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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蕴之淡淡笑道:“因为我诞生的白色大树上,刚刚产生过一任女王。鄙国人相信,三世之内连任君主弊端甚多,有违国家正义。”
步小鸾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接着埋头吃手上的无花果。
白蕴之目光盈盈,往四下一转,缓缓道:“诸位的问题在下已解答,若无其他,请容在下向诸位提一个请求。”她的话语中并没有丝毫盛气凌人的意思,但听来却极为自信,似乎已然知道普天之下绝没有人能拒绝自己的请求。
卓王孙笑道:“白姑娘请讲。”
白蕴之正色道:“时间有限,遣之也就不再虚礼,遣之此来,是请这位公子助我完成一副未完之画。”她纤手一扬,却正指着小晏。
千利紫石秀眉一皱,道:“你说少主人?”
白蕴之并不看她,只注视着小晏,点头道:“正是。百二十代前,白家先人受国中一位高僧所托,为其绘制一副释迦本生图。然而苦于所见典籍有限,此图绘了百余世都未完工。此间白姓先人想尽办法,观看一切佛教造像画册,最终仍无法完美刻划佛陀之庄严法相。虽然此后百余代中,那位僧人的后代也再未向白家提起此事,但这副画已成了两家一块心病。”
千利紫石似乎明白了什么,道:“难道你是要照着少主人的容貌,来完成这副释迦本生图?”
白蕴之笑道:“姑娘真是冰雪聪明。我第一眼看到这位公子,就已告谢上苍,两家百代心愿终于可以在蕴之手上完成。若这位公子可助我一臂之力,又何止蕴之之幸,蜉蝣之幸,亦是天下丹青之幸。”
千利紫石冷笑道:“这位姑娘倒是一点也不曾谦虚。”
白蕴之道:“蕴之以为,天下最无聊之事莫过于谦虚二字。若作者心中诚以为自己的画作天下无双,而口中却说一些‘涂鸦’、‘末流’的俗套,岂非口是心非,惺惺作态?若作者自己也不相信天下第一的作品能出自笔下,那么画虽未作,气度已颓,这样的作品,实在是不画也罢。”
千利紫石脸色一沉,正要说什么,只听小晏微笑道:“姑娘的画技虽尚未得见,但言谈从容,气象森严,足已可让人预想其妙。只是释迦得道前五百于世,转于六道,度化众生,其间化身千万,无一相同。姑娘又何以认定在下的容貌正好符合?”
白蕴之淡然一笑,道:“这正是在下的直觉。”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仿佛一位洞悉六界的智者。无论在芸芸众生眼中,那些问题是如何的纷繁芜杂,而在她看来,无非是无数个“是”与“不是”这样简单的元素构成,轻轻一测,已一目了然。
小晏颔首道:“既然如此,不知在下应该如何相助?”
白蕴之微笑道:“不必。我已经完成。”
千利紫石先是一惊,继而皱眉道:“你难道是拿我们说笑?”
白蕴之看着她,秀眉微微一挑:“传神写照,重在神韵。释迦太子何等人物,这位公子何等人物,若非强作姿态,贴身临摹,岂不落了恶道?”
千利紫石脸色更沉,几次欲言又止。
相思赶忙讲话岔开:“那么白姑娘的大作呢?什么时候才能一睹为快?”
白蕴之也不回答她,回头对小晏悠然一笑道:“请公子褪下上衣。”
众人都是一怔。千利紫石脸上阴云密布,似乎随时都要发作。
白蕴之也不看她,悠然道:“这位姑娘,遣之绝无羞辱阁下及贵主人之意。只是风俗有别,若不说明,只怕引起诸多误会。在鄙国画者心中,图画乃是至高无上的艺术,每一笔都应和着天地间至美的韵律。所以,它只能用于绘画本身。”
千利紫石冷冷道:“不必讲了,想必又是什么正因为绘画文字的高贵,不能用于记录,所以你们的绘画也不能画在能够流传的载体上,而要画在人的身上。真是奇谈怪论,荒谬之极。”
白蕴之道:“作为客人,你有权觉得我们荒谬,然而这的确是我们所信所持的。”她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一种傲气和执着从她轻柔的话语中透出,顿时有了不可辩驳的力量。
千利紫石顿了顿,道:“既然如此,你还画出来干吗,一直留在脑海中岂非更好?”
白蕴之笑了笑,道:“姑娘只怕是从未做过画的人。虽有成竹在胸之说,但事实上,心中所想和手中所绘决没有完全重合的时候。一开始是笔法无力完美的表达思想,但到了后来,则是每一笔都能带来新的灵感,让思想再进一层。如此往复,永无止境,这也就是丹青之道的魅力所在。”
千利紫石脸色更加阴沉,道:“你这些话我听不懂,也不想听。”
众人渐渐觉得有些异样。千利紫石以前虽也不近人情,冷若冰霜,但行事却极为谨慎,若非小晏问起,她绝无一句多余的话。如今不但语气逼人,神情也极为烦躁,宛然换了一个人似的。
白蕴之却毫无察觉,依旧笑道:“我记得释迦本生故事中有舍身饲虎之说,想来释迦太子慈悲为怀,连血肉之躯都可以舍弃。贵主人生就神佛一般的面容,却连一袭衣衫也不肯脱下么?”
千利紫石脸上浮出一丝古怪的冷笑,低声说了句“胡言乱语!”就在同时,她突然出掌,往近在咫尺的白蕴之胸前拍去。白蕴之大骇之下,指尖下意识的动了动。
千利紫石此招毫无征兆,却又极准极狠,完全是要立毙对手于掌下的架势。小晏震惊之余,欲要救援,手上又迟疑了片刻。
因为他已看到白蕴之指尖的动作。
这轻轻一动之下,她的手已经放到了破解此招最恰当的位置上,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仅从这一动的见识、时机而言,白蕴之的武功当远在千利紫石之上。
卓王孙、杨逸之心中也是一震,难道蜉蝣之国所谓文明之中还包含了天下四方的武学?若真是如此,那么千百年来,在这从不为人所知的林中小国里,在蜉蝣国人近乎苦行的世代经营下,它又已发展到何种境界?
然而,就在这一瞬之间,千利紫石双掌已经重重击在白蕴之胸前。
一声闷响,白蕴之整个人宛如断线的风筝一般,飘了出去。千利紫石的掌力竟没有受到分毫阻碍,尽数击上了她的身体!
小晏心下一沉,身形跃起,稳稳的将白蕴之抱在怀中。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千利紫石这一掌全力施出,根本不留半点真气护体,掌力之盛,江湖上武功稍弱者都难以抵挡,何况白蕴之这样一个毫无内力的柔弱少女?
白蕴之面色如纸,嘴角胸前都被鲜血染红,胸膛上已看不到一丝起伏。小晏迟疑片刻,仍反手将七枚银针刺入她头顶,内力顺着银针徐徐注入她的体内。
然而谁都知道,这不过是白费功夫而已。
小晏终于叹了口气,轻轻将白蕴之的尸体放下,他修眉紧锁,神色变换不定,却始终没有抬头看千利紫石一眼。
千利紫石猛然退开两步,愕然注视着自己的双掌,似乎极度惊讶于自己的所为。她突然跪倒在小晏身边,伸手想拉住他,喃喃道:“少主人……”
小晏轻一拂袖,站起身来,转身对草地上那群蜉蝣国男子一拱手,正要开口,村东却传来一阵欢快的歌声,看来女王加冕之礼已然完成。
蜉蝣国男子默默站在草地上,脸上是一种震惊、沉痛到了极至之后的木然。他们生命中那短暂的欢乐如今却被一群不速之客随手撕裂,而在蜉蝣国的漫漫历史中,根本没有血腥二字。连死亡,也被哲思的光环笼罩,回归于超越之后的旷达。对于他们而言,所知的最大的痛苦只是思辩的痛苦。他们能从浩如烟海的典籍中理解人类的一切,但当杀戮和伤害真的来临,真的直面同胞鲜血淋漓的尸体,他们却完全不能理解。
远处歌声袅袅,纯真得如来自天庭的喜悦之声衬着此处浓浓的血腥,显得如此的生硬,不协。小晏摇了摇头,欲说的话却再难出口。
过了好久,那群蜉蝣国男子似乎终于明白过来,他们默然向中心聚拢,当中走出一人,小心翼翼的抱起白蕴之的尸体。其他人围绕在她周围,低头无语。
小晏不忍再看,长叹道:“如今……”
当中那人抬起头注视着眼前的来客,声音极为沉痛,却也极为坚决:“事已至此,诸位也不必多言。目前有两条路让诸位选择。”
小晏歉然道:“请讲。”
蜉蝣国人道:“一是诸位跟我到王宫,请女王处罚;二是诸位将我等全数杀死,然后自可离去。以诸位的武功,杀死我们当然轻而易举,然而我们中若有一人不死,决不让诸位离开此处半步。”这几句话一字一句,讲的很慢,语气算不上慷慨激昂,也丝毫没有恫吓之意,只是极为认真,认真到让你无法不相信这点:任何人要想离开此处,就非得从这几百个少年的尸体上踩过去不可。
千利紫石跪在小晏身边,脸上的惊愕还未褪去,面色更是苍白如纸。她含泪仰视着小晏,道:“少主人,我真的不知道,我……”
小晏叹息一声,低身扶起她,回头对蜉蝣人道:“在下和紫石姬愿意前去王宫,听凭女王处罚。”
他这么说,大家都没有异议。
就在赤潋花就要开败的时候,他们在蜉蝣人带领之下,来到村落东头的皇宫之外。
一株巨大的无花果树参天耸立,枝藤垂地,牵罗披拂,从外看去,竟不知这座树宫中到底占了几许地势。而主树竟完全是一个由藤萝盘绕而成的巨型圆筒,足有数十人合抱粗细,极为骇人耳目。巨筒顶端覆着层层茂密的树叶,四周环墙完全为合抱粗的藤、根编织缠绕而成,侧面的阳光透过千形百态的空洞,将七色光晕投照于树宫之内,远看去,巨叶滴翠,枝干蜿蜒,裹于万道彩虹之内,真是聚天之灵,别有一种堂皇森严之气。
无花果树本来就可牵藤寄生于其他树木上,起初只是绕着树干往上攀爬,抢占阳光养分,待长成气候,藤根会越长越粗,越缠越紧,最后将寄主勒毙怀中。待原来的大树完全枯朽腐烂之后,藤根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形态,就会形成完全由藤萝缠绕而成的树状空筒。然而这棵无花果树藤缠绕的空筒却极为巨大,直可谓骇人听闻,看来寄主本就是数百年树龄的榕树一类,被勒毙后无花果树独占天机,又生长了近千年,才会形成这样一座雄伟广大的树宫。
蜉蝣男子在宫口止步,示意几人可以自行进入。
几人抬头一看,眼前是一片浓浓的翠色。
阳光透藤而入,一地芳草长得萋萋茂茂,点缀着各色野花,真是好一幅天然的地毯。宫内几乎丝毫未经过人力布置,物什寥寥,看上去一目了然。一块略为平整的树根盘在宫南,上面摆着些树叶树枝,似乎被用作桌子。桌子后边,一位半裸少女紫发垂地,随意斜坐草坪上,托腮瞑目,似乎在思索什么。
步小鸾叫道:“紫姐姐!”
紫凝之轻轻睁开双眼,淡紫色眼波隔空传来,说不出的柔和却也说不出的尊贵,就如晚春中最后一朵紫莲,触目皆是温柔婉约,却又风骨自洁,让人不敢起亵玩之心。
她似乎轻轻叹息了一声,从桌子后走了出来。她虽然不会武功,但动作极为轻盈,全身唯一的装饰不过纤腰间一片紫叶,徐徐临风而动。她走到步小鸾跟前,将手上叠好的裙子递给她,微笑道:“小姑娘,你的衣服姐姐穿不了了,现在还给你。”
步小鸾瞠目结舌,呆呆的望着紫凝之,道:“紫姐姐,你真好看。”
紫凝之淡淡一笑,将衣服交给步小鸾身旁的相思。她紫眸中掠过一丝沉沉的忧伤,对小晏道:“蜉蝣国历史上,从来不曾有过杀人凶手。”
小晏歉然叹道:“出了这样的意外,不止害了白姑娘的性命,还让白家百代心愿灰飞烟灭,在下心中也极为难过。只是请女王陛下相信,紫石体内尸毒未清,心性大变,此番出手伤人绝非她的本意。”
紫凝之看了小晏一眼,轻轻道:“这位公子的话我当然是相信的。然而,在蜉蝣国中,每一个人的生命是世间最值得尊重和宝贵的东西,只有有了生命,才能创造一切。亵渎生命是世间最残忍的罪过,必将受到最重的惩罚,这并不以犯罪者是否知道、是否情愿而改变。”
小晏叹道:“女王陛下言之有理。那么紫石姬按律当承受何等样的惩罚?”
紫凝之轻轻看了他一眼,道:“不是她,而是公子你。”
小晏还未回答,千利紫石已骇然抬头道:“你说什么?”
紫凝之叹息道:“记得《左传》中有个故事,赵穿弑灵公,太史董狐不书穿而书盾,赵盾辩解弑君者为赵穿,董狐曰‘子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孔子闻曰,赞道:”董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