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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早将要过关,忽然起了大顶风,走了锚,白浪滔天,把船倒打上去,一直打到了燕子矶,方才收住,连忙抛锚打橛,加缆守风。道翁叫过琴仙来,吩咐道:“京中诸好友也应写封信去道谢道谢,我膀子疼,你替我写,我念给你。写行书就是了,不必尽要楷书。”一面靠在靠枕上,一面念给琴仙,大同小异写了十几封,又写了好些诗,足足写了大半天。傍晚风小了些,道翁知他写乏了,便叫刘喜同他上岸去散散。刘喜同了琴仙,到燕子矶上逛了一逛,又到宏济寺看了悬崖撒手处,再到了铁索缆孤舟,名胜不一而足,直到天黑而回。琴仙想和子玉的词,便卧在床想了半夜才妥。明日依然大风,不能开船,即写了这首词,又写了一封信。此外又写了两封,一与众名士, 一与众弟兄,与道翁的信一处封了。道翁命家人进城,交城守营加封递寄。
道翁一生于笔墨一事,耗费心血,又伤于酒,前日这一跌已中了心,有时清楚,有时昏愦,若痰涌上来,便迷了心,连话也说出来。兼之老年人了,大小便也不甚便,这些下人如何肯来服事?就只刘喜一人又兼买办,料理饮食,是以琴仙彻夜无眠,在中舱伺侯。偏遇了日日顶风,江中船来来往往,坏了多少。道翁自想:“此病未必能好,就好了,也是半身不遂之症。虽道路不多,但这个瘫痪人,到省去怎样见得上司?不如在此医好了,再去也不迟。”主意定了,叫人进城去租公馆,遂租了旱西门内一个护国寺养病,即搬运行李,开发船价。道翁与琴仙乘舆进了城,到了寓所,倒也干干净净的一的客房,每月房租银三两。道翁与琴仙对面做房,中间空了两间。琴仙见这四间屋子甚是干净,院子时有两株大槐树遮住了,不见天日。后面也是个大院子,却是草深一尺,楼下有口棺木放着,却是空的。一边是四五间厢房,一间做了厨房,那几间与下人住了。一边是墙,墙上有重门通着外面。初搬进来,尚未布置妥当,箱笼堆满一处。刘喜等先将道翁并琴仙的床帐铺设好了,琴仙自将笔研玩意布置,也挂了些字画。自此住在庙里,请医调治。
谁知道翁命逢阳九,岁数将终,非特不能好,倒添出别样病来。因他一生心血用枯,素有李长吉呕血之病,近来好了几年,此时重又大发,一日呕吐数次,神昏色丧,卧床不起。过了二十余日,更加沉重。琴仙见此光景,心如油沸,日夜在神前焚香祷告,愿以身代。道公自知不免,见琴仙如此孝心,更增伤感:“设或中道弃捐,教他如何归着,依靠谁人?”想到此,泪流不已。正在悲伤之际,琴仙捧了药碗进来,见了道翁, 不敢仰视,惟泪盈盈的站在一边。道翁叫他上来,琴仙放下药碗,在床沿坐了。道翁执了他的手,叫了声“琴儿”,便觉喉间噎住,说不出来。琴仙泪似穿珠,滴个不住,只得把袖子掩了面。道翁又一丝半气的接了一句,说:“我害了你了,你好端端。。”琴仙忍住了哭,叫声:“爹爹,且请保重。这年灾月晦,也是人人常有的。”道翁又叹了一声。琴仙道:“药已煎好了,请服罢。”道翁道:“病已至此,还服什么药?可不必了。但我死后,你仍旧,”又歇了一会,说道:“仍旧到京去。我看你心气已定,我可放心。但我生无以为家,死无以为墓,照伍大夫以鸱夷裹尸,沉我于燕子矶下罢,切勿殡葬。”
琴仙听了,肝肠寸断,双膝跪在床前,泪流满面,惟双手捧着药碗。道翁勉强吃了一口,咳嗽一声,又吐出许多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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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将暮,琴仙方寸已乱,不知怎样,只听柏树上那几个老鸦,呀呀呀的叫个不祝又有一枭鸟在破楼上,鼓吻弄舌,叫得琴仙毛发森竖。时已新秋,天气昼热夜凉,琴仙身上发冷,到自己房里去穿衣。走到中堂,一灯如豆,那盏小琉璃,也是昏昏欲灭。窗外新月模糊,见树边有个人影一闪,即不见了。
琴仙唬得打颤,连忙叫人,刘喜偏有事去了,那三个不见个影儿,也不知在那里。琴仙战兢兢的走到房中,不防床前一个大乌黑的东西冲将出来,把琴仙一撞,“哎呀”一声,栽倒在地。
那东西一溜烟走了,唬得琴仙浑身发抖。停了好一回,爬起来,灯又灭了。再到外头来点了灯,重到房来,见地下有个小木盖子,将灯一照,床前一个大碗翻在那里。原来刘喜见琴仙天天不能吃饭,今日将莲子薏苡蒸了一只一百天的大肥笋鸭子与琴仙,也只吃了几块。刘喜又怕那几个同伴要偷吃,便将盖子盖了,放在床下。不防那里来了一个大狮毛狗,闻见了香味,倒来打扫一空,还把琴仙撞了一交。
琴仙穿了个半臂,坐了一会,听得后头有响声,便又叫声张贵,不听得答应。琴仙又不敢去看,刘喜是请大夫没有回来,又问了一声:“是谁?”也没有答应。再听得一声很响,像似棺材暴起来,又像鬼叫了几声,琴仙好不害怕。想到佛前去求告,却又心惊肉跳的不敢前去。要不去,心又不安。重到道翁房里看时,见昏昏沉沉的睡着了,便放大了胆,烧了一炉香,就在院子里跪下,叩头默祷,祷了三刻工夫方才起来,树上落下一个虫,在发顶上蠕蠕的动。琴仙心慌,将袖子拂了下来,拿了香炉,走进了房,方才坐下,心上还突突的跳。忽见自己肩上有三寸来长的一条蝎虎,爬到胸前来。琴仙魂不附体,不敢用手去撵他,将半臂一抖,蝎虎又倒走了回去,那尾还在他颈上一捎,琴仙骨节酥麻,不知怎样,只得将半臂脱了,扔在地下。那蝎虎又从颈上爬在头上,琴仙唬得哭叫起来。
却好刘喜回来了,进来见了,拿扇子打下来,一脚踏死。
琴仙已唬得满身寒毛直竖,眼泪汪汪,且遍体发烧,眼睛冒火。
刘喜与他放了蚊帐,看他床下只有一个空碗,便问道:“那鸭子呢?”琴仙道:“我不在房,一个大黑狗进来吃了。”刘喜骂了一声:“那里来这个害瘟疫的狗?我还不敢放在厨房里,恐伙计们嘴馋,来撕了几块去,倒请了这只狗了。”琴仙道:“你为何去了这半天才回?”刘喜道:“那王大夫今日到仪征县去了,要耽搁三四天才回。我只得去请了李大夫,也是个名医,住的远,来回有二十里路呢。”又问道:“老爷此刻怎样?”琴仙道:“还是这样。”刘喜道:“如果老爷有些长短便怎样呢?”琴仙又哭道:“如果有什么不好,我也是死。”刘喜叹了一声,到道翁房里来看了一看,就到后头去了。
琴仙又到道翁的房来,只听得刘喜嚷道:“不好了,这些箱子到那里去了?”琴仙听了,慌忙出来,走到后面厢房里看 时,就剩了几个书画箱,其余搬运一空。见张贵、汪升、钱德的李行都没有了,此刻还不回来?这门开着,岂没有人进来的,如何是好呢?况且盘费银子也都在箱内。老爷房内一个小扁箱,只有几件单纱衣服。大爷你的东西全偷去了,你房里那个小箱子,也是几件纱衣。现在我身边存不到二十两银子,适或有起事来,这怎么样呢?琴仙急得没有主意,只得说道:“这事断不可对老爷讲,别急坏了他,且等张贵等回来,再作商量。”
琴仙与刘喜等到天明,绝无影响,方知三人偷了东西走了。
琴仙却不是心疼东西,见道翁如此模样,设有不测,则殡殓之费皆无,如何是好?便哭了半日,只剩下一个刘喜,又不能分身寻觅。
忽听得道翁叫人,琴仙急忙过去,见他歪转过身,当他要解手,问了他,摇摇头,心上要坐起来。琴仙叫刘喜来帮着扶起,把两个大靠枕靠了背。道翁道:“你们去找我那些诗文集来。”琴仙忙去开了箱,一部一部的搬过来。道翁问了书名,又过了目,叫留下一本近作诗稿子,一本书画册,其余都叫烧了。琴仙哭道:“这些诗文著你,一生的心血在内,正可留以传世,为何要烧了呢?”道翁道:“你不知道,我没有这些东西,我也不至今日这个模样,总是他误了我。若留下他,将来是要害人的。教人学了我,也与我一样,偃蹇一生,为造物所忌。断断留不得,快拿去尽行烧了。”琴仙万种伤心,十分无奈,只得到外面烧了几种,又自藏了几种,道翁将方才留的诗文字画付与琴仙道:“这个给你作纪念。”琴仙见此光景,就要忍住哭,也忍不住了,只是掩面呜咽。道翁又叫取笔砚来,琴仙磨了墨送上,道翁要纸,琴仙又送上纸,扶正了他。刘喜搬过一张小桌,放在床前,琴仙在旁照应。道翁喘了一会,刘喜拧了毛巾与他擦了脸,嗽了口。道翁执着笔,颤巍巍的,一 大一小,写了一篇放下,又喘了一回,眼中掉下泪来,叫一声:“琴儿,我有句话吩咐你。”琴仙含泪听训。道翁道:“你虽幼年失路,但看你立志不凡,我不须多嘱,你回京后自然旧业是不理的了,徐度香处尽可寄身。”琴仙听到此,便哭起来,不能答应。道翁又道:“这个遗言你收好了,将来到京之后与度香,他必有个道理。”琴仙接了过来,看是:六月八日偕侯石翁游凉山,登绝山献,为罡风吹落堕地,致份腰足。归卧不起,呕血数斗,现寓白下萧寺中,弥留之际,旦夕间事也。伤哉!伤哉!素车无闻,青绳谁吊,骸轻蝉蜕,魂咽之潮。一?g之土何方,六尺之孤谁托?琴儿素蒙青眼,令其来依。呜呼?度香知我,自能慰我于九原也。残魂不馁,当为报德之蛇;稚子有知,亦作感思之雀。肝胆素照,神魂可通,不尽之言,伏惟矜察。七月七日屈本立绝笔。
琴仙看了。不觉恸倒在地,刘喜也哭了,道翁命刘喜扶起琴仙,琴仙独自倚床而哭,道翁道:“不必哭了,我累了你。
殡殓之后,即埋我于江岸,也不必等过百日,你速速进京罢。
你将我的文凭送到石翁处,托他在制台前缴了,要他与我做篇传。人虽不足传,但我一生之困苦艰难也就少有的。”琴仙只自掩面哭泣,不能答应,刘喜也泪落不止,满屋中忽觉香风拂拂,道翁叫刘喜与他擦了身子,换了衣裳,桌上焚了一炉香,道翁跏趺而坐。琴仙偷眼看他。像个不吉的光景,只见又提笔来。在纸上写了四句道:一世牢骚到白头,文章误我不封候。
江山故国空文藻,重过南朝感旧游。
题罢,掷笔而逝。琴仙一见,又昏晕倒了,慌得刘喜神魂失措,一面哭,一面拍醒琴仙。琴仙跪在床前,抱了道翁双足,哭得昏而醒,醒而昏,足足哭了半天。刘喜连连解劝道:“大 爷,事已如此,人死不能复生,料理后事要紧。这么个热天,也不宜耽搁。”琴仙那里肯听,又哭了好一会,直到泪枯声尽,人也起不来了。刘喜扶了他起来,又拿水来与他净了脸,琴仙才敢仰视,只见道翁容颜带笑,玉柱双垂,室中余香未散。琴仙对刘喜道:“你看老爷是成了仙了。”刘喜道:“老爷一生正直,岂有不成仙之理。”刘喜与琴仙商议道:“前日扣下船价二十两,已用了四两,还有十六两。我的箱子,他们算有良心,没有拿去,内中破破烂烂也可当得二三十千,共凑起来,五十吊钱是有的。老爷的后事也只得将就办了。或者报丧之后有些分子下来,也未可定。但这件事怎样的办呢?”琴仙道:“这些事我都不知道,尽要仗你费点心的了。”刘喜道:“这个不消吩咐。”于是先将道翁扶下,易箦之后,点了香烛,焚了纸钱,昨日请的李大夫方来,闻得死了,即忙回转。刘喜出去料理,一个人又没有帮手。棺材买不到,只得向和尚买了那一口停放在后楼的,就去了二十二千大钱。其余做孝衣,叫吹鼓手,请僧念经,雇了一个厨子,忙得不了。琴仙诸事不能,惟在床前守尸痛哭,水浆不入口者两日。刘喜又疼他,也无空劝他。入殓之后,停放中堂,琴仙穿了麻衣,在灵帏伴宿,刘喜也开铺在一边。此时正是中元时候,是个兰盆鬼节。南京风俗,处处给鬼施食,烧纸念经,并用油纸扎了灯彩,点了放在河中,要照见九泉之意。一日之内,断风零雨,白日乌云,一刻一变。古寺中已见落叶满阶,萧萧瑟瑟。夜间月映纸窗,秋虫乱叫,就是欢乐人到此,也要感慨,况多愁善哭如琴仙,再当此茕茕顾影,前路茫茫,岂不寸心如割!正是死无死法,活无活法。若死了,道翁这个灵枢怎样?岂不做了负恩人?若活了,请教又怎样熬这伤心日子?数日之间,将个如花如玉的容颜,也就变得十分憔悴了,饮食也减了。一个来月,日间惟喝 粥两碗,不是哭,就是睡,也似成了病的光景。
那日晚上,酸风动魄,微雨打窗,琴仙反覆不寐,百感交并起来。在房里走了几步,脚下又虚飘飘的。听得刘喜鼻息如雷,琴仙走去看时,见枕头推在一边,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