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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记-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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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说天一口气说完了四十八种酷刑,连半句废话也没有。他说:“你们的二姑姑不忍伤了你们的性命,这些刑法,只要施刑方法得当,保证死不了人。所以希望你们要积极配合,不要反抗、挣扎,否则会更难受,弄不好还有性命危险。你们的二姑姑说:食草家族的女孩子,都不是平凡人物,都是注定横行世界的角色。只要你们能咬牙熬过这一关,往后,世上的人就奈何不了你们了。”
  父亲说天把口袋扔在桌上,说:“表姐妹们,来吧,每人摸一张,谁也脱不了,早晚脱不了。”
  父亲说他的四十八个姐妹们,齐声嚎哭着排起了一字队形,走到桌前,每人从口袋里摸了一张刻有刑名的骨牌。
  摸牌完毕,天说:“各人收好自己的牌,谁丢了谁死。”
  父亲说月光皎皎,火光熊熊,晚风清凉,虫鸣唧唧,中秋夜晚十分美好。天命令他们分头去准备施刑所需要的各种器具,任务虽然艰巨,但他们欢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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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姑随后就到(17)
  忙了整整半夜,父亲说他的腿硬得像两根木棍子一样,再也挪不动了。八仙桌子周围堆着他们堂兄弟三人从各家搜集来的刀子、剪子、绳子、棍子、鏊子、铲子、镰刀、镢头、水壶、铁锅、扫帚……其中有施刑需要的,也有不需要的。万事俱备,只等二姑到来,但二姑迟迟不来。火堆里的松木燃烧将尽,火苗子渐渐疲软瘦弱,但月光却愈发皎洁起来。那晚上的月亮大得让我再也不要看月亮,那晚上的月亮亮得呀从此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那样亮的月亮,那晚上的月亮是不是月亮谁也说不准。偌大的天上,没有一颗星,没有一丝云,但却有白色的、铜板般大的雨点稀疏地砸下来,过一阵又一阵。打谷场外的田野里,原本碧绿的植物变成一片银色的海洋,雨打叶片的声音让我心中恐慌,二姑为何还不到?松脂的香气、姐妹们眼泪的味道弥漫在月光中,嗅着这味道我心中焦急,二姑怎么还不到?二姑啊,你快些来吧!我们脑子里鲜明地晃动着二姑的身影,她骑马挎枪出现,也许是乘坐花轿出现;有兵们鸣锣开道,也许是吹鼓手鼓瑟吹笙簇拥。总之,二姑的出现必将是一个辉煌的时刻,我知道不仅仅我在盼望着、不仅仅我的那几个堂哥们盼望着、连那些手握刑名骨牌的姐妹们也在盼望着。她们的心情,类似出嫁女的心情,不是恐惧也不是高兴,哭不代表悲伤笑也不代表欢乐。父亲说她们哭够了笑够了等烦了等腻了便聚成一堆搂着抱着唧唧喳喳嘀嘀咕咕,伸出你的手,伸出我的手,伸出她的手,她们伸出手,探着头,互相观看着对方手中骨牌上的刑名,并在没征得二位表哥同意之前开始交换骨牌。菊花用“精简干部”换了兰花的“彩云遮月”,桃花用“油炸佛手”换了梨花的“高瞻远瞩”,莲花和牡丹都要用手中的骨牌换水仙的“剪刺猬”,水仙坚决不换,三个人先是争执后是推搡最后打成一团。姐妹们滚成一团,秩序大乱。天心烦意乱地骂她们,甚至过去拉架,不知被谁贴了一个耳刮子。他捂着脸退出来。无可奈何地说:打吧,打吧,等你们二姑来了再收拾你们。他这句话竟奇妙地制止了混乱。姐妹们整整容貌,看看天和地,不语,突然一个说:二姑什么时候到?!然后一齐发问,如同质问。天和地无法解释。地踏着梯子爬上房,向远处眺望。一会儿下来,什么也不说。望到没有?望到了吗?地有些窘,不语。姐妹们骂天骂地。骂倦了,便哈欠连天。天和地也打起哈欠。哑巴像堵墙一样倒了,接着便发出了响亮的鼾声。痴子抱着一把竹扫帚睡了,嘴里发出咯吱咯吱的磨牙声。父亲说一阵困倦袭来,眼睛随即迷糊了,眼前的一切都晃动起来,那些姐妹们,一个个摇晃着,倒也,倒也。父亲身子一软,同样倒也,倒在被夜露和白雨打湿的地上,沉沉地睡去。
   11 我们默念着那古老的谚语:“东虹雾露西虹雨,南虹收白菜,北虹杀得快。”想象着七彩的北虹在天上横亘的情景,崇拜着父亲的二姑我们的二姑奶奶,神话着父亲的表兄弟我们的表叔,心里生出许多说出来就会犯错误的念头。一只猫从我们面前油滑而过,于是我们困倦交加,哈欠连天,鼻涕和眼泪齐流。父亲冷笑一声,指着我们说:倒也,倒也!我们便倒也在他老人家脚下。
  父亲扛起锄头下地,我们进入梦乡。
复仇记(1)
  1 湖水动荡不安,在碧绿的月光下,翻腾着一道道田塍般的巨浪。他们逃出村庄,仓皇如丧家之狗,在绵密的、生满倒钩和硬刺的灌木林里盲目地冲撞着,在陷没膝盖的泥泞里挣扎着。后来他们穿越了洼地里茂密的芦苇,到达湖边。湖水因为翻腾,湖底的淤泥和水草泛起来,所以有腥与臭的味道。月光下,湖里浪花呈现一种浅浅的蓝色,不知因为什么原理。他们不约而同地在湖边停下来,两颗心合着同一的节奏跳跃,两张嘴用同一的频率喘息,至少我认为是如此。如此这般,月如冰霜,他们紧紧缩着脖子,湖里溢上来的气味涂在他们的感觉上,好像油漆一样。
  芦苇在他们背后翻滚起来,前边的弯下腰,后边的直起腰———此起彼伏———宛若追逐着的长浪,好像要把他们驱赶到湖里去。
  我也不清楚是谁把我搡到芦苇地里去———几秒钟前我还在《生蹼的祖先们》里和手上生蹼的梅老师搂着脖子亲嘴呢,怎么一眨眼就进了芦苇地?墨绿色的芦苇高大粗壮,“和尚”鸟纺织精巧的草窝窝一排排悬挂在芦苇的茎叶上,羽毛未丰的鸟雏张着金黄的大嘴,等待着食物。有几条竹节般的细蛇沿着芦苇的秆儿往上爬,它们很笨拙,爬到距鸟窝不远的地方就跌下来,跌下来再往上爬。爬不上去,誓不罢休。这景象令我胆战心惊。我分拨着芦苇,像摆脱噩梦般地往外逃跑;芦苇冰凉粘腻,如同毒蛇。四周响起咯咯的鸣叫,是毒蛇在鸣叫还是和尚鸟在鸣叫?
  我的童年时代,原来并没结束。仅仅因为迷途,我就痛哭失声。一道道凛冽的月光照耀着芦苇,芦苇上盘缠着的毒蛇都昂着头,张着口,嘴里叉舌飞快地点着,像一束束灼热的小火苗子,蛇嘴里冰凉潮湿的气息喷吐到我的脸上,不由我不哭。
  但我毕竟从芦苇地里钻了出来,回头观望,那弯曲的长蛇因为愤怒通体发了亮,好像火舌的扭曲,映照得每一株芦苇纤毫毕现。我本能地向着站在湖边的两个人靠拢过去。我看到他们的眼睛凝视着湖上,亚赛凝结了的奇异浪花,不由得眼睛也发直:浅蓝的浪花缓慢地翻腾,沉闷如雷的呼隆声在水底翻滚着,让人感到湖面上随时会腾起冲天的浪柱。
  沉默片刻,我用一个指头轻轻地戳了戳一个人的腰,但两个人同时飞快地转过身来,好像我把他们吓了一跳似的。四只金黄的大眼惶惶不安地盯着我。我的身高不及他俩的膝盖,可见他们身材高大,犹如两株挺拔修长的芦苇。
  “你们是谁?站在这里干什么?”我胆怯地问。我胆怯的问话一出嘴竟然气势汹汹,好像在审判这两位高大的青年。
  他们转动着金黄的大眼看着我,麻木着脸,好像没听懂我的意思是……
   2 在我的记忆里,他们的衣服又短又瘦,扣子把扣眼撑得很紧,随时都可能脱落。半截生着纤纤细毛的胳膊从袖子里抻出来,四只大手,一阵阵哆嗦着,像四只傻乎乎的小动物。我还记得他们头上生着柔顺的黄头发,唇上生着柔软的黄胡须。总之在我的印象里这是两个处处显示出局促不安、心事重重的青年。
  那时候我重复着上边的问话。
  声声逼得紧,他们是非回答不行了。
  “我是大毛。”
  “我是二毛。”
  “我是二毛的哥哥。”
  “我是大毛的弟弟。”
  “我们是双胞胎。”
  “母亲一胎生了我们俩。”
  “她一生下我们就死了。”
  “我们父亲这样说。”
  “是不是母亲一生下我们就死了?这仅仅是个传说。”
  “也可能没生我们时她就死了?这仅仅是个传说。”
  “她可能被人给强Jian啦。”
  “她可能被人给暗害了。”
  “现在我们站在这里看湖里的风景。”
  “湖里的风景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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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完了风景我们要往湖那边去。”
  “我们要游到湖那边去。”
  “我们的爹昨晚死啦。”
  “他死啦还睁着眼睛。”
  我听说他们俩经常处于一种如醉如痴的状态。你对我说过,从他们刚刚能站立行走那天起,他们的眼前,就周期性地出现一个陌生的女人的身影。她披散着头发,脸皮紧紧地贴在颧骨上,好像轻轻一划就会绷裂。这个女人站立在黑暗的墙角上,悲悲凄凄地注视着他们。有时候她还会发出一声奇怪的抽泣声:咯———咯———咯———,好像患胃溃疡的病人在饥饿时发出的声音。每逢她站在黑暗里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他们时,寒冷便如潮滚滚而来,使他们的牙齿不由自主地叩击。她是个什么人呢?随着年岁的增长,兄弟俩猜测到这个女人就是他们的母亲。她有时候敞着怀,胸脯上的一道道抓痕触目惊心,血腥味焕发出来,令他们的恐怖更加深刻。
复仇记(2)
  3 在一个温暖的夏夜里,金黄的月光从破烂不堪的窗棂间射进来。月光涂在乌黑的墙壁上,墙壁上伏着一只翠绿的大肚子螳螂。它高昂着头,高举着蜷曲的前腿,一动也不动。后来月光又转移到房梁上,梁头上悬挂着一只紫红色的、落满灰尘的纺锤。院子里的野草梢上,蝈蝈们发出凄婉的叫声,肉足的小兽在野草之间行走,走出沙啦沙啦的声响。我听他说那一夜兄弟俩同时从睡梦中惊醒,那一夜他们刚刚过了九周岁的生日,虽然他们的身高体重都超过了与他们同龄的男孩,但他们的心灵则较之同龄男孩要脆弱要单薄要幼稚。那个女人的魔影死死地纠缠着他们,恐怖压迫了他们的心灵。他们同时惊醒是因为他们同时感觉到一只凉凉的手抚摸他们的面孔,是他们同时嗅到了那只手上的、像青蛙肚皮上的又冷又腥的气息。
  他们一骨碌爬起来,身体往后收缩着,缩到炕头上后,两个赤裸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那个女人站在坑下,月光照着她青色的脸,好像磷火在燃烧。她冷冷地笑着,还撮起嘴,把浸入肌肤的冷风喷到他们脸上。
  他们几乎同时啼哭起来,那女人的影子褪入月光照不到的朦胧地带,消逝了。
  他们的爹把房门推开,走到屋里来。爹从墙壁上的窟窿里摸出火镰、火石,噼噼啪啪地打着火,火星四溅,瑟瑟有声。一盏豆油灯点亮,月光立即黯淡了。兄弟俩啼哭不止。他们的爹有些不耐烦地说:“半夜三更,不好好睡觉,嚎什么!”
  兄弟俩胆怯地望着门后的暗影,他们分明感觉到,那个女人就避在那里,只要一灭灯,她就会走出来,用那只仿佛生着潮湿蹼膜的手,抚摸他们的脸。他们鬼鬼祟祟的目光引起爹的注意。他猛地把门拉动,兄弟俩惊叫一声,他们看到那女人的身体像一张薄纸一样,紧紧地贴在门板上。
  他们的爹却什么也没发现,骂他们几句,吹熄灯,爬到他们身边困觉。
  “爹,她摸我的脸!”
  “爹,她的手凉、粘!”
  “谁的手?”爹说,“狗东西,谁的手?快困快困。”
  那女人又站在月光里冷笑着,青色的脸犹如一团鬼火。但是,他们的爹,已经乎乎地打起响鼾来。
  后来,他们把那女人的事告诉爹,爹沉吟一会,说:“你们梦到了,你们的娘……”
  我听说这兄弟俩对亲娘的感情十分淡漠,他们怕她,腻味她,想摆脱她,她却无孔不入,无处不在,好像一股阴冷的风。
  他们问:“爹,俺娘是怎么死的?”
  “你们的娘是病死的。”
   4 我还听说他们的爹是个黄眼睛的人,村里有鄙谚曰:“黄眼绿珠,不认亲属。”他们的爹是个阴沉、邪毒的人。他们的爹把粮食换成白酒,每日都醺得半醉,嘴里咿咿呀呀地唱。他们十几岁时,听到村里的人喊他们的爹:“四疯子,学声狗叫吧,给你两毛钱!”
  他们像狗一样长大了,谁也不知道他们的衣服是从哪里买的,他们俩五冬六夏都穿着一样的杏黄|色衣裳,尽管衣裳上抹着乌七八糟的脏东西,但依然是杏黄|色。
  有一天上午,他们的爹抓到了一只老猫,拴在院子里一棵苹果树伤疤累累的树干上。爹说:“你们好好给我看着它,要是让它跑掉,我就剥掉你们的皮!”
  爹提着一只筐子走啦。他们开始观察那只老猫。他们同时感受到老猫的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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