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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意识到,自己成不了经济系的优等生。她并不怕苦,也不消极,象范妮,无论要怎样刻苦学习,她都能做到。但是,要做到事事都有自己的观点,鲜明,而且理性,这不是靠用功就能做到的。简妮本来靠中国优秀的成绩建立起来的自信,还有靠自己家的历史建立起来的对美国特殊的归宿感,突然变了质。象夏天没有放进冰箱里过夜的切开了的西瓜,在炎热的天气里放坏了,本来汁水饱满的,娇嫩的瓜瓤,突然就萎缩下去,象擦过污水的草纸一样,让人连碰都不想碰。她终于感到,美国对她来说,是陌生的。对这样的体会,简妮很焦虑,而且厌恶,但手足无措。她能感到,自己身上,象夏天变质的西瓜流出污水一样,流出了软弱,畏缩,强颜欢笑的样子。每次上Seminar,就象在上刑。
在美国的生活也开始让简妮觉得窄逼,这是简妮从前没想到的。在新疆,虽然家里其实没什么钱,爷爷也不可能资助给他们。但爸爸妈妈在新疆仍旧坚决地维护着心理上富人的优越感,对新疆的糖果,饼干,菜式,服装,房间布置,他们都有诸多挑剔,而且也都有自己的讲究。爸爸用两个旧卡车轮胎做的沙发靠椅,妈妈织的阿尔巴尼亚花纹的粗线毛衣,一直有力地支持着简妮富人的感觉。在场部中学的教工宿舍里,王家的生活方式是大家都羡慕的。
在美国,简妮的功课很紧张,又不想在住处的厨房里做中国饭,所以,她去学校食堂吃饭。虽然学校食堂价钱上算是优惠的,但简妮还是觉得太贵。她开始学同学的样子,到学校的超市的熟肉柜台里去买现做的三明治吃,这样比在学校食堂吃要省钱。后来,简妮发现要是自己买面包,火腿,生菜和西红柿做三明治,比那更省钱。于是,简妮就开始这么做。只是,这样要好几天才能吃到一次真正新鲜的三明治,一包吐司吃到最后一天,常常又干又硬,完全失去了面包的香味。这样是比较省钱,但吃得很不舒服,好几天吃不到热的食物,简妮发现自己路过主街那些热气腾腾的餐馆时,居然象巴普洛夫实验里的那条狗一样口水直流。
为了节约用那些始终能闻到消毒水气味的钱,大概里面也有惩罚自己的意思,或者还有要窝胆尝薪的故意,简妮要直到自己的极限了,才去学校食堂吃一次饭。学生餐厅在高地上,晚上坐在落地玻璃窗前,能看到远远的一片灯光璀璨之处,有人告诉她,那里就是曼哈顿岛。那两个象雪条一样的青白色的东西,就是世界贸易中心的双子塔。简妮想到自己在曼哈顿岛上的漫游,回想起Saks顶楼上,成千上万的换季折扣衣物掠过指尖的感觉。被自己的认同之地排除在外的痛心总是不由自主地涌出来,让简妮想到刚回到上海时的时候。学生食堂的食物里常常有奇怪的忌司气味,忌司被融化时略臭的气味,让简妮从心里往外恶心。她点的食物常常不能下咽,简妮不知道,这是因为她还没有对美国食物的感觉,不知道什么是合她口味的菜,还是因为自己的肠胃根本就受不了那种外国味道,在她看来,鱼做得象木屑,肉做得象生的,蔬菜烂糟糟的,象给猪吃的一样。但是,每次,简妮都就着曼哈顿遥远的灯火,将它们吃完。然后,再喝一杯牛奶咖啡,象食堂里大多数同学一样。
早上上学去,走在路上,遇到人,大家都高声问好:“How are you doing?”简妮这时必须眯起浮肿的眼皮来装笑:“Fine,thanks。”然后还要周到地问候一句,“How are you doing?”简妮懂得这些礼数,在十岁的时候学英语900句里第一课的时候,就知道了。常常,她看到那问话的人脸上笑着,可早已经将自己问的问题忘记了,他们这是礼貌,根本不是真的关心你到底好不好。但是,被问的简妮,明明不好,却不得不响亮地说“好!”,也是礼貌。简妮开始恨这种问候,她不愿意装,象smiling lady那样。她不愿意说谎,觉得说谎就是认输,那不是骗别人,而是侮辱自己。她恨让自己强颜欢笑的微风习习的那些早上。每天她都强迫自己象美国人一样喜洋洋地说着Fine,风一样迅疾地擦过别人身边。
第七章 Individuality(12)
有一天,一个穿了花衣裙的老太太在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喜洋洋地问候她:“How are you doing?”
简妮突然冲口而出:“Very bad。”
简妮看到老太太将自己的脸向后微微一仰,她显然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被吓了一
跳。然后,老太太的脸缩了起来,突然变得象只鹰一样,凶恶而专注地盯着简妮,简妮心里一震,突然害怕了。她明白过来,自己这句真实的话,是冒犯了这个老太太。她着了急,于是向老太太讨饶似地笑了笑,但她的脸上还挂着笑,却看到老太太的脸上渐渐的充满了厌恶和害怕的样子,好象看到一只死老鼠似的。她绕过简妮身边的时候,轻声丢下一句:“Stupid。”
简妮也没有停下来,她昂着头向大学走去,象逃一样。出门时匆匆洗过,还没有干的湿发,此刻在早上的风里一根根竖了起来。她将手放在裤兜里,狠狠掐着自己的腿,一边默念着老太太的话:“Stupid。Stupid ,Stupid。”
经过高大的橡树林,再经过一个石块垒起来的英国式样的牌楼,简妮看到草坡上棕红色砖墙的经济系。砖墙上爬满了绿色的常春藤,星条旗在蓝天下飘扬,一切都没有改变,但她突然发现了藏在这十全十美景色里的哀伤。站在树下,简妮想,自己真的一无所有。她感到很吃惊,居然是美国,使她失去了所有的优势。变成一个步行到超市买菜的老太太眼中的蠢人。
在碧绿的草坡上,有个人从飞驰的蓝色自行车上直起身体,挥手招呼她,他头上带着一个蓝紫色的头盔。那是Ray。他象骑在马上一样,向简妮冲来。
“How are you doing?”他大声问。
“Good。”简妮大声回答道。
“你肯定吗?”Ray在橡树下刹了车,小心地看着简妮问。他的头发也有点湿,因为他在简妮后面用的淋浴间。简妮闻到他头发上那在淋浴室里已经熟悉了的香味。
“Sure。”简妮象Ray那样咧大嘴角,露出不容质疑的明亮笑脸,“What’s up?”她转过去问他。
“马马虎虎。” Ray撇了撇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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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y想下午去纽约唐人街,他听说那里有一个唐人街历史博物馆,但不知道具体地址,想去找找看。
“我怕是没时间,我得写paper。”简妮推辞。
“你那么用功!我晚上总看到你房间的灯亮着,有时让我想起那些19世纪被爱尔兰人嫉妒的华人淘金者。” Ray玩笑地说,“大概这就是亚洲的经济腾飞的文化原因吧,那是些天生勤劳刻苦的人。”他正在修亚洲经济这门课,想更多地了解亚洲,这门课是这样吸引他,以至于他言必称亚洲。简妮想,就因为他是个长着亚洲脸的美国人,所以才将亚洲整天挂在嘴上,象唱歌一样。他是要找出来自己与普通美国人不同的特点,使自己更有个性。而自己,却苦于无法融入美国人中间。
他们在橡树下分了手,各自赶去自己的教室上课。Ray乌黑眼睛里那小心的眼神一直在简妮面前晃着,“你肯定吗?”他问。当然应该肯定,不要Stupid。她不能再将Ray惊得人仰马翻,他是她在这里唯一的熟人,会在自行车上对自己招手,会在自己身边停下,会感受到她并不快活。这种安慰,在孤独和失望的时刻,是致命的诱惑。简妮想。但是要是象范妮那样一脚踏进去,想要将自己托付出去,那就是致命的陷阱。简妮知道,要是自己不是中国人,他不会对自己有兴趣。简妮断定,这种处境,与范妮一年以前遇到的肯定相似。她不能相信,自己竟然会重蹈范妮的老路。
“我会不顾学业,去爱一个美国人吗?”她心里问自己,然后她回答说:“决不。”当她走上石头台阶,有人坐在台阶上吃着一个Muffin,她笑着与那个人互道早安。
“我会在学业上败下阵来,不得不靠妄想与美国人结婚留在美国吗?”她又问自己,然后她回答说:“决不。”她走到门口站住,门是自动的,无声地为她打开了。她喜欢美国的大门,那是真正宽敞的门。她闻到教学楼里的气息,和中国学校里的气息不同,多了电器运行中的静电干燥的气味,还有学生咖啡馆隐约的咖啡香。这一直是她梦想的时刻,梦想的地方。
“我会在美国毁掉自己,偷鸡不着,反而蚀把米吗?”她再问,然后她回答说:“决不。”她走进教室,看到海尔曼教授已经单腿坐在讲台上,喝着装在Starbucks的绿色纸杯里外卖的滚烫咖啡。她满脸笑容,大声对海尔曼教授说:“早上好,教授。”
简妮在课椅上坐下,心里说:“我要象一颗钉子那样,死死扎进美国。”
当Ray Lee再次邀请,简妮终于答应陪他去一次唐人街。这时已是初冬,简妮仍旧在自己对美国教育不可思议的不适中默默挣扎着。去学校注册的时候,她也被外国学生办公室的热心老太太珍介绍给了中国学生联谊会。她本不想与大学的其他大陆学生发生任何关系,但珍将她送到那些中国人面前,她也不得不敷衍一下。在联谊会上见到的大陆学生,大都想着打工,想着发展对自己将来在美国有用的关系。他们到唐人街去,也就是为了买便宜菜。他们也讨厌唐人街,一个北京学生对她抱怨说,哪里是中国城,只能说是广东城!他对那里的人说普通话,那里的人竟然说,哦,你不会说中文。“反了天了。”他又好气,又好笑。这倒提醒了简妮。她意识到,Ray对唐人街的态度,才是真正ABC的世界观。正是与中国心里完全断了干系,一个人才能对唐人街好奇。对唐人街好奇,也是一种资格。
第七章 Individuality(13)
唐人街的人行道上,一滩滩的,都是从街边象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馆那样向外敞开的生鱼店里流出来的水。夹着鱼腥味的水被太阳晒着,弄得空气中到处都是鱼的味道。这气味让简妮不得不想起爸爸。他曾经在这里的餐馆当最下等的洗碗工,然后,他去撞了汽车。路过金铺的玻璃窗,简妮看到灯泡明晃晃地照着成排结实而俗气的金链条,方戒和金坠子。那里的每一件金器都是笨重殷实的,没有装饰品那种愉快而风流的气息,倒象是乱世中用来防身的细软。它们让她想起爸爸最后留给她的那些粘着消毒水气味的美元存折,它们是一样的克勤
克俭,一样的可怜。简妮一直尽量避免想到爸爸,想到他,接着就会想到他为自己下的赌注,她心里清楚,爸爸为她舍生忘死,是因为对她的将来,有必胜的信念。要是为了范妮,他就未必会这样做。爸爸在纽约的时候,简妮过来买菜,心里就想,回去好好为爸爸做吃的,将来好好读书,要报答他象鲁迅说的那样,自己扛起黑暗的闸门,将她放到光明的路上去。现在,她竟然在光明的路上走不动。在拥挤的行人里,能看到那些凹眼睛的南方人长相的华人,他们带着委顿的姿势,在人行道边上,站成一排。他们将双手拢在胸前,那是中国人在冬天时最地道的姿势,也是最难看的。他们不痛不痒地站着。看到他们,简妮想起格林教授的书里用过一幅1905年唐人街的老照片,照片上也有一排当时站在马路边茫然而顺从的男人们。现在,唐人街上还有这种男人站成一排,他们麻木苟且的神情,他们穿着和爸爸一样的运动鞋,戴着和爸爸一样的帆布棒球帽的样子,都令简妮心里火辣辣的,羞耻极了。
Ray很惊讶简妮铁青的脸色,他想起有一天早上在学校的草坡上见到她的样子,他认为那是一种痛苦。他以为简妮到了这里,应该如鱼得水。
“你觉得这里不好吗?”他轻轻拉住简妮的手肘,问。
简妮看看他,他的脸健康,干净,简直是单纯,象美国的自来水,打开水龙就可以对着嘴喝,不用烧开的。
“不,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有点荒诞。”简妮打起精神,“你呢?你不觉得?你看这些男人。”
“我猜想,他们就是书上说的,从海上偷渡到美国的中国人蛇。”Ray走得极慢,他几乎象检阅一样,细细打量那些男人。在他看来,这些人的脸,与排华时代报纸上的漫画上,既愚蠢,又狡猾的老鼠脸的确惊人的相象。他的眼神放肆,好奇而直率。简妮跟在他傍边,默默看着他,她想,Ray会这样,因为他的心里,并没有真正将他们当成|人,尤其没把他们当成同胞,才会这样肆无忌惮,没有痛苦和憎恨。简妮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