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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一亮。头两进依稀还是原先的建筑格局,最后一间利用填池造出来的土地扩出去,变成了一个四方的大房间。迎面开了两扇大窗,飞檐高高挑起。一扇窗前是宽大的书桌,整齐地摆放着文房四宝,另一扇窗前对面放着两张靠椅和一张小几。左右两边,一面是几乎要顶着天的书架,堆了大半架的书,另一面的博古架上除了供着几件古玩,还零七八落地放着砚台徽墨,画轴字帖,甚至匕首板指。空地的中间是一张乌木嵌云纹大理石圆桌,配着几张圆凳。明亮宽敞,爽朗大方,又与后面两间的雅静小巧不同。
站在窗口向外看去,下午的阳光透过假山上的太湖石在地上映出光和影的奏鸣曲,一条小路从台阶下蜿蜒伸出,消失在假山旁一丛灌木之后,院子不大,那头几本芭蕉,这边几株海棠。
楚言扑嗤地笑出声来:“那头是潇湘馆,这边是怡红院。十三爷真好心思!花这么大手笔弄这院子,难怪穷了。”这些锦衣玉食奢侈品堆里滚大的公子少爷,不讲究时不讲究,一旦讲究起来真不含糊。
“爷喜欢亮堂通风,这屋没有糊纱窗,有人在时,非得点个香薰薰蚊虫。”秦柱手脚伶俐地点起熏香,赔着笑问:“姑娘刚才说潇什么馆什么红院,可是给这地方起了名字?”
“不是。我随口诌的。”楚言走到书架前,随手翻看起来,打开一本唐代传奇,居然都是没有见过的故事,不由自主走到窗前坐下,埋首其间。
秦柱微微一笑,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又折回来,悄悄地在小几上放下一杯茶和一小盘点心。
凯撒不知在那里滚了一身骚臭回来,楚言让可儿帮着给洗个澡,一边大力搓揉,一边絮絮叨叨地数落。凯撒闭着眼,甩着尾巴,哼哼唧唧地,十分享受。
楚言气苦,还真应了四阿哥那句话,她斗不过这狗少爷!心里正寻思着要不要把这狗儿送回四贝勒府,凯撒突然警觉起来,树起尾巴,嗷嗷直叫。
“你也知道四爷家的饭不是好吃的?知道就老实点!再敢满处撒野,给我惹祸,看我不把你送回四爷府里吃牢饭。”
斜地里,一个凉凉的声音插嘴说:“我家的饭怎么就成牢饭了?”
楚言吓了一大跳,咕咚一下坐到了地上,裙子都弄湿了,傻傻地抬头,对上一双戏谑打趣的黑眼睛。这人这一向对她不理不睬,今天怎么找来了?
凯撒英勇地冲了上去,对着打搅它美好洗澡时光的入侵者一顿咆哮。
“二贝,下去!”四阿哥的厉声吆喝起了反作用,外衫的一角全面沦陷。
凯撒嘴里含着东西,发出低沉的呜呜声,摆出了决斗的架势。
楚言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忍不住放声大笑。可儿也躲到一边,捂着脸偷笑。
四阿哥脸上挂不住,指了楚言斥道:“没用的东西!挺乖的一只狗,竟被你娇纵成这样,连自家主子都认不得了!还不快把它拉开!”
楚言站起身,打了个响指:“凯撒,回来!不然就跟着他走。”
凯撒愣了一下,想明白利害,赶紧跑回来,对着楚言直摇尾巴。
楚言安抚地拍拍它,对四阿哥微笑:“自家主人还是认得的。”
四阿哥低头看看被撕扯坏了的衣摆,无奈地摇头:“真是什么样人养出什么样狗。”想起方才的情形,也有些想笑,看见一旁的可儿,咳嗽一声,绷住了脸:“我怎么听说,你前几天在集市上昏倒了?”
楚言赔笑道:“天太热,一时有些中暑,早没事儿了。”
“这么大的人,连自己都管不好,总要让人操心。” 四阿哥冷哼,目光如电,往可儿身上一扫:“连主子吃饭睡觉都伺候不好的奴才,还是趁早发落出去的好。”
楚言一时没想明白自己算他话里的奴才还是主子,看见可儿脸色发白,浑身打颤,忙说:“四爷有话好说,别吓唬可儿。”
“吓唬?哼!你不但管不了狗,丫头也不会调理,一样没上没下。”四阿哥冷冷地看住可儿:“你给我记住,你家姑娘再有个头疼脑热的,打你罚你还是轻的,自个儿干脆点,卷铺盖去浣衣局。”
可儿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哆哆嗦嗦地应了声是。
楚言自然知道四阿哥要威胁的人是她,连忙乖乖认错:“从今以后,奴婢一定多多吃饭,多多睡觉,不生病,不惹事儿,不讨嫌。”
四阿哥嘴角微翘,却直摇头:“你这德性!几时才能真改过来?老大不小,都要成亲的人了,还总要让人念叨,你不烦,我都嫌烦。自个儿的事儿当心点,别让十三弟不放心。”
顿了一顿又说:“十三弟府里没人做主,也没个得力的管事。你有空就过去看看,缺什么东西要什么人手,回头跟四福晋说一声。”
听着楚言答应了,四阿哥点点头,想想没什么可说的了,点点头,飘然离去。
可儿松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动不了了。自从太后定下十三阿哥和姑娘的婚事,她就受到小姐妹们羡慕奉承,不由得飘飘然起来。等姑娘嫁进十三阿哥府,十三爷宠着姑娘,姑娘护着她,那她在那府里还不是——竟做起了小管家奶奶的美梦,竟忘了还有这么一位黑脸的“太上皇”呢!
理智告诉她,不管从哪一个方面来说,她再去十三阿哥府都是不合适的。然而,一想到也许很快会失去一月两次的放风机会,楚言就要抓紧时间利用这份特权,早出晚归,却没什么地方可去。与八阿哥九阿哥有关的生意完全交割了,其他几处早就托付给芸芷,眼下的敏感时期更要离远些,以免发生什么事情影响那些女子的生计。佟府那些女性长辈和洛珠嬷嬷最津津乐道的就是将要举行的婚礼,自然是敬而远之。而盛夏的北京城,决不是郊游纳凉的好去处。
某天,楚言迷迷糊糊地就逛到了那个府门前,不知不觉地就被迎了进去,然后就在那个宽敞又凉快的屋子里,痛痛快快地看了半天书。有一次就有第二次,楚言渐渐放不下那些竹子,那个院子,和那些书。
十三阿哥有什么事儿,那府里有什么事儿,秦柱都会一五一十地向她汇报,也不管她想不想听。十三阿哥隔一阵子也有信给她。
这日,十三阿哥在信中说他摔跤扭伤了腰,被勒令静养,每日呆在帐篷里十分无趣,要楚言寻几本有趣耐读的书送去解闷。楚言一时好心,将从前听说的后世的名联趣联故事中,捡了几条上联列在信中,让他动动脑子,打发时间。
十三阿哥回信比她想得要快,不但把对子全对上了,有的还对出了不止一条,直呼有趣,再来,又附来两条上联,要楚言对下联。
楚言哪里会这个?心中后悔不已,她那点国文底子,也只能在一样理工科出身的朋友中显摆一两下,与十三阿哥对阵,可不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眉头一皱,又生一计。从小她读得最多的,是推理侦探小说,现代的外国的都不好搬,中国公案小说迷信色彩太浓没意思,老外高罗佩的《狄公案》 正好拿来一用。当下冥思苦想,忆起两个案子,隐去真相,只概括地写案情,也不管前后经过究竟交代清楚没有,就寄去请这位协掌刑部的狭王破案。
可怜的十三阿哥,就这么开始为一千年前也不知到底发生没发生过的案子伤脑筋,而所有的人证物证都捏在一个绝对难养的小女子手中。日子就这么过去了。
康熙回銮,却不直接回紫禁城,而是先于畅春园驻跸。
十三阿哥得了一个差事,匆匆赶回京城。才进门,就有下人告知佟姑娘已经来了一阵子,正在竹林小屋看书。
十三阿哥口中淡淡地唔了一声,脸上长途跋涉的疲色一扫而空,眼中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兴奋,匆匆交待几句,大步流星地往后园而去,转过假山,迟疑了一下,放慢了脚步。
每年夏季随皇阿玛巡幸塞外,是他的荣宠,也是惯例了,早已失去新鲜。这一次却不同,他心中悄悄存了一份喜悦一份期待,发现草原的天空比想的更加高远蔚蓝,人群比以往更加风趣热闹,仔细地采撷起片片点滴放入信中,然后在等待中猜想她在做什么。她喜欢上竹林中的小屋,她的对联,她的故事,她不肯明言的关怀,甚至那几分别扭和刁难,所有的一切都叫他满心欢喜。想到这种欢喜将在未来的日子里绵延不绝,已经是一种幸福。
她正懒懒地靠在椅上,一手托腮,一手翻卷,目不斜视,浑然忘我,忽而微微点头,忽而暗自叹息,忽而轻轻失笑,忽而蹙眉沉思。
他止住脚步,静静地望着,竟是痴了。这个府邸,这个院子,还要有了这么个人,才是家的感觉。
楚言幽幽地叹出一口气。“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堪比化蝶的浪漫结局!
不似西方的爱情悲剧,空留无尽的悔恨和控诉,在中国,悲剧故事永远会留下一个光明的小尾巴,教人寄希望于死后于鬼神于来生。这就是为什么有人说中国是一个“乐观”的民族吧。然而,不论在东方还是西方的文学作品中,似乎都只有死亡,才能使爱情永恒。当事者总是必须付出无法挽回的巨大代价,才能证明爱情之纯洁伟大勇敢坚贞么?想起那句“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韧,便作旦夕间”,心中仍是隐隐作痛。幸而,他和她都够清醒够聪明,不能“结发同枕席”,也不会真去期望“黄泉共为友”。
眼睛有些发涩,她伸出手指轻轻按揉眼角,猛然间,门口那个身影直撞进心底。是他,还是他?
微微一愣,楚言脸上堆起笑容:“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十三阿哥咧嘴一笑,几步来到她跟前,眼中闪耀着奇异的光芒。
楚言不敢与之对视,借着合上书本轻轻垂下眼帘,缓缓站起身:“几时回来的?见过太后没有?太后可是时常念叨着十三爷。”
“待我梳洗一下,换身衣服,就同你一起进宫给太后请安,可好?”十三阿哥眉眼都是笑,高声唤人。
“啊?”楚言暗骂自掘坟墓,连忙推辞:“不好。我不耐烦被人笑话。”
十三阿哥笑得更加开怀:“那,我办完差事再进宫。”
秦柱拿来水盆毛巾,十三阿哥走进里间梳洗,却仍不住地同她说话,东拉西扯地问这问那。
楚言坐立不安,像是被人赃俱获的小偷,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犹豫时,十三阿哥已经走了出来,一边把挽上去的衣袖放下,一边笑问:“听秦柱说,你很喜欢这个小院。”
“是。有书有竹,清静雅致,是个怡情养性的好地方。”楚言老实称赞。
“秦柱说,你给这地方起了名字?快说来听听。这两头还缺两个匾额,可有了好的?”
楚言咬咬牙,很暴力地想一把把秦柱抓过来,用针线把他的嘴巴缝上,假笑着答道:“匾额倒有两个现成的,不知十三爷喜不喜欢。这边有芭蕉海棠,可以用‘怡红快绿’,那头千竿修竹,就叫‘有凤来仪’。”
十三阿哥想了想:“有点意思。怎么说是现成的?”
楚言笑道:“早先,南边有一个大户人家,有一个极好的园子,里面就有两处地方用了这么两块匾额,是他家一位公子拟的。那位公子有些文才,诗画倒还罢了,最出名的是他爱吃丫头女子脸上的胭脂。”
十三阿哥愣了一下,摸摸鼻子,咧咧嘴:“‘怡红快绿’不好,太脂粉气。你再想一个来。”
“我哪里会这个?”楚言摇头,想起什么又说:“‘怡’倒是个好字。快乐,多好的意思!”后来,雍正封这个弟弟做“怡亲王”,是不是希望他能够活得快乐一些?
十三阿哥微偏着头,看着她笑:“既然你喜欢,就留着这个字。嗯,你刚才说这是个怡情养性的好地方,干脆,就叫‘怡情小筑’,如何?”
“十三爷说好就好。”
“既是我想的,字你来写。”十三阿哥说着就要铺纸磨墨。
楚言被吓得不轻:“不成!我的字能给人看么?我好容易清闲一阵子,十三爷别害我。”
十三阿哥边笑边摇头:“你怕四哥又逼你炼字?怪不得老话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说实话,四哥教训起人那劲头,我也怕呢。要不,咱们干脆去请他写这几个字。他要是嫌写得不好,自个儿关门炼字,与咱们无关。天下照样太平!”
楚言听他说得有趣,不由笑道:“你们好哥哥好弟弟,爱怎样怎样,不与我相干。”
十三阿哥斜着眼望了她笑:“我偏告诉四哥,是你的主意。”
“我原以为十三爷是个好人。”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