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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帝猛然咳喘起来,额上瞬时间便渗出一片细汗,叶孤城方欲传唤太医,景帝已费力握住了他的手,等到稍稍止住了咳,才微喘着道:“昭儿,东宫之位至今尚悬,朕……”
“这几日朝政自有我与勖膺打理,众臣各司其职,应不至有碍。”叶孤城将绣有九龙攒日的锦被替景帝盖严,“天一堂之事亦已初具端模,父亲只管安心静养就是。”
景帝深深看他一眼,叶孤城起身,淡淡道:“有人应可调治此疾……父亲且歇片刻,我自出宫请他至此。”
景帝似要说些什么,却终究还是由叶孤城服侍着躺好,合上眼,口唇微动,低低道:“去罢。”
一层层锦帐缓缓放下,遮住了床内,叶孤城看一眼厚厚的明黄垂幕,下一刻,床前便已空无一人。
三十四。 宫夜
殿中静得没有一丝声响,景帝正沉沉昏睡间,右臂忽被人轻轻抬起,隔着层层帏帐探出床沿。一只手缓慢地揭开明黄的衣袖,既而在腕下搁上一只温玉垫枕。
景帝略微睁开眼,低低道:“……是昭儿?”
帐外有人应了一声:“父亲。”
景帝重新合上双目。有冰冷的东西触在腕上,景帝下意识地眉心一簇,却也并没有再次睁眼,只有些抑制不住地轻咳了几下。
白衣人坐在榻前一张楠轧木椅上,右手两根手指略略按在景帝的腕间。殿中弥漫着浓浓的苦涩药味,叶孤城立在那人身旁,静静地看他诊脉。
景帝只觉腕间搭着的指尖冷得似冰,使得右手五根手指就不禁无意识地动了动,就听帐外长子醇冽清冷的声音响起:“父亲可是觉得哪里不适。”
“……朕还好……”景帝喘息一下,有些费力地微微应了一句。
叶孤城走到殿门外,命守在外间的宫人吩咐御膳房送一碗参汤过来。正要返回内殿时,就见一名高品阶的内监躬身快步走来,手内提着只漆金食盒,近前恭谨道:“皇后娘娘命奴才前来;探望圣上眼下龙体如何。”
叶孤城淡淡道:“陛下已安睡。”
那内监听了,又双手将提着的食盒奉上:“娘娘说王爷入宫匆忙,只怕还未曾用过晚膳,因此吩咐御膳房煮了莲芙红糯粥,特命奴才送来。”
叶孤城拿过,微一点头道:“皇后娘娘费心。”
内监垂手退下。叶孤城在原地又站了片刻,就有宫人就将方才吩咐的参汤送了来,叶孤城一手端了,另一手则提着食盒,转身重新返回内殿当中。
绕过围在穿花门旁的一架六摺水晶屏风,叶孤城进到殿中,走到垂着层层锦幕的龙榻前。
男人仍坐在床前,神色静漠,指尖一动不动地压在自帐内伸出的手腕上。叶孤城在旁边静了一时,然后低低道:“如何。”
略一点头,然后起身走至窗前一张雕花案前,西门吹雪稍稍挽起右手的衣袖,打开案上方才带来的一只锦盒。
叶孤城将床前的帐幔揭开一丝缝隙,既而坐在榻沿,右手端着已经温热下来的参汤,看向似是正沉沉睡着的景帝,道:“父亲。”
景帝缓缓睁开眼,叶孤城道:“病中气弱,不宜进常食,父亲暂且用些参汤养神罢。”
对方沉沉‘唔’了一声,叶孤城左手慢慢将景帝扶起,拿一只弹花锦袱垫在身后,殿中明亮的光线透过重重帷幕淡薄地渗进床内,落在景帝的脸上,两道长长的远山眉略微皱着,颧颊似是消瘦了几分,很有些憔悴模样。但即便如此,轮廓也仍是极好的。
玉盏中的汤汁呈琥珀色,泛着隐约的热气,用银匙盛着,一勺勺缓慢喂到景帝口中。待对方喝尽后,叶孤城又用绸巾替他拭净了唇,这才稳稳扶景帝躺下,盖好被衾。
参汤中掺有助眠的药物,景帝躺下后不久,就似是昏昏入睡了。叶孤城将锦幔揭起些许,起身出去,就看见帐外西门吹雪正站在一旁,手中托着只檀木小匣。
重新将景帝的右腕伸出,搁在温玉垫枕上,叶孤城看着西门吹雪从木匣内取出一套粗细长短各自不同的银针,自其中拈起一根,朝景帝手上的‘太陵’穴扎去。
殿中忽涌进一丝凉风,叶孤城回头看去,然后步到窗前。
描金的雕花长窗微微启开些许缝隙,风自外面吹进,就拂开了鬓边错落的长发。叶孤城合上窗户,又往旁边的青纹大鼎里撒入一把加了安神药材的龙涎香,眼见着淡淡的白雾从中漾出,才重新步回到床前。
景帝的腕臂上已扎入了四根细细的银针,西门吹雪收回手,从匣中拈出一把略粗些的长针,对叶孤城道:“揭开床帐。”
叶孤城依言撩起帐子,用金钩挽住,露出在榻上沉睡着的景帝。西门吹雪目光掠过床榻上的人;这个天下最尊贵的男人此时正沉沉睡着;眉宇间依稀能够看到几分;与他身旁男子的相似之处……
以刺穴之法一一施针,自头颅间‘阴白’‘承泣’‘鱼腰’等处,直至胸腹上‘俞府’‘神封’‘鸠尾’,共计三十四个穴位,落针不过片刻,就见一丝细细的血流自景帝鼻下溢出,一旁叶孤城立时从枕边拿了绸巾,轻轻替他揩净。
直至一刻钟后,西门吹雪才一一拔除银针,走至案前,将木匣放回盒中,既而用一块白色的绢布拭了手,叶孤城则凝视着景帝片刻,然后重新缓缓放下了锦帐。
一页写满墨字的洒金漕纹纸被放在案上,用玉石镇纸压住,西门吹雪在一张垂着四角绫罩的桌前坐下,看着一旁正揭开食盒顶盖的男人。
叶孤城将一瓯青花瓷盅从盒内拿出,又取出一只碗,一把银匙,然后坐在西门吹雪近旁,从瓷盅内舀了一碗已经温下来的粥水。西门吹雪道:“按药方服用七日,应可无事。”
一直些微凝着的眉心终于缓缓舒开,西门吹雪看着那人面上明显松煦下去的神情,不禁伸手用拇指去抚平他的眉峦,低低道:“眼下,已勿须忧虑。”
叶孤城抬眼,唇边就淡淡扯出一丝上扬,既而道:“可曾用过饭了。”
西门吹雪微一点头,于是叶孤城不再说话,只径自喝了一碗莲芙红糯粥,用罢,对西门吹雪道:“这几日我便留在宫内,府中之事,你且照看些许。”
西门吹雪伸手握住男人的右掌,拇指在掌心内缓缓摩挲着上面的薄茧。叶孤城收起五指,握了握对方的指尖:“我自去殿外,众臣尚在外面候着。”一面起身:“西门,已至晚间,且回府罢。”
叶孤城走至殿外,将等候的诸人遣散,又言景帝已熟睡,命守侯在外的宫人不得进殿中打扰。直待重新回到内殿时,却见西门吹雪正负手静立在窗前,并没有离开。
叶孤城刚要开口,西门吹雪已回过身,漆黑的眼睛笔直地看着他,道:“我,陪你一时。”
大鼎兽口中浮出薄纱似的轻烟,袅袅如同云雾,叶孤城顿了顿,然后神情中就拂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好。”
宫烛燃燃,照亮整间偌大的深殿,墙东一侧的一张软榻上,两名白衣的男子靠在一处,尽俱阖着眼,似是睡着的模样。
背后倚着软垫假寐。旁边那人身上传来隐约的冷梅气息,叶孤城袖中的手微微一动,就覆住了男人沁冷的手背。
西门吹雪睁开眼,然后揽住了对方的肩,叶孤城仍合着双目,却顺应了这个动作,靠在了他的肩头。
西门吹雪小心地抱住对方,让男人枕在自己的胸口上。低首看一眼这人闭目而憩的面容,绵长悠远的呼吸间,极长的睫上有暗光流漫……
几声低低的轻咳在沉寂的宫室中响起。双目倏忽睁开,身旁却已不知何时,空无一人。
长夜催漏,叶孤城起身走至龙床前,掀开一角帐幔,道:“父亲。”
景帝又咳了两声,叶孤城替他慢慢顺平胸口,景帝微微喘息一下,然后缓缓道:“……叫人进来伺候就是……你且歇息去罢……”
叶孤城看一眼景帝面上神色,只沉声道:“父亲可觉得好些。”
景帝微微点一点头,道:“……朕虽仍是不适,却觉着较之先前,似是舒快了几分……”
叶孤城心下略略放松,又道:“已是后半夜,父亲且再休息一阵。”
景帝低低‘唔’了一声,叶孤城为他盖严锦被,便起身就要从帐中出去。
“昭儿……”景帝忽微微出声,唤住了已经揭起帏幕的长子,空阔的深殿中,景帝病重后的声音虽不大,却也十分清晰。“……方才为朕诊治的,可是你府中之人……”
鬓边垂下黢黑的长长发丝。“是。”
“……是个男子。”景帝又道,神色间未有丝毫波澜。
叶孤城面容平静,“是。”
“……朕乏了……”景帝不再说什么,微微合上眼,“……这几日,朝廷内外,且托与你……”
叶孤城放下锦帐,明黄色的绫绡层层垂下。
“父亲安睡罢。”
三十五。 归府
殿外几丛海棠开得正好,隔着重重帷幕透进来,使得室中隐隐浮动着一丝馥郁的花香,一只淡色的蝴蝶从窗户中掠入,飞舞了片刻,最终盈盈停在墙边一束供在瓶内的栀子花上。
一道高大的身影坐在案前,正细细批看着奏折。眼下虽已是三月,但天气多少还是有些沁凉,而男人却仿佛丝毫不受影响,只穿了一身牙绫平蛟单袍,腰间围着白玉鱼龙扣带,外面则罩上一袭刻丝泥银纱氅。
偌大的殿内只有这一人,不知何时,从殿门口处出现了一双缀着明珠的凤头绣鞋,一步步小心地踩在地上,微微提着裙角,蹑手蹑脚地不发出一丁点儿响动,不一时,一双柔软的小手便捂住了男人的眼睛,同时一个银铃般的声音脆生生地从身后响起:“猜猜我是谁?”
叶孤城合上奏折,将笔放在案上,并不去拨开蒙住双目的手,只淡淡道:“身为帝姬,后宫女子若无传召,不得私至御书房。”
那声音明显有些失望,嗔道:“不好玩,大皇兄每次都一下就猜到了……”说着,将手收了回来,改为扶在书案上,既而将上面摊着的十余份奏折归置整齐。
叶孤城推开面前的纸笔,一张清镌的面容上慢慢现出一丝倦色。一连十天留在皇宫当中,不仅日日侍奉景帝在侧,还需在朝堂之上打理政务,事事皆要一一统揽处置,加之天一堂一方诸多事宜,饶是叶孤城修为精深,体魄脑力尽皆健旺,也多少有些倦乏,若是换了旁人,只怕也难得支持得住。
一双白生生的小手从案角捧过茶杯,递到男人面前:“大皇兄喝茶。”
叶孤城右手五根手指微微握着杯身,将眼光转到身侧梳着双鬟的少女身上,略簇了一下眉头,虽知她来意,但却并未开口说些什么。苓福见了兄长目光,不禁吐了吐舌,拿出一向撒娇求告的本事,捉着叶孤城的臂袖直摇,脆声求恳道:“母后说父皇生了病,要好好地静养,谁也不准前去打扰……苓福已经十天没见着父皇啦,刚才想偷偷去瞧瞧父皇,可是外面一大群的人只是拦着苓福不让进去……大皇兄最疼我,就让苓福和姐姐她们去看一看父皇,就一会儿,肯定不打扰父皇养病的!”
她年纪幼小,向来最得父兄宠爱,因此酆熙瞒了皇后,只叫了她来求告长兄,好让姐妹三人能够前去探望景帝。
叶孤城被这幼妹软语莺声地求恳了一时,虽是自身一贯冷性持重,待人疏寒,却于家亲血脉上极为看重,并不会寒面冷心以对,因此终究还是应了,只吩咐道:“你三人在父亲面前,不得吵扰,亦不可停留久时,耽误父亲休息。”
苓福见男人点头应允,不禁兴奋地一拍手,嘻嘻一笑,大声道:“谢谢大皇兄!苓福就知道,大皇兄是最疼苓福的啦!”说着,微微提了长裙,一面咯咯笑着,一面好似穿花蝴蝶一般,朝殿外轻盈地跑去。
叶孤城看着那娇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略一摇头,唇边浮着一丝松泛的弧度,然后起身,缓步走至开着的及地洒花窗前,看向外面春光正盛的林苑。
远远望去,殿外百花遍植,花开如海,馨香满园,叶孤城看了一时,便索性出了御书房,在一处静僻无人的湖畔随手折下一根树枝,权作剑锋演练起来。
直至近一个时辰后,叶孤城方回手收势,将掌中的树枝随意抛于地上。一番习练过后,不但未有疲累之感,反而一扫劳乏,头脑肌体俱是清爽通泰了几分。叶孤城负手立在原地,面容向上略仰,微微吸一口长气,顿时就有浓郁的花香涌入口鼻,将胸膛间满满充盈……
景宗元年,江湖中忽有门派崛起,号天一堂,于一夜间,南北数十省,无处不见其踪。
一弯清湖蜿蜒迂回,水面上浮着零星几盏莲灯,踏着厚重的红毯,直通入铺着青石的空场,一磴磴石阶踩上去,共计四十九阶,才远远见到粉墙青瓦的阔大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