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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家里搬出来时,简妮带着自己的全部行李,包括从美国飞机上带下来的那个Muffin,它干得象块石头一样。她将它放在厨房的架子上,用一个玻璃啤酒杯罩着。
简妮总算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角落,她在厨房里唯一的椅子上坐着,喝一杯劳拉在K…Mart买的咖啡,经过六月的霉雨季节,咖啡受了潮,香味闷闷的,带着陈宿的气味,完全不象当时鲁留下来的咖啡那样香。但它总是咖啡,是美国的咖啡,比上海的咖啡要好,比和平饭店的咖啡要正宗。有时,简妮象在美国一样,做夹忌司的美式三明治当晚饭,忌司还是Muller太太每个月到香港买东西,美国同事集体托老板太太带买生活日用品,简妮请老板太太代买的。整个上海都买不到一片忌司。简妮在美国跟Ray学会吃忌司,那时更多的是为了营养和方便,她没想到自己在上海,会这样疯狂地想念加在面包里的那一片薄薄的忌司,找遍上海,都买不到一片忌司。Muller太太是个很亲切的美国人,她瞪大眼睛说:“是啊,我最受不了的也是买不到忌司。还有比较硬的黑面包。”简妮的小三洋冰箱里,装的都是香港带回来的忌司片,还有吃热狗用的芥末酱,在锦江饭店里的小超级市场里,有时可以买到热狗肠和酸黄瓜,那时,简妮就为自己做一个真正的纽约热狗,用张餐巾纸包着,就着可口可乐吃。脱离了家的简妮,终于过上了与住公寓的大多数外国人一样的生活。
让简妮心烦的,就是爸爸妈妈狂轰烂炸的电话,他们要简妮休息天回家去吃饭,他们要来简妮的公寓,帮简妮洗衣服,晒被子,送鸡汤,他们要和简妮在一起。
第十章 买办王(15)
但是简妮不要。
简妮在家也开着电话的答录机,电话响了也不接,要听到留言的不是爸爸,她才抢过一步去,接起电话。要是是爸爸,她就用答录机堵他。爸爸充分表现出了新疆知青那种坚强的神经和百折不挠,他就是能一晚上不停地往简妮的电话上打,一遍遍地留言,不和简妮说上话,就誓不甘休。
简妮常常就这样被爸爸逼回家去吃饭,换来他们不再威胁要到公寓来看她。简妮不愿意看到他们,不愿意自己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在柚木餐桌上,看到爸爸因为骨折过,总是向右侧倾斜的背脊,她厌恶得要发疯。即使是嘴里含着满满一口饭菜,也不能咽下去。每次被逼得走投无路回家一次,简妮对家的厌恶就加深一层,她自己都对心里那势不可当的厌恶害怕起来,她不知如何收拾。望着因为她回家而心满意足的父母,简妮磨牙霍霍地想,回避他们,是对他们最体贴的方式,他们却不懂,一定要弄到鱼死网破。但,鱼如何死,网怎么破,简妮却不敢想。
她渐渐在公寓里交了几个朋友,一个德国女孩,一个荷兰女孩,她们以为简妮是美国的ABC,家在纽约的格林威治村住。周末时,她们常常约好了一起去上海的酒吧玩,她们三个人,都喜欢去一个开在地下室里的酒吧,因为那里比和平饭店和希尔顿都更合年轻人的胃口,还可以吃到比较合欧洲人口味的意大利面条,德国冷肉丸,和加橄榄油和意大利甜醋的沙拉。那里原来是防空洞,被一个上海女孩租下来,她的男朋友是希尔顿的德国厨师,他们合伙开了这个酒吧,墙上挂着飞标,喇叭里播放的是从德国带回来的欧洲音乐,吧台上挂着成串的辣椒,大蒜和玉米,黑板上用真正外国人写的那种又圆又大的字体写着简单的MENU,那是简妮觉得最亲近的地方,和她大学里的食堂黑板上的字迹惊人的相似,菜单也相似,每日的例汤总是有蔬菜汤,奶油蘑菇汤和牛肉古拉须浓汤,和学校食堂的一样。那酒吧在外国人里面很出名,所以晚上放眼一望,被桌上的烛光照亮的,大都是形形色色的外国人的脸,听到的,也大都是各种口音的英文,坐在那里,简妮总是想到一句奇怪的话:“一个罗卜一个坑。”哪一天,能躲过爸爸的追击,在防空洞里消磨整整一晚上,简妮的心就觉得很舒展,象紧缩的茶叶在滚水里渐渐舒展开来,还原成一片完整的树叶,并散发出芳香。那时,简妮轻轻地谈笑,与那些在上海寂寞得发疯的外国人,当说到每个月从香港买忌司回来吃,大家都笑出来,大家都是这样干的。烛光照亮了围桌而坐的人们,空气中荡漾着融化的忌司臭臭的香味,简妮感到一种有些甜蜜的惆怅在心里流淌,她惊奇地想,这难道是乡愁吗?对所有的外国人来说,它一定是乡愁,但她,上海实际上是她的家乡呀。她的心,竟然也流连在乡愁里面,怀念着在世贸中心地铁站的通道里,静默而迅疾的人们,男人下摆微微掀起的米色风衣。
这个星期,从星期四开始,爸爸就开始打电话来,要简妮回家。开始,简妮象从前那样不接电话,企图躲过去。她抱着胳膊,在电话边站着,听爸爸的声音一遍遍地从答录机里传出来,就是不接电话。但爸爸无休无止,不屈不饶,在简妮看来近乎无赖。他将简妮烦得,将手里的书一把摔在地上。她想过,索性将电话线拔了,让他的声音传不进来,但她知道不能这么做,这样,爸爸马上就会发现她在家。所以,她只能一遍遍爸爸的留言折磨着。
总算,简妮发现爸爸的声音不同寻常,他很镇定,说得很慢,很坚决,这表示他真的有事要说。简妮回想起来,爸爸到了要说什么重大的事情时,才用这种声音说话。这时,他声音里因为受教育不多而不能剔除的粗鲁和毛糙变成了坚决。
简妮心头一跳,她猜想,他们终于被自己的态度激怒了。家里人的脸一一浮现在她面前的黑暗里,爷爷好象将自己紧紧关在壳里的蛤蜊,他什么都当没看见,回想起来,要是简妮不跟他说话,他从来不主动与简妮说话。其实爸爸也是这样,随便你怎么躲着他,他都照样一团火似的围着你,洋溢着消毒水气味。他的感觉好象关在贝壳里了一样,只剩下没有休止的热情和自豪。简妮想起来,自己偶尔捉到过爸爸偷眼看自己的眼神,他脸上放着笑,但是已经勉强,眼睛飞快地,几乎是惊慌地一轮,向她飞来。自己的父亲被逼得偷眼看自己,让简妮心里难过。但她看不起这样的眼神,简直就是讨厌。
但她意识到家里人已心知肚明,而且就要向她摊牌时,简妮又有些惊慌。她不敢接爸爸的电话,因为不知道怎么面对。到午夜了,爸爸不再往这里打电话,简妮去消除答录机上的留言,看到他已经留了六个同样的话,就是通知简妮这个周末一定要回家。
星期六晚上,简妮索性下班就躲到防空洞的酒吧去了。防空洞的空气,总有点闷,有种隔宿的潮湿的怪味道。在那里,她吃了一份意大利蔬菜汤,还有两片蒜茸面包,然后要了一杯葡萄酒,准备慢慢消磨。酒吧里有不少人戴着橘黄|色的帽子在喝啤酒,他们在等人,看到有同样戴橘黄帽子的人进来,他们便大声欢呼。简妮问了过来送酒的酒保,才知道今晚有欧洲的足球联赛,德国人和荷兰人比赛,那些戴橘黄|色帽子的人,是荷兰的球迷,他们在这里集合,准备到附近的锦江饭店看卫星转播的球赛。
第十章 买办王(16)
等那伙荷兰人纠集齐了,走了,酒吧里突然安静下来。那安静里有种落寞,好象平白无故的,就被人撇下了。简妮听到滤咖啡的漏斗在垃圾桶上冬冬地敲着,那是酒保倒掉咖啡渣。
这时,简妮突然发现,劳拉独自在一张桌上坐着。那瘦削强硬的样子,就是劳拉。
“劳拉?”简妮走过去招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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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拉居然没有象她说的那样,离职后回纽约去,她见了一家猎头公司的人,他们正好在为通用汽车找有上海工作经验的,受美国教育的,能说中文的人,见到劳拉,他们高兴极了,立刻就将劳拉推荐给了通用,通用马上就给了劳拉一个位置,还给了劳拉比挪顿更好的条件,劳拉现在住在波特曼边上的双峰公寓,在纯粹的美国公司工作,与中国人的麻烦也减轻了。“我跌倒在地,却在地上看到一个金苹果。”劳拉说。
“真好。”简妮由衷地说。
“你看上海,到处盖房子,做高架路,做捷运,酒吧里处处能见到卖笑的漂亮女孩,与当时台湾经济起飞时候一样。我接触了猎头公司的人,才知道,不少跨国公司都准备进来插一只脚,我们这样的人,会越来越抢手。”劳拉说,“只怕这里比在美国的机会还要多。”劳拉很是有点意气风发的样子,她还是一口英文,说得又土又快。
“这么说,来上海,真来对了。”简妮说。
“是的。也许我们抓到了一个大机会。”劳拉说,“只是,要小心捧着饭碗才好。”
简妮看了她一眼,她明白劳拉的意思。
“我知道自己从前太意气用事呢,其实大可不必。”劳拉说,“你看Tim Muller,只管将生意做大,他才是真正的美国商人。我一个小秘书,却管了那么多政治形态,我那时好蠢。”
那天晚上,她们将桌子并在一起,喝了不少葡萄酒。那个晚上,是简妮回上海后最痛快的一个晚上。在劳拉身上,她看到了希望。
晚上回家,答录机里存着一遍又一遍爸爸的留言。
简妮不得不打电话回家。
爸爸追问她为什么不回电,简妮随口说,跟老板去苏州出差,刚到家,“我的答录机里全是你的声音,象追魂一样。”
“礼拜天一定回家来一次。”爸爸说。
“要看我加不加班。我们老板,”简妮说。
“用不了多少时间的,你不来吃饭也可以,最多一个小时。”爸爸很强硬。
简妮横下一条心来,准备撕破脸皮。
简妮没想到,她一回家,爸爸就直接将她领到范妮的房间里。二楼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但从那几扇虚掩着,或者打开着的房门那里,简妮能感觉到那些凝神谛听的耳朵。她知道,他们全都商量好了,让爸爸出面和自己摊牌。就象范妮在上海的那个下午,也是全家都统一了意见,爸爸和维尼叔叔去和范妮谈的。她自己当时就和妈妈在虚掩的房门边,听着他们的声音,还有范妮的哭声。维尼叔叔房间里永远不会消失的靡靡之音,此刻也安静了,就象他们与范妮谈话的那个下午。家里充满了不同寻常的寂静,仿佛一种静静逼来的压力。简妮再次告诫自己,千万不能象范妮那样就范。
爸爸和简妮分别落了座,爸爸张嘴就说:“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们对你的希望。”
果然,他是准备好了的。
简妮直视着爸爸,准备爸爸一停下嘴,马上就接着说:“我不能按照你们的希望做。”她知道,第一句话是最困难的,所以一定要开门见山,也不给自己留退路。她有点高兴爸爸的开头了这么自私。这让事情变得好办多了。
“我们对你的希望,不是要你为王家光宗耀祖,也不指望你将我们全弄到美国去,当美国人。我们对你的希望,是希望你有自己的新生活。是你能当一个美国人。哪一天,你不需要这个家,不需要我们,我们真的只有高兴,没有怨言。我们只要知道,你再也不会被人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就可以了。”
简妮看着爸爸,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竟是真的。
“我要当面告诉你,就是怕你会有精神负担,以为自己良心过不去。不要这样想,你要知道,你做的,也就是我们希望你做的。”
“‘我们’,还有谁?”简妮问。
“我们全家人。”爸爸说,用手指向走廊那里的房门画了个圈,“我们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小家子气。我们都是真正识大体的。”
“那么妈妈呢?”话已到嘴边,可简妮终于没有问出来。要是妈妈真的和爸爸一致,她应该和爸爸一起对简妮说。可是,要是妈妈与爸爸的想法不一致,简妮一定要问个明白,又能怎样?又能做什么呢?简妮看了爸爸一眼,轻轻点了点头,什么也没问。只是说了一声:“谢谢。”
她看到爸爸的脸上乱云飞渡,就象从前在格林威治村,她带范妮去看病前,到爸爸房门前去告别时,他脸上的样子。简妮这时强烈地感受到,爸爸心里的另一种更为真实的渴望。它在他的心里涌动,简直就要喷薄而出。但简妮决心忽略它。她镇定地看着爸爸说:“你是知道的,我想要做的,一定能做到。”
简妮看到爸爸的脸色一暗,但他也马上镇定下来。他的下巴微微向外突出,脸上出现了担当的勇敢。这样子让简妮想起了大学军训时打枪的靶子。在那上面,清楚地指明了将要被打击的位置,准备好了要被打得百孔千疮。简妮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