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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长水说:“到这里来找吃的,简直是活见鬼!”
父亲说:“是活见鬼。”
村中央有一栋大建筑,虽也颓败但相对完整,鱼鳞小瓦翻成飞檐,好像一座庙。父亲闻到一股热腥的味道,便说:“进去看看,兴许能打几只狐狸、狗獾。”
父亲提着拉开机关的匣枪在前边开路,刘、田紧攥着“老汉阳”随后,恰成一个三角小分队。进了大门腥味更重,大厅里黑咕隆咚。猛冲进去,没有什么冲出来,只有一片喘息,细看时,却见地上或躺或坐着一群人,全是老弱妇婴,约有四十余人,一个个不成|人形,有的脸如铜盆,肿胀得透明,有的瘦得皮包骨头,奄奄待毙。父亲嗟叹不止,把枪插入腰间,搓着手,连连倒退。
一个水肿的人,用手指掀起肿成一线的眼皮,打量着父亲和刘、田。一丝细声浮起,是那人的话,父亲侧耳细辨,听到他说:“长官……长官……可怜可怜吧……给口吃的……”
那人的身体如一条肥嘟嘟的大蛆,缓慢地移动起来,父亲捂着嘴巴,冲出庙门,跑上街道,酸水咕咕上冲,吐了两口在蒿草上。
刘、田也跑出来,呸呸地吐着唾沫,骂一些很难听的话。
父亲和刘、田空手而回,对民夫们刺激不小。烧水放驴的都缓慢了手脚。驴们却大口地吃着枯草。父亲的小母驴忧心忡忡地左顾右盼,唯有它吃草不够生猛。
指导员痛苦地说:“下米!吃军粮吧!”
父亲在民夫连里(13)
司务长扑向米袋,被父亲一把拉住。
父亲说:“不能吃军粮,杀驴吃吧!”
民夫们激烈反对着父亲,他们的理由是:道路早被踩翻,半泥半浆,没有毛驴拉车,寸步难行,这是一。毛驴都是有主的,杀了回去没法交代。
父亲拗劲上来,说:“不杀你们的驴,杀我的坐骑。”
他看了一眼那匹正在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的蛋黄|色小毛驴,心里感到一阵抽搐,那只独蛋儿猛地缩了上去,丝丝拉拉的钝痛产生出来。
一位中年民夫抢上来,抓紧小母驴的缰绳,说:“这驴是俺七婶的,你不能杀它。”
父亲说:“倾家荡产,支援前线,什么七婶八婶的。”
民夫道:“这驴是俺七婶的命根子,像女儿一样。”
父亲说:“女大要出嫁。我骑着她,就是我的。难道杀老婆还要向丈母娘汇报吗?何况本来是条驴,还是分了人家财主的,杀杀杀,为了保卫胜利果实。”
小母驴伸了舌头舔父亲的衣角和手,泪水汪汪,弄得父亲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他从心里真希望她咬人、尥蹶子、发疯发狂反抗暴政,绝对怕它一味温顺不反抗摆出一副慷慨赴死的架势,这使父亲心中烦恼,手脖子发软,端不动枪杀母驴的盒子炮。
父亲听到蛋黄|色小母驴说:“我生为你生,死为你死,死而无憾,你开枪吧!”
当然在不通晓驴语的民夫们耳朵里,听到的只是“昂儿昂儿”的驴叫声,不过罢了。
父亲说:“不是我要杀你,是革命要你的肉吃。”
驴说:“我的肉只给你吃,不给革命吃。”
父亲说:“你这伙计,整个一个文盲,革命不是人,是革命。”
驴说:“是不是人我不管,反正不许你把我的肉喂革命。”
父亲说:“好好好,听你的。”
驴说:“让我再看你一眼。”
父亲说:“看两眼也行。”
驴说:“其实我不想死,熬过了冬天就有嫩草儿吃。”
父亲说:“实在没办法了,要不我怎么忍心杀你。”
驴说:“我理解你,为了保卫老百姓的庄稼地,开枪吧!”
父亲泪眼模糊,掏出匣枪,顶上火儿。
驴说:“要我喊句口号吗?”
父亲说:“喊吧。”
蛋黄|色小毛驴高声鸣叫着,声音洪亮婉转,响彻天空和大地,父亲举起枪口,瞄准了驴的宽平的额头,咬牙一勾枪机儿,噼啪一声微响,子弹并没出膛。父亲发了一分钟愣,才悟过来,原来碰上了一粒臭火。
驴说:“你不要折磨我啦!”
父亲说:“不是故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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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夫们呆愣愣地看着父亲退掉臭火儿,把一颗新鲜子弹顶上膛。耳朵们都等待着一声脆响,眼睛们等着看毛驴倒地。父亲却不慌不忙地退出那粒屁眼儿崭新的子弹,盒子枪插进了腰里。他的行为使民夫们感到纳闷。指导员也有些不高兴,批评道:“时间紧张,你搞什么鬼名堂?”
父亲说:“我不愿充当杀驴凶手,这活儿都是替共产党干的,要开枪你们共产党开。”
指导员严肃地驳斥父亲:“你这话根本错误,共产党是为人民谋幸福,不为自己谋利益,即使革命胜利后,我们也不要一亩地。”
驴说:“别人杀我我不干!”
父亲无奈,扯过一支三八大盖子枪哗啦一声推上子弹,按倒钢铁大栓,闭眼勾扳机,吧———勾一声响,驴头开了花,驴脑子迸裂,驴血一脸。驴尸立着,约有半分钟,才倾斜歪倒。父亲把大枪扔还民夫,转脸走到一边去。
指导员命令:“快剥皮,开膛,快把锅里水煮沸,谁也别闲着,剥驴的,弄草的,打水的,拨火的,时间不等人,一小时后准时开拔!”
民夫们见有驴肉吃,精神头上来,忙忙碌碌,好像一窝蚂蚁。灶下的火熊熊,灶边草成堆。开膛的民夫怪叫一声,问其原因,他说驴的心脏烫手。
……
这是一匹很嫩的驴,所以驴肉进锅半小时后,锅里就溢出了扑鼻的香气。如果是匹老驴绝对不会这么快就有香气。灶里的火非常旺,因为这就地挖的野灶灶膛很大,通风良好,拢柴的民夫从临近的破屋上拆来了干裂的木料,正是干柴烈火。民夫连有三口行军大锅用。“钢铁第三连”军事化程度高,走的路线艰险,所以有锅,这些锅是缴获“国军”的,是美国货,轻便,传热快,据说煮出肉来不如中国锅煮出来的香。这些话都是父亲说的。
父亲在民夫连里(14)
他把母驴枪毙了,心里若有所失。民夫们一齐忙碌,他却在场院里绕圈子。枯草被他的脚踩断发出细微断裂声,枯草与他的腿摩擦发出声响。有一会儿灶里的火曾经蔓延出来,引着了灶外的野草,被民夫们一顿乱脚踏熄。南风微微吹,阳光当头照,天气比早晨过河时温暖了好多,虱子在身上活跃起来。父亲再次听到南方的枪炮声,闻到硝烟火药味。尽管驴肉香味浓烈,但绝对压不住硝烟火药味,因为它深刻,它沁人骨髓。后来,让父亲终身感到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了:从那条蒿草没人的大街上,团团簇簇一群黑物滚过来,父亲马上猜到,这是大庙里那几十名快要饿死的饥民。是煮驴肉的香味把他们吸引了出来。后来父亲也体验过:饿急了的人对味道极端敏感。
饥民似滚非爬,他们嗅着味道前进,速度很快,直逼驴肉锅。父亲几步跳到民夫们中间,高叫:“注意,抢肉吃的来了!”
驴肉在锅里颤抖着,汹涌的|乳白浪花在肉的缝隙里蓬蓬上升,香味十分猛烈。指导员用刺刀戳一块驴肉,一戳冒血水,不熟。指导员命令共产党员持枪站成一队,刺刀上好,雪亮十把,一条线样闪亮,迎着眼前滚到锅边来的饥民。指导员同时命令民夫把火势再加猛,争取十分钟后把驴肉挑出来,分到每个人手里。
父亲在大庙里见过的饥民们被刺刀挡住了。他偷偷数了一下,共有四十二名。在大庙里父亲并没有十分看清他们的面容,现在看清了。父亲摇着头,不愿对后代儿孙描绘饥民们的可怕形状。他说当头的一位饥民是位高大的妇女,她肿得像一只气球,腹中的肠子一根根清晰可见,仿佛戳她一针,她就会流瘪,变成一张薄皮。她站得很稳,由于地球的吸引力的作用,她身上的水在下部积蓄很多,身体形成一座尖顶水塔,当然上部水较之常人还多。四十二人中患水肿病者都如他们的领袖一样稳当当地站着,不患水肿都站立不稳硬要站,于是晃动不止。有几个孩子头颅如球,身体如棍,戳在地,构成奇迹。饥民女领袖用木棒把自己的眼皮挑开,贪婪地盯着沸腾的驴肉。饥民们都拼命地抽动鼻子,饱含着营养的驴肉空气源源不断地进入他们的身体,使他们逐渐增长着精神头儿。
那女人说:“长官……老总……可怜可怜……我要死啦……”
持枪民夫毫不客气地把刺刀晃动,寒光跳动,威胁饥民。饥民们有些骇怕,但终究难抵肉香诱惑,挤成一团,一步步往前逼。
“停住,”持枪民夫喊,“再走就要开枪啦!”
然后便是哗啦哗啦拉动枪栓的声音。
指导员猫着腰跑到持枪民夫前,与饥民的女领袖对面谈判:“老乡们,我们是共产党的民夫连,是为解放军送军粮的,我们也三天没吃饭了。”
女领袖扒着眼,目光从指缝里射出,有红有绿,有些恐怖。她步步逼近,指导员步步后退。
指导员后退着说:“把驴肉给你们吃,我们就推不动车子,完不成任务了。”
退到不能再退时,刺刀和盒子枪口抵到了饥民的胸脯上。饥民队里突然爆发了尖厉刺耳的号叫。指导员的枪跳动了一下,冒出一缕青烟,饥民女领袖的胸膛迸迸裂,一股黄的液体迸溅出来,黄里夹着几丝红。
女领袖沉重地倒了。在她身后的一个小瘦孩被她的躯体碰烂了骨骼。饥民们呼叫着后退。后退十几步,就停住,团团簇簇一起,对着驴肉张望。
父亲看到指导员枪口冒出青烟那一刹那,心中生出一种复杂情感,似怒不是怒,似痛不是痛。他对这位丑陋得没了人形的妇女没有一丝好感甚至很厌恶,但看到她的身体沉重地往后倒时,无限的怜悯在父亲心里爆发了。几个月来产生的对共产党的好感被指导员一枪打碎了。
父亲揪住指导员胸前的衣襟,死劲晃动着,晃得指导员前仰后合,双腿捣蒜。他低沉地吼叫着:“为什么要打死她?为什么?”
指导员呼呼喘息着,然后便剧烈咳嗽,豆粒大的汗珠子布满脸庞。父亲松开手,指导员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腰弓着,像一只大对虾。随着几声尖锐如鸡鸣的咳嗽,他的嘴张圆,脸皮色泽如锡箔,一股绿油油的血喷出来。
一位民夫跪下,为指导员捶背。
持枪民夫都用怪异的目光盯着父亲看,父亲辨别不出这些目光里包含着的内容,他感到背后发凉,心里感到恐惧。他恍惚感到,十几把刺刀缓缓地对自己逼来,刺刀代替着一种严肃得可怕的力量,和自己对抗。父亲感到软弱异常,汗从脚心里流出。这是他的幻觉,持枪民夫都僵硬地立着,脸上表情麻木。唯有跪在指导员身旁那个民夫脸上的表情鲜明地标志着痛苦。
驴肉的香气愈加浓重,锅里的水变成了混浊的汤。鹰在低空盘旋,太阳很小也很扎眼。有一位民夫从锅里挑出一块驴肉,几口吞下去,烫得他伸脖瞪眼。其余的民夫正要动手抢肉时,父亲及时地想到了自己的职责。他拔出盒子炮,凶狠地说:“不许动!谁敢抢打死谁!”
几位嫉妒的民夫用木棍戳打那位抢吃了一块驴肉的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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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吩咐司务长安排分肉,然后再由各排排长分到各班去。在父亲的霸道领导下,排长班长名存实亡,今日分肉,才发挥功能。那十二个持枪民夫,大小都是干部,要他们参加分肉,必须撤销防线,而饥民们又在向前移动。
父亲动脑,智谋产生。他命令民夫们往驴肉锅里倒了几桶冷水,降低驴肉温度,然后让司务长把驴肉分成大约相等的四份。司务长很会照顾领导,为父亲和指导员留出最好的肉,自然也有他自己的份。
父亲在民夫连里(15)
父亲命令持枪民夫对空各鸣一枪,吓得那群饥民又退了三五十步,然后一声令下,那十二个民夫便跑到锅旁,卸下刺刀,快速切肉,民夫们都睁圆眼睛,盯着刺刀和驴肉,他们都生怕驴肉分割不均匀,又盼望着分割不均匀。父亲看穿了民夫们的心思,大声说:“不要在乎大小,吃点填填肚子就行了,吃不饱有汤灌饱。”他的话刚完,民夫们便呼啦啦挤成几团,一处呼哧声夹杂着骂声。然后,都站起来,低着头,双手捧着肉,生怕别人夺去似的,一个劲儿往嘴里塞。他们的腮鼓起来,有的鼓左边,有的鼓右边,有的两边都鼓。二百张嘴巴一齐咀嚼,汇合成一股很响的、黏黏糊糊的响声,这声音使父亲感到厌恶。他的眼前浮动着小母驴那生动活泼的可爱形象。他用半扇葫芦瓢盛了一些热气腾腾的驴肉汤,送到指导员嘴边。指导员还昏迷着,但他的嘴却被驴肉苏醒了。父亲端着瓢,看到肉汤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