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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云问,你说这颜色配不配我?——问这话的时候,他略侧过脸,小小的脑袋歪斜着,像是饱食终日无所事事,在院子里欢乐地蹦跳的那些小麻雀。
这莫名的比拟在槐枫的心底一拂,痒得他几乎笑出声来——楚云显然是瞧见了他嘴角那不安分的弧度,鼻尖耳廓猛地红了,一个大脚踹过来,高高抬起,落下的力度却是轻的,喂,问你哪!暖融融的苏杭口音,杀伤力犹如炸毛的幼猫。快说!
槐枫盯着他眼角蹦跳的泪痣,脑袋里煮开了一锅糨糊,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呆滞地点头——好在他总是木讷的,多这一次不多,少这一次不少。
“真的?”
楚云往镜子面前凑。就如他每天早上的例行公事:整理头发,整理衣领,整理袖口,整理一切目光所及的东西,然后把通讯木放在耳边,面对镜子看五秒,又侧过身看五秒:“合适我?”
“嗯。”
“那好,买了——小姐,帮我这个包起来。”
楚云用生涩的椌桐土语招呼着营业员。甜美的气息在他的脸上肆意着,槐枫忍不住盯着那颊边的泪痣看了又看——总觉得下一秒,那里仿佛就能开出一朵花来。
“嗯?”
大概是感受到他的视线,楚云回过头来——早在三年之前,槐枫的海拔就已经赶上并且超过了他,从这个角度望去,流畅的下颌曲线、优雅的脖颈和滑动的喉结……这简直是绽放在无意识里的挑逗。
槐枫别过头,把视线拉扯开去,作风青云淡状主动走到收银台旁边掏钱包付钱。
售货员小姐很自然地拿上了情侣款一起装进包装里。
槐枫掏出银子的时候甚至没有发觉价格翻倍了——刚出店门,两人就不约而同地把通讯木插卡换了过来……
“子桓、子桓、子桓……”
记忆在脑海里翻滚,颤抖了拨号码的手,喃喃着楚云的名字——槐枫也不知道这样的行为有什么意义,然而一旦停下来,便觉得自己要被恐慌淹没了似的。
“嘟——嘟——嘟——”
每一声,都想是锐利的锉刀,摩擦在槐枫紧绷的神经上,一秒万年。
以至于当通讯木上传来软绵绵的“喂?哪位?”时,槐枫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胸腔中气血翻涌,如鲠在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喂?”
悠悠然的追问裹上来,槐枫的喉间只剩下喘息与支吾,浓厚的情绪壮阔地起伏着淹没了他的头顶,混杂着疼痛与雀跃与失而复得,大喜大悲的碰撞阻塞了视线,还有许多别的什么,槐枫看不清楚。
“贝贝?”楚云的声音一如往常,就算经过了妖力的转化与漫长的路途,也削弱不了那里面温暖的柔情,“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子桓……你……我……”
好容易憋出了几个字,却是破碎的,连不成句子——带着浓重的鼻翼从喉咙里挤出来,小狗的呜呜一样的撒娇味道。
“……这孩子,”许多年过去了,槐枫已经长到了比楚云还要高的程度,可这称呼却始终没有变过,“我这边家里有急事,所以先回来了,”槐枫明明什么都没问,可楚云却答得胸有成竹,“给你留了条了不是吗?在床头柜上——衣橱门也贴了纸条的。”
“啊?哦……”
槐枫连忙起身去看——果然,在床头柜顶和衣橱门上,各自有一张暖白的枝条,上面小楷写着“家有急事,归,咩留。”娟秀端正,恰是楚云的字体。
“找到了。”槐枫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带,“嗯,去多久?”
“‘论武大会’的总结之后,派里会给一个一个月的大假——我就连那个一起放了。”
“不回来了?”
“嗯,假期完了再回。”
槐枫默,不知能接点什么——然后楚云“噗”地一声笑了:“贝贝,你该不会长那么大,不敢一个人睡吧?”
“那怎么可能,我……”
“好了,就一个月时间,我这里事多——放过了假就回来了。”
“嗯,哦。”
“那么,就这样吧。”
“唔……子桓!”
“嗯?”
“我可以……老呼你通讯木不?”
槐枫有点忐忑——“身在半径一公里之外区域”的楚云有点陌生,他不确定该如何交流。
“可以啊,话讯文讯都可以。”
“哦,好。”
“还有什么?”
“唔,没。”
“那么,就这样吧。”
随着“吡”的一声清响,室内又安静了下来——槐枫瞪着那片薄薄的通讯木,发起了呆。
这个房间应该是充满声音的。
不是楚云的唠叨,就是楚云的呼噜。
不应该是像现在这样,沉静得连细微的呼吸声都清晰可辨……槐枫顺应本能爬到楚云的床上,抱着被子坐好,或许是期望那被子上楚云的气味可以带来一点安抚人心的“声音”。
然而没有。
陪伴他的,只有四面八方压迫过来,无声的“不习惯”。
如果他的记忆清晰一点,就会奇怪,为什么早上翻找绵羊的时候,床头柜和衣橱门上明明空无一物,这会儿竟会凭空多处两张纸条来。
如果他的心思细腻一点,就会发现,那两张纸条上的字迹还是湿的,粘贴的位置也很草率,制作之匆忙一览无余。
可……还是那句话。
他毕竟是那个心眼粗大宛如棒槌的符槐枫。
于是他什么也没发现,便也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一墙之隔的地方,两双眼睛正注视着这一切。
“好吧,如果你要进去就进去吧,这又没什么丢人的……”
终于,其中一双眼睛忍不住了——是汪二。
“不用了,我就是……回头看看……我……”
是楚云,他的脸笼在黑色的大披风里,瞧不真切,只有一双上挑的狐目,仿佛专为了展示什么叫“疼痛的眼神”似地显露在外。
“得了吧你你到底要干什么事情选一样做啊?你要和他一刀两断裂枕割席从此分道扬镳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呢就不要半路折回来偷看捧心贴纸条,你要还想和他老一块呆着就趁现在还早赶紧进去说晨练一high就连过了好反正这事你常抓紧点时间还能赶上一起吃早饭……”
“不了。”楚云转过身——动作很粘稠,“贝……槐枫他,总是要长大,要独立的。”
“是是是,那你还回来粘那纸条做什么干脆连话讯也不要接了。”汪二挖着耳朵,不耐烦指数逼近历史最高点。
“那也总得……有个过程吧……”
“过程也好什么也好……我说你倒是动啊!老回头老回头你脖子不酸啊?我说你……什么嘛,忽然就又气魄满塞了,这什么人啊……”汪二惊讶于楚云态度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回头一瞧,槐枫那边的房间门口,赫然立着一个紫色衣裙的身影,“啧啧……”别了别嘴正想发表一下感言,晃了两三下脑袋却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只得“唉……”地长叹了一声,跟在楚云身后,祭起轻功,掩在松派小道旁的密林里,神不知鬼不觉地下山去了。
没有楚云的日子,对于槐枫来说,是很难过的——各种意义上的难过。
六年的时间虽不算长,可三朝夕相处形影不离,也足够早就那么多根深蒂固的习惯了。如此突如其来的分离,就好像一对连体婴,被不加麻醉强行分割一般——从肉体到精神上,全面的创痛不适。
最开始几天,他甚至连按时吃饭都做不到:平日总是楚云叫他起床,而他也确切不知道屋里那个闹钟的正确使用方法。
窗台上是楚云养的盆栽,门口是楚云栽的树,沙发上的软垫是楚云喜欢的质地和颜色;打开衣橱,满橱子都是楚云买的衣裳,槐枫把它们抓起来又放下,耳边仿佛能听到吴侬软语唠唠叨叨的都是“颜色不能这么配”“我最讨厌短上衣加皮带”和“腰!腰才是男人穿衣的重点”;眼前仿佛还能瞧见,那灵活的纤长的手指,在飞快地帮忙自己整理衣领——却抓着外套,怎么也记不起正确的穿着方法……
——简直无法可想。
更可怕的是,紫渔来了。
楚云不在,再没有人可以和她抢房间,仗着林掌门撑腰,她便堂而皇之地搬进来——这简直给槐枫带来了恐慌,旁敲侧击地劝这:“还没过门的黄花大闺女,这样怕是不太好吧……”话音未落,就被她得意洋洋一句:“我就是要让这事儿做实了,你便跑不了了”顶了回来。
槐枫无奈。
趁着上食堂打饭的当口,偷着给楚云去声讯——当着紫渔的面,他是不敢拿出通讯木来,生恐她眼尖见到,不是从“打给谁?做什么”开始,不问到太阳下山不罢休;便是吵着闹着要他换成同样的款式——槐枫只要略想一想,脑袋便已经开始发沉了。
楚云的声音从那边传来,依旧是软软的,带着点鼻音,不知是感冒了,还是没睡醒——槐枫只“喂”了一声,那边就塞过来一句“是她要搬进我们屋?”,槐枫滞空呆然半晌,只得悄悄地“嗯”。
“你让她别碰我东西就行。”
楚云的声音不大,没有一点情绪。
槐枫又是一呆,琢磨了片刻:“子桓,你生气了?”
“没,我生什么气啊——现在休假,这才多早啊,我继续睡了。”说着,也不等槐枫回答,兀自收了线。留下槐枫站在松派总舵食堂气味并不是那么特别美妙的公共厕所中木然呆立,直到曹锦进来问他:“师兄你尿频尿痛还是尿涨啊?”才回过神来,匆匆离开。
回到房间,紫渔正横在沙发上,一副“我是主人”的样子,荧光紫红色的开边紧身裙,染在麻黄色闲适的沙发上,突显着恶俗的违合感。
“我喜欢这沙发,看起来很雅致的样子,放在房里肯定好看。”
“你别让她碰我东西就行。”
“咔嗒。”
——楚云的声音划过脑际,连通讯木被卡断的时候那清晰的声响一起,效果真实得让槐枫忍不住回头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落入眼帘的,却只有漫长而沉默的空白。
“起来!”
不知怎么,槐枫忽然愤恨起来,声音大得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紫渔显然没有想到,一向像木头人一般喜怒不形于色的槐枫,也能折腾出这样大的动静来。浓眉大眼一旦染上怒色,一惊之下,从沙发上滑落在地,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作无辜状望着槐枫。
这样的姿态,显然并不合适体型健硕的紫渔小姐——无论她强调多少次“这是生儿子的身材”,也无法改变她那东施效颦的状态。
槐枫看得胃里又是一阵紧缩。
楚云不辞而别的愁绪还在心头缭绕,紫渔身下那张楚云亲手挑选的地毯扎着槐枫的眼——他几乎忍不住要摔门而去,可先天的善良阻止了他。
在门口站了片刻,楚云那句不咸不淡的“别让她碰我东西”,始终在槐枫的脑海里打转,萦绕不去。看看这屋里,从天花板上的灯,到铺在地上的地毯,竟没有一样不是楚云打理的,就连槐枫床上的床单被套,都是楚云特地给他选的,不知怎么,心里就不是滋味。
“老……公?”
紫渔在地下趴了半天,却始终不见槐枫来理她,不觉有些愠怒。可偷眼看到槐枫的神情着实不好,不敢贸然造次,只得试探性地小声叫着。
槐枫没有应,只是低下头,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他的心情实在不能算好。
更糟的是,他始终不知道,这样的抑郁是为了什么。
没有楚云的房间,就像是冬日徒留枯枝的树林,静寂得让人害怕——而紫渔,和她那有悖传统审美的打扮,恰似枝头的老鸦,为原本就令人胆寒的清冷,平添上几份诡异。
“走吧。”
这样的房间,他一刻也不想多呆。
不等紫渔回答,槐枫已经自顾自地派师弟定马车去了。
动身的计划执行得很快。因为楚云在临走之前,已经帮槐枫把要带的东西打好了包。
这么许多年来,他们两人东奔西跑,随身的东西,总是楚云收拾,槐枫扛——想到这里,槐枫便惦记起楚云带回家的东西,甚至不用推测也能知道,他那样一天不还三套衣服会死的极限烧包人士,东西定然是少不了的。眼前仿佛就能瞧见他独自一人,拖着大大的包裹,穿过山下长长的栈道,形单影只去赶马车的样子——纤薄的身形,因为用力而略显倾斜的背脊,在槐枫的眼前无限地放大,扎得他眼眶生疼。
眨了眨眼,紫渔凌乱的大包小包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