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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处长说开个短会吧。就慢条斯理地把这次推选人大代表的有关事项说了一通。他说的好像只是推选人大代表的重大意义、代表的有关条件等等,都是人人明白的大道理,听上去同废话差不多。可就是这些废话,始终在暗示你该选谁。舒云飞见这几天向处长同他见面一直都很严肃,他在会上就有意活跃一点。但这样的会议,只需要大家举举手,没有太多表现机会。他只好始终微笑着。可他的微笑并不能改变向处长脸上的成色。似乎只有这种脸色才能适合会议严肃的议题。选人大代表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啊,这可是事关人民群众当家做主的大事啊。结果大家一致推选了朱厅长。
会很快就完了。回到办公室,小刘问舒云飞小孩上学的事怎么样了。能怎么样?还不是交钱?他随便说道。
小刘说,三万块钱你就这么轻易交了,蛮有钱嘛!我说你其实可以活动一下,能免交或者少交一点也是好的。
舒云飞做出无奈的样子,说,我这人无职无权,谁肯给我这个面子?
说到这里,舒云飞见小刘笑了一下,他就不说了。小刘的笑有一种无可名状的怪异,这笑常提醒他同这人讲话不可太多。同小刘共事几年,他真正懂得了言多必失的含义。凭感觉,他知道小刘常弄他的手脚。他的感觉很准,他暗自印证过多次。但他只是在心里愤慨,却没有任何流露,甚至还装傻,全当什么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声要紧。如果自己也像小刘那样去做小动作,他也成小人了。整了别人事小,坏了自己的名声事大。他琢磨过小刘的心思。这处里九个人,只有他和小刘还是一般干部,其他人都是正处副处了。他的年纪比小刘大些,资格比小刘老些,按惯例下次应先提拔他舒云飞。小刘要是沉不住气,想抢先一步,当然要有所行动了。这也是人之常情,让他小刘一着吧。舒云飞常这么宽解自己。再说,摆到桌面上,他也说不出小刘什么一二三。比方说,有时同事们闲扯,大家都无拘无束。可舒云飞说了句什么,小刘就笑几声。这笑声你也说不上有什么毛病,可就是他这么一笑,你刚才讲的话好像就有毛病了。舒云飞不能对自己说过的话作任何解释,那样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谁也没有说你什么呀?每逢这种场合,同事们就似笑非笑,面面相觑。向处长也艰难地笑一下,然后马上严肃起来,转身回自己办公室。其余的人就像怀着什么秘密似的阴一个阳一个散了。只剩舒云飞一个人呆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这种说不出的哑巴亏,他吃过多次了,现在回想一下,连一个完整的例子都举不出。他自己都说不清小刘是怎么让他难堪的。心想小刘整人这一套还真高明,不知他在哪里学的?兴许是狄青用兵,暗合兵法吧。
这会儿,向处长叼着烟慢慢踱到舒刘二人的办公室来了。二人招呼向处长好。向处长也不答,也不说有什么事,只站在他俩办公桌边颔首而笑。舒云飞望着向处长,可向处长只望着小刘,好像不在乎他舒云飞的存在。舒云飞知道向处长是个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人,没有多大器量。器量不大的人不可能有多大出息,但他已是处长,再怎么着也只能是你难受而不是他向某人难受。他也只好目不转睛地望着向处长。
向处长同小刘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小刘早已恭恭敬敬站在那里了,一脸灿烂地望着向处长。舒云飞马上意识到自己好像也应站起来,却感到四肢不是味道。挨了一会儿,还是站了起来。但他刚站起来,向处长转身走了,望都没有望他一眼。
舒云飞觉得向某人这样简直是女人做派。
既然站了起来,就不能让小刘看他的笑话。舒云飞很自然地去取了暖瓶,为自己添了茶。是否也要给小刘添一点呢?可终究怕小刘看破,就一边盖开水瓶,一边问小刘也来一点吗?小刘说我要就自己来。
舒云飞很优雅地喝茶。向处长这种风度他是经常领教的,想来又好气又好笑。他喝了一会儿茶,就去上厕所。走过向处长办公室门口时,不知怎么的,他又想同人家打招呼了。向处长却在办公室踱步,样子深沉得不得了,不知在考虑什么国家大事,根本顾不上同人家讲客气。
舒云飞蹲在厕所里咬牙切齿。他对这向某人太了解了。当年他向某人也是科级干部时,也同大家有说有笑的。等到当了副处长,就成天皱着眉头坐在那里翻文件了。后来当了处长,又学会了缓缓踱步。舒云飞想自己一眼就可以看穿他的大脑,那里沟口平坦,形同戈壁,生长不出什么思想。可这人踱步的样子像个思想家。
舒云飞解手之后,步态从容地往自己办公室走。但见各办公室鸦雀无声。大家都在看报、看文件、喝茶,很敬业很有修养的样子。似乎这是一个风平浪静的所在。他想如果有人将这里的生活写成小说,一定很枯燥、很乏味。大家只是极斯文地坐在那里,大动作小动作都看不出,没有什么精彩的细节,既不能丝丝人扣,又不会惊心动魄。
下班回到家里,晓晴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不快。他在外面是什么事都没有似的,一回到家里,脸上该是什么节目就是什么节目了。不过也不向家人发作,只是一个人躺在沙发里上演无声电影。
晓晴知道男人的脾气,让他一个人抽间烟,自己去厨房忙做晚饭。
这是个小人!舒云飞心里极不畅快。他想起了孔圣人为小人画像的话。小人你很难同他共事,但很容易取悦他,哪怕你用不正当的手段去讨好他,他也非常高兴。小人用人的时候则是求全责备。参加工作十四五年,现在仔细想来,真正的君子他没碰上过,小人倒是见识了不少。舒云飞早就看出来了,自己要让向某人有好感其实也并不难,给他送两条红塔山就行了。这种人就是这样不值钱,几百块钱的东西就可以将他收买。
晚饭后,晓晴让源源回房看书,然后问男人,你好像不高兴?
舒云飞也说不出什么,只道,同这种人共事,不短命才怪!
晓晴安慰道,你还是读书人,不明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道理?何必因为别人影响自己的情绪?
可这人偏偏可以影响你,可以影响你一切,让你功不成名不就,让你一辈子平平庸庸碌碌无为,你怎么办?舒云飞激动起来。
晓晴默然一想,问,你是说姓向的?
这是一个地道的小人!舒云飞说。
晓晴说,我早就劝过你,要你注意处理好同他的关系,你就是不听。人家明摆着是处长呀!谁人檐下不低头?你太不通达了。
通达?怎么个通达法?孔夫子有句话:君子上达,小人下达。什么是上达下达?上达就是识大体,明大义,正道直行!下达就是认同庸俗的人生规则,甚至不惜蝇营狗苟!你讲的通达,就是下达,是小人所为。无非是有事无事找借口到他家里去拜访拜访,孝敬点儿东西,套个近乎。这个我做不到!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本来靠推心置腹,现在却是“功夫在诗外”!
男人很正派,晓晴真的敬佩。但她不希望他迂腐。像今天这样的劝解,她是不止一次了,可男人就是说不通。云飞,晓晴说,我也不是要你低三下四做人,只是要你稍微活泛一些。你就是提两条烟,两瓶酒,到人家家里去坐坐,也不怎么折你的面子呀?只要我知道你是君子,你自己明白自己是君子,这就行了,莫在乎细枝末节了。出家人还讲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哩。只要心中有佛,就不要怕人俗了。
舒云飞倒是笑了起来,说,你也这么能说了。不过你这是诡辩。按你这个逻辑,真的是盗亦有道了。再说,两条红塔山,两瓶茅台,要多少钱?我一个月工资又是多少钱?我就是一个月不吃不喝,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也不会为他一个人服务呀!我宁愿救助失学儿童!
晓晴说,我正要同你讲这个道理。花几个钱是小事,再说又能花多少钱呢?现在有人还把花钱买官当作一种投资哩。让你走动走动,只是做个人情而已。我猜想,他向某人再怎么贪小便宜,也不在乎几条烟几瓶酒。他计较的是你的姿态。你想想,别人还唯恐攀附不上,就你一个人不理不睬,他会怎么想?至少以为你不尊重他,不把他放在眼里。特别是你,说资历跟他差不多,论本事也不比他差,他越发以为你看不起他了。他甚至可以宽容所有部下,就整你一个人。整倒你一个,其他的人都服帖了。你还成天读什么《论语》,还说半部《论语》治天下。现在哪是《论语》治天下?是厚黑治天下!
晓晴讲的这些道理,他不是没有意识到。正因为如此,他心里更加厌恶。大凡做上司的都唯恐下属不敬,偏要有意装腔作势摆出一副威风来。你想让上司看着顺眼,就不要怕人讲你是马屁精,你想保持一种正常的工作关系,往往要吃亏。
为什么上下级之间偏要成为一种人生依附关系呢?舒云飞无可奈何的样子。
晓晴说,你还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别幻想了,世风如此,你还是活泛一点吧,连我们医院纯业务单位都是如此,何况你们?
舒云飞刚才本来已经心平气和了,听了晓晴的劝说,情绪又暴烈起来,拍着桌子吼道,既然如此,我誓不低头!
晓晴本想说他这是裤裆里后屎同狗斗气,怕又激怒了他,就笑着熄火。算了算了我们别争了,别争了,看看电视吧。说着就开了电视机。可惜她喜欢的那个电视剧好几天都没放了。听说那个电视剧有一二百集,还没有拍完。现炒现卖,拍了几十集就先播了。
舒云飞蜷在沙发里独自抽间烟。自己这样犟下去,固然是铮铮铁骨,却有可能终身栽在一个小人手里,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好。这么一想,他怎么也不心甘。
晓晴拿起遥控器换了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他心想自己怎么稀里糊涂想到了这些不着边的东西?在这里工作,大而言之是为人民服务,小而言之是为自己谋生。想那么多干什么?可是转念一想,为人民服务,却要看别人的脸色,真是荒唐逻辑!哎,不管怎么样,还得在这里挨下去。这几天常想起同龙马二人合伙开书社的事,但想来想去,这只能当个副业,私下里干。前些年上面鼓励机关干部下海,可真的下了海,个别发了财的倒是摇头摆尾快活去了,多数人呛水上岸了。上了岸的谁不灰溜溜的?毕竟同前些年不同了,单位头儿嘴上不说,心里却给你打了折扣,难怪有人说,上面的文件,你倒过来执行就对了。譬如每年年底都要发一个禁止滥发奖金和突击花钱的文件。你如果照着文件办就是大傻蛋了。那么单位有钱就赶快发,支出预算还有结余就马上用了。因为谁都在大发奖金,大肆花钱。不然上面要发一个文件来禁止干什么?吃饱了撑的?
舒云飞脑子里就这么一团糟,直到上床睡觉都还想不清楚。好像讲得那么崇高的事业,仅仅只是为了混饭吃。既然大家都在混饭,也就没有什么好歹了。
舒云飞夫妇正在看正大综艺,龙马二人来了。晓晴忙起身倒茶。舒云飞问马明高怎么样了?龙子云却指指电视,说莫急莫急,先看看正大综艺吧。
但见到场的特邀佳宾忸怩作态,答非所问。一位官员用蹩脚的幽默掩饰自己的无知。一位教授的题板密密麻麻写满了却不知所云。最好玩的是那位女明星,故作天真,搔首弄姿,在题板上画了一幅儿童画,旁边写的字谁也念不通。主持人倒是机智,一见自己念不下去,马上请女明星自己念。这位小姐就耸肩呀摊手呀,弄得大家起鸡皮疙瘩了,也不知她讲了些什么。
龙子云早已忍无可忍,连叫俗不可耐。舒云飞也摇头晃脑觉得好笑。他拿遥控器调低了音量,说,让他们傻笑去吧,我们扯我们的。
马明高说,我做了一些调查,初步测算了一下。先搞一个小门面,估计一年盈利二十万是可以做到的。便把详情细细说了一遍。
晓晴听了很高兴。真是?那我说你们可以放手干哩。
马明高说,这还只是一张画饼。还有许多事要办,找门面、工商注册、税务登记,最要紧的是贷款。哪一道环节办不成都成不了事,没有一道环节是好办的,要关系,要门路,要打点。
大家听了,一时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龙子云说,云飞在政府部门工作,各方面熟悉些,有些环节只怕要你多费心了。
哪里哪里,大家想办法吧。舒云飞摆手道。别人以为他是谦虚,他却是真的没有办法。这正是他的难堪之处。如今要说势利,怕是官场最势利了。你手中无权,别人就狗眼看人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