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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没能亲手抓到半只泥鳅,四阿哥心情倒还不错,望着这青山绿水,突然说:“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修个别院,你我就做俩富贵闲人,倒也不错。你说呢?”
楚言一愣,摇头笑道:“四爷是大清的贝勒,也是皇上的左膀右臂,想做富贵闲人?只怕皇上不答应。”
“皇阿玛身边能人多,左膀右臂轮不到我。贝勒?你以为我稀罕这个贝勒么?”四阿哥口气淡下来,还有点负气的意思。他心里还真没看重过这个贝勒。当初封爵,三哥封的是郡王,他和五弟七弟八弟封的是贝勒。人们都说老八是向上封的,而他是向下封的,足见皇阿玛看重老八,不喜欢他。皇阿玛还借题发挥,说他喜怒不定,对他表示失望。从那以后,他就常常被用来和老八比,做老八的陪衬。老八的贤德能干比出他的少有作为,他的不近人情衬出老八的会做人得人心。八弟并没有得罪他的地方,可突然被出身低下从小没正眼看过的弟弟压在了头上,他心里不是不气恼的,还不能露一星半点,否则,更让人嚼舌头。这个贝勒的爵位,倒像是他的委屈的开始。
好像是误进雷区了。楚言小心翼翼地说:“皇上是很器重四爷的。”
皇阿玛曾经是很疼爱他的,可自从——四阿哥摇摇头,把藏在心底的牢骚重新压下去,盯住她的眼睛:“怎么同皇阿玛说,是我的事。我只问你,愿不愿意?”他的差事其实早几天就办好了,她的病也好了,他拖着不肯启程,只因想不好拿她怎么办。把她蓄意逃跑的事遮掩过去容易,皇阿玛哪怕心知肚明也不会真治她的罪。可她得罪了太子,回到宫里,除非太后还像从前那么护着她,不然可有苦头吃。还有,她和阿格策旺日朗的四年之约眼见就要到了,和十三弟的婚约又悬在半空中。桩桩件件都够让人操心。要想永远护住她,也许只有一个办法!
皇阿玛必要恼怒,打骂还是轻的,也许还要革了他的爵。用个贝勒的称号换得与她相伴的日子,他觉得值得!找回她以后的这些日子,他很快活,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自在快活了,如果可以,他甚至希望能够在清晏园一直这么住下去。他愿意,可她呢?
他目光灼灼。她明白过来,他在给她一个机会,一个选择的机会。虽然不清楚因为什么,可她相信他突然想做富贵闲人并非矫情。中国的知识分子传统上受儒家和道家的影响最深,受打击受排挤时就想着归隐田园寄情山水,有机会跻身庙堂了就决定要治国平天下。何况,他是皇子,庙堂还不就是他的老家?又不是被放逐,几时想回去都可以。就是这避居山野,也有可能是以退为进的一步。
而她是个女人。在这里,女人的一生一经决定就无法改变。迈出那一步,她再也没有退路。再说,与另外两个人的温和尊重不同,他刚冷强硬。一日要她,哪怕在她脖子上套上木枷铁链,用拖的,他也会逼她跟着他走。几时不要她了,他也会弄个箱子把她关起来,在箱子上刻上他的名号,把钥匙挂在自己腰间。这种事上,她错不起。
她久久没有答复。他的目光锐利起来,眯起眼,淡淡地催促:“你只需说愿意,还是不愿意。”
又是一个“愿意还是不愿意”,楚言苦笑,答案出口的刹那,这些天的温情,这几年亦父亦兄亦友的情谊,都将烟消云散。
一个随从跑过来,指着疾驰而来的三匹快马:“四爷,八爷来了。”
四阿哥眼中闪过一丝凌厉。楚言吓得一哆嗦,大热天的,脊背一阵发冷。
四阿哥已经轻轻站起来,目光沉静如水,在她身上微微一顿,转身向着八阿哥的来路迎去。
来到近前,八阿哥轻快地跳下马,满脸堆笑地朝四阿哥走来,视线却先越过他向楚言的方向盘旋了几圈,像是松了口气,给四阿哥见过礼,笑道:“弟弟接了个差事,要往湖广跑一趟,正好皇阿玛有两封信要转交给四哥,就顺路先往淮安来了。”
四阿哥笑着点点头:“有劳八弟费心。”
楚言走上前向八阿哥施礼请安。
八阿哥颔首,微笑询问:“听说你落进湖里,又染上风寒,可好些了?”
“多谢八爷关怀!奴婢全好了。”
“那就好!”八阿哥没有露出太多关切,随口安慰两句,转而与四阿哥闲谈起朝中和京城最近发生的大事。
兄弟两个都是笑语晏晏,一付推心置腹开诚布公的样子,心里到底想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聊了一会儿,四阿哥笑问:“八弟可知皇阿玛信中有什么要紧的吩咐?”
“小弟不清楚。”
“那两封信?”
“留在清晏园四哥书房里了。”八阿哥解释说:“小弟原想在园中稍事休息,等四哥回去。后见天气极好,忍不住要出来逛逛。好几年没往南边来,故地重游,又是一番滋味。胡乱逛了一阵子,有些无趣,干脆来寻四哥。此处颇有山村野意,四哥可见着什么有趣的事儿了么?”
四阿哥笑道:“说起野趣,倒有一样。你来的时候,我们正在看那群孩子捉泥鳅呢。八弟通今博古,可只泥鳅是怎么捉的?”
“惭愧!小弟连活的泥鳅是什么样也没见过。”
“这个容易!”四阿哥呵呵笑着,对小岚招招手:“你过来,把手里的泥鳅拿给八爷看看。”
小岚怯生生地走过去,屈了屈膝,举起手中的鱼篓给八阿哥观看。
八阿哥俯下身,看了一会儿,温和地对小岚笑笑:“看不真切,能不能拿一条出来给我看看?”
小岚听话地点点头,把鱼篓放在地下,抓了一条出来送到八阿哥眼前。
八阿哥认真地看了看,含笑点头:“这下看清楚了。多谢!你是叫小岚么?真是个乖巧的孩子。”
小岚害羞地红了脸,捧着鱼篓退了下去。
四阿哥淡淡地看着,抬头望了望天,突然说:“我心里惦记着皇阿玛那两封信,先回去了。八弟难得到南边来,不如多逛逛。”
“是。”
“不知八弟能在淮阴呆多久?”
“小弟身上还有差事,明儿一早就得走。”
“楚言这丫头前阵子关着养病,给闷坏了,就让她多玩一会儿,回头让她跟八弟一道回来就是。”
“是。”
四阿哥命随从把马前过来,上马之前又招手把楚言叫到跟前:“你病才好,须知道自制,不可太过贪玩!”
没有忽略他眼中的警醒和告诫,楚言恭谨地答应着,和八阿哥一起目送四阿哥带着两个随从上马离去。
八阿哥含笑望向楚言,却见她微微别过脸避开,心中很有些酸涩难过。
四阿哥派去给农家赔偿庄稼的那个随人回来,发现四阿哥不见了,变了个八阿哥出来,不由糊涂。
等他给八阿哥行过礼,楚言好心告诉他四阿哥有急事先回城里。那人只得随众人一起,跟着八阿哥慢慢地往小河边走。
楚言落后八阿哥两三步,不声不响地跟着。
八阿哥转回身,关切地问道:“你可都大好了?”
“病全好了。”
百尺之外,四阿哥的随人正同他的一个伴当聊得不亦乐乎,他的另一个伴当在和小峰小岚说话。八阿哥无奈地叹了口气:“你既然早存了这个主意,为何不肯告诉我?我不是说过,无论你想做什么,我总会帮你。你若是早同我商量,何至于受那些苦,也不会——”
听说她落水,生死不明,他差点急死。虽然猜到多半是她刻意为之,水遁逃跑,想到她孤身一人,无人照顾接应,他还是止不住担心。一方面希望她平安无事,顺利达成所愿,另一方面又害怕失去她的消息,今生今世无缘再见。想到自己当日鬼迷心窍,误以为她铁了心要嫁十三弟,竟出言讽刺,又觉得后悔。她性子倔强,受了委屈,也不辩白,怀着怨恨就这么走了,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身为有职有爵的皇子,他不能擅自出京。和他论得上交情的人不少,真能放心托付找人这种事的,也没几个。他把自己的心腹几乎全派了出去,又从九弟手下强要过来几个人手。后面那拨人刚出京,前面那拨才到淮安府就传话回来说,她被四哥找到了,病得奄奄一息。他惊惶不安,合上眼就做恶梦,如果不是九弟和宝珠死活拉住,大概不等找到这个借口和差事,顾不得皇阿玛太子猜疑,立刻就要赶往淮阴来。
看见她活生生地站在眼前,他终于可以放下心松口气。四哥一向对她很好,必会好好照顾她。可他心中充满遗憾,她最需要的时候,他总是无法到她身边。他与她终究无缘么?
心心念念盘算了几年,周密到细节的逃跑,那么有疾而终,楚言想起来就郁闷,顺手扯下一小段柳条拿在手中揉捏,盯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有意把语气放得平淡:“八爷不该走这一趟。”尤其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
“什么该,什么不该,我已经分不清了。”八阿哥怅然叹息,强压住心中失望:“楚言,你真的恨我如斯?今生都不想再见到我了么?”
“我从不曾恨你。”
“你心里可还有我?”
楚言不语,手中的柳条已经被揉得烂了,随手扔掉,走到下一棵柳树边,干脆拉下一根枝条,一片一片地把柳叶拽下来扔进河里。
他默默地看着她,眼中浮起浓浓的哀痛,仿佛她在撕扯的是他的心:“楚言,你连一句话也不愿意和我说了么?”
放开柳条,忍了很久的泪珠滚落,她狠狠地用手背去擦,固执地不肯看他:“你冤枉我!”
四个字如一柄大锤,重重地砸在他心上,疼得直冒血泡,是酷暑中一盆冰水,醍醐灌顶,又象寒冬里一碗热汤,帮助他浑身回暖过来。他走上前,不由分说地把她紧紧拥进怀里,凑在她耳边喃喃地道歉:“是我不好,全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冤枉你,不该不信你。你要打要骂都好,只要再听我一句话。这里,我心里,一直想着你,惦着你,只要你能好好的,平平安安,你要怎样都行。”
她轻轻挣了两下,奈何他的手臂很有力收得很紧,最终只能靠在他怀里无声落泪,整整一年的委屈化为无数伤心泪。
他如珠如宝地捧起这张脸,痴痴地凝视。多少个不眠之夜,他想起的都是她的笑。她是那么爱笑,天地造化,那么多事物在她看来都是有趣,一点点东西也能让她高兴个半天,哪怕面对不怀好意的人,她也笑,笑得刚强笑得超然。她笑起来有那么多风情,令他应接不暇,占据了他所有的记忆,以至于他忘了她也爱哭。记不得她在他面前到底哭过几次,是不是她所有的泪都因他而流?难道,他才是最令她伤心的那个人?
柳树挡住了两人的身影,随从们好一会儿不见动静,有些奇怪,也有些担心。四阿哥的那个伴当忍不住高声唤道:“八爷?佟姑娘?”
八阿哥收敛心神,放开魂牵梦绕的这个人,慢慢踱出树影:“什么事?”口气平淡无波,却透着隐隐的威严。
那人连忙赔笑:“奴才是想问问,这条道往前有个文通塔,八爷可是要往那里去?”
“正是。”
“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八爷一路奔波,明儿一早又要赶路。佟姑娘身子娇弱,只怕走不得远路。奴才以为还是跑马驾车舒服一些。”
八阿哥深嫌此人碍眼,偏偏他的话却在理,只是,好容易得与楚言相聚把话,尽释前嫌,转瞬又要分离,眼前时光便是一时一刻也弥足珍贵,哪里舍得就这样各自上马登车?四下看了看,点头笑道:“言之有理!我也不是非要去看那个塔不可。难得今儿天好,晴天,有云,也不太热,这里视野开阔,凉快,闷头赶路倒可惜了。倒不如这么随便走走,领略一下乡野风光,舒舒筋骨。你跟四哥办差,在这里呆得久了,不觉得。我刚从京城出来,可是眼睛一亮,头脑一新。明儿要赶到江宁,再乘船去汉口,那两个地方可是有名的火炉,比不得这里松快。”
那人一听,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笑道:“八爷辛劳!”
“和四哥一样,尽臣子本分罢了!”八阿哥淡淡一笑,不急不徐地向前走去。
楚言已经擦干眼泪,仍旧不远不近地跟着。
八阿哥停下,示意她走到自己身边,寻了些有趣的话题说给她听,慢慢地哄得她露出笑容,也肯与他对答了。不能拥她在怀,细诉衷肠,只能略略说笑几句,聊以尉怀。
她很快就要回京。皇阿玛已出塞外,对她另有安排。太子心胸狭窄,偏管着宫内事务,不会轻易饶过她。他临出京时再三要求九弟预先打点,代为周旋,只怕仍是不能顾全。想到她将要吃苦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