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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们起的,因为她毫不疲倦的用功。那女孩在店里四处搜罗在简妮看来只有电影里的妓女才用的装饰去镜子前试,经过简妮近旁的时候,她闻到,经过她肉体对香水的温暖,香水的味道果然改变了,成了火球似一团浓郁的暖香。
那家店里浑浊可疑的空气让简妮透不过气来,她不得不退出来,靠在墙上。她想自己是饿了,从一大早起床送爸爸和范妮去机场,她只吃了一片涂了些黄油的烤面包,因为爸爸告诉过她那英国金鼎牌黄油的故事,所以她拿了个中国餐馆送外卖的密封塑料筒,将剩下的一小块黄油装了,让爸爸带回上海。此刻,她的胃象火一样烧着,她想到家里还有一些剩饭,可以烧泡饭吃。简妮是想回家吃点东西的,但她挪不开步子,她想自己是舍不得走开。街上飘着一阵阵咖啡香和烤蛋糕的香味,是从街对面的咖啡馆里传出来的。那家咖啡馆将所有沿街的窗子都敞开了,简妮能看到那里面的咖啡色的木头椅,背和腿上的曲线是青春艺术风格的,和维尼叔叔屋里用的椅子一样,那是全家唯一一把劫后余生的老椅子。简妮看到有两个年轻人坐在靠窗的桌子前缠绵,他们在亲嘴,轻轻地亲了上嘴唇,然后再亲下嘴唇,让简妮想起农场的狗又轻又准确地从地上叼起一块薄薄的肉。一个戴着黑围裙的酒保步履轻快地托着一大盘新出炉的蛋糕出来,送向一张放在黄|色遮阳棚下的长桌子,那一桌子年轻人,简妮想,他们应该是住在华盛顿广场附近的NYU的学生,竟然为蛋糕的到来大声鼓起掌来。简妮看到有个金发的白人青年,戴着一副蓝色细边的圆眼镜,乍一看,象《傲慢与偏见》插图里的人,他的笑容里有种恼怒而害羞的样子。简妮浑身一震,她在爷爷那里见到过鲁的照片,她认为,那个青年就是鲁。那蛋糕暖烘烘的香,简妮看到上面浇上去的巧克力汁正缓缓地向下流。他将一把吃蛋糕的小叉子含在嘴里,有点孩子气的,迷人的。她心里承认,范妮的品位无可挑剔,只是运气不佳。
简妮不由自主地向街对面的咖啡馆走去。她想起正在回国飞机途中的范妮,想起她在清水下面芬芳的,年轻的,留着爱情痕迹的Ru房,简妮相信这个金发的青年,的确就是范妮喜欢的类型。她们虽然关系疏远,但到底是亲姐妹,总能摸到对方的心思。她想,要是现在是演电影,大概自己应该过去压低声音说:“是卡撒特先生吗?”然后拿起桌上热烘烘的蛋糕,扣到他脸上,然后,拍干净自己的双手,走开。但是,也许,他看到自己,怔住了,慢慢从象维尼叔叔那样的椅子里站起来,走到自己面前,说:“你能原谅我吗?”然后,他低下头来,寻找自己的嘴唇。然后镜头渐渐推进,一个好莱坞式的大特写,他们深深地接吻,庞大的乐队中响起了海浪般的音乐,象《出埃及记》那样辽阔的音乐,充满欣慰。简妮的生活里,常常充满了一瞬间有关性的幻想,她还是对自己的这个幻想暗暗吃惊,原来自己的心里也有一个范妮藏着。自己也会不由自主地想象,通过属于一个金发男人,融入自己失落的故乡。简妮拍拍自己的腿:“注意了!”她对自己说,“注意你与范妮的距离。”
简妮走进咖啡馆去,发现里面的桌子满满的,都是等新出炉的蛋糕的客人,店堂里充满等待蛋糕上桌的欢快。墙上画了一大幅画,里面的人穿着世纪初紧身的衣裙,在褐色的小圆桌前吃金黄|色的蛋糕。看上去,画的就是这家咖啡馆的历史。简妮找到一张窗前刚空出来的小圆桌,赶紧坐下。维尼叔叔房间里的椅子果然很舒服,坐进去,好象坐进一个人的怀抱一样。她看了一眼窗外那桌学生,金发微微浮动,就在近旁。简妮发现自己的心里有种满足,她看了一下自己的手表,范妮的飞机此刻应该已经离开美国国境,在太平洋上了,而自己正坐在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馆里,点一份下午新出炉的蛋糕,与已经永远消失在范妮生活中的金发青年只隔着一扇敞开的窗。简妮相信,这样暑期将要结束前的同学聚会,在自己的生活里将会是数也数不清的。简妮挪动着身体,让自己坐舒服了。坐在一个气氛欢娱的咖啡馆里,望着街上来来往往象过电影一样的行人,假装没有注意到街上行人的目光,但其实心里已经感受到了那些目光里的羡慕,被接纳了的轻松和适意,渐渐象温热的水浸没干燥的皮肤那样,浸没了简妮的心。对简妮来说,在什么地方坐下来,象四周的人一样,是重要的。那时,对这个地方的归属感会油然而生。几年前简妮就已经有了经验。当简妮回到上海时,她也曾一个人去了国际饭店二楼的咖啡厅,在那里点了一份爸爸妈妈总是挂在嘴边的香蕉船,那是一客冰激凌,装在椭圆形的玻璃盘子里。透过白色的窗纱,她看到街对面人民公园里的高大梧桐树,看到在一张涂了绿漆的长条椅上,一对年轻的男女紧紧抱着,身体很别扭地在椅子上拧着。那张椅子应该是爸爸妈妈也曾经坐过的,他们坐在那上面照了相,背景是梧桐树和国际饭店。爸爸那时候,用放大镜照着照片上国际饭店模糊的楼房,告诉简妮,那里的二楼是个高级咖啡厅,里面最好吃的,是一种叫香蕉船的冰激凌。窗外的那一桌学生,不知为什么哄笑起来,那是美国人肆无忌惮的大笑,简妮也随之微笑起来。
第七章 Individuality(4)
“Hi,how are you doing?”年轻的酒保端着满满一托盘的蛋糕和鸡尾酒经过简妮的桌子,笑着招呼她。
“Good。”简妮挺直身体,响亮地回答。
是的,简妮感觉真的很好。这是第一次她真切地感到自己到了美国,从此就是美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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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象在国际饭店白色的窗纱后面,她第一次在冰激凌在食道留下的一串凉意里肯定自己到了上海,从此就是上海人。简妮想,自己不是范妮那种浪漫的人,她到这咖啡馆里来,是为自己,不是为了鲁。虽然简妮知道,自己是将自己一个月的伙食费提前用掉了,得过半个月的苦日子,但这是值得的。
阳光在桌上跳动着,苏打水上新鲜的柠檬散发着清凉的酸味,刚出炉的蓝莓蛋糕散发着暖融融的香味,生活难道不好吗?当然是好的呀。简妮软软地用手握着向外弯曲的椅子腿,想。坐下来看街景,到底是不同的,坐下来,享受生活,就好象加入了人群中间,成了他们的一份子。哪怕是喝一杯苏打水,也是参加了消费的狂欢。她把着自己手里的玻璃杯,亲热地望着生机蓬勃,欲望滔天的街景和人群,简妮心里响起了第一声春雷:“钱。”简妮心里坚定地浮现出了这个字。她感到心里的什么地方,有一些莫名的东西,正在深埋的地下,缓缓苏醒过来。简妮想起来,在新疆的时候,每到十月,父母就要将院子里的葡萄藤埋到一尺多深的土坑下,准备过冬。冬天将土冻得象冰一样硬。冻土上,还覆盖着雪和冰。但是,到了四月,或者五月,大地复苏,将厚厚的土挖开,能看到那深埋在地下的葡萄秧,长出了暗红色的小芽。每年父母合力将埋起来的葡萄秧从地底下拉出来,都惊叹它们居然没有被压死,或者冻死。简妮将自己的双腿长长地伸到桌子下,身体终于松弛下来,曼哈顿岛的样子在她心里纷繁地浮现出来,还有自己从没有过的累和头晕。“别是象《子夜》里从乡下来的老太爷那样吧。”简妮开玩笑似地想,“被花花世界一举吓得中风了。”
“会吗?”简妮心里问,面对这个对自己家有着千重恩怨的城市,此刻她有点心虚。
那蓝莓蛋糕居然甜得简妮那一颗蛀牙都疼了,这是简妮万万没想到的。在新疆,将上海带去的食物全都吃完了以后,他们家也不得不买一些外地的食物,比如糖和饼干。但他们永远是抱怨这些食物的,饼干又干又硬,自不必说,糖没有奶油味道,吃到最后总有一些渣滓不能完全融化,要“呸呸”地往外吐,软糖偷工减料,不用糯米纸先裹起来,关键是那些糖,都甜得辣嗓子。爸爸说,太穷了,才需要吃甜得吓死人的糖。“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吃的那种上海糖,”爸爸对妈妈说,“口味都是柔糯温和的,清清爽爽,哪有这样的打死了卖糖的甜。”这也是简妮一直坚信的。上海的糖的确不那么恶甜,简妮是按照这样的标准来衡量美国蛋糕的。美国给了简妮轻轻的一击。简妮想,一定是美国的糖太多了,才这样乱用。
“味道好吗?”酒保经过的时候问。
“好极了。”简妮说。
“Enjoy your afternoon。”酒保大声说着,快快地托了几大杯冰激凌走开了。那些鲜艳的冰激凌球,让简妮想起了那个钻进情Se小店里出不来的漂亮女孩。她想,也许自己和那女孩一样enjoy这花花世界,自己是enjoy到晕了菜。简妮在桌子底下安慰地拍拍自己的腿,说:“这是美国呀,这才是美国呀。Enjoy your America。”
享受美国,这是真的,就象那时候,千辛万苦回到上海当上海人,也享受上海一样。简妮心里充满了花木兰式的成就感,她是为了爸爸妈妈出征,终于凯旋了的英雄。这种感觉,微醉的,是好享受,带着奉献的令人怜爱和崇拜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到现在为止,简妮经历过的最好的感觉,在她的生活里,这就是至高的快乐。她想,以后,要带范妮留下的照相机出来照相,给上海寄回去,让家里人看到他们的理想在她的身上终于得到了实现。让爸爸能自豪地将照片拿给爷爷看,她是他们的过河卒,一直勇猛地背着他们的心愿往前冲,直至成功。可惜美国的大学没有校徽,这一点,无法与范妮的照片完全区分开来。
等简妮拿出钱来付帐,她突然闻到自己皮夹里绿色的美圆上有一股消毒水的气味,是爸爸身上的气味。简妮紧了紧喉咙,试图将已经吸到喉咙里的消毒水气味赶出来。她认为这是自己的心理作用,爸爸身上的气味不可能留在自己皮夹里的美元上。
简妮新租的房子离开大学只有十分钟路,在小城主街的尽头。那是一栋漆成蓝白相间的殖民地时代的老房子,向着小城主街的正面有个木头的回廊,象美国电影里看到的一样,它的后院用短短的木头栅栏与邻居的院子隔开,栅栏也漆成了白色,它让简妮想起英文课上学到的马克。吐温的小说,简妮喜欢象哈克贝力。芬那样的男孩,刷一道栅栏也知道讨价还价,有着可爱的,正大光明的精明。简妮望着那道栅栏就笑了,房东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他问简妮笑什么,简妮说:“那栅栏让我想起了马克。吐温。”
房东狭长的鼻梁上也有些雀斑,象小说里的汤姆。索亚。他刚从佛罗里达渡假回来。他吃惊地看着简妮笑,他不相信一个中国女孩居然也知道这些。
第七章 Individuality(5)
简妮一级级缓缓地上着楼梯,得意地看了房东一眼,张嘴就背诵:“It must ‘a’ been close on to one o’clock when we got below the island at last,and the raft did seem to go mighty slowly。”
“Woo。”房东喝了声彩。
这栋房子由在大学读书,又没租到学生宿舍的四个同学分租,大家合用底楼的客厅和厨房,以及卫生间。简妮租了一个楼上最小的房间,又不需要停车的地方,所以,租金最便宜。简妮的小房间就在楼梯口,房东为她推开门,她的小床上席梦司赤裸着,边缘处有些泛黄了,她唯一的小桌上空荡荡的。房东脸上有点惭愧,他放下简妮的箱子,说:“我没想到这间房间会有一个喜欢汤姆。索亚的女孩来住,你知道,我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汤姆。索亚的迷。”说着,他匆匆下楼去,找来了一盏台灯,还有一个洗干净的席梦司套子。他帮简妮套好席梦司,放好台灯,将她的箱子放进门后的壁橱里,顺手又将简妮房间里的百叶帘调直了,阳光一条条地打在贴着灰蓝色直条子墙纸的墙上,他用手指点点它,说,“这也是马克。吐温时代的老房子。希望你喜欢它。”
“我喜欢。”简妮冲他笑笑,她回忆着小说里的情节,说,“要是你的租金可以便宜一点,我更喜欢。”
房东笑着摇头,他走了出去,又回过头来说:“我可以哪一天载你去哈特福德参观马克。吐温故居,离这里有两个小时路程。”然后他对简妮夹了夹左眼,“或者我允许你在墙上钉不超过三个钉子,用于挂镜框,但不包括招贴画。你可以在两项中选择一项。”
他们都笑了,他们都想起了那两个脸上长着淡褐色雀斑的美国男孩。
其实,简妮很喜欢自己那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