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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眼不见,槐枫已从剑袋里拖出一柄重剑,向那精钢打造的机关冲了过去——“喝——”地一声,被外界几乎神化的金刚柱被拦腰斩断,轰然倒下,尘土飞扬。
血从槐枫的虎口处涓涓地渗出来。看门人见了,略松口气,以为这两败俱伤的现状能让他知难而退,谁想槐枫毫不介意,换了个姿势埋头咬牙,向着传说中的“流星阵”直闯进去。
那“流星阵”可不是寻常阵法,那是耗资三千银两,请鹿野岛岛主专业设计的,整个“梅派防御系统”的主体之一,就算是有鹿野岛的工程师指点,再加上四五个顶级剑客,或许能尝试安全闯关,可眼下槐枫单枪匹马又……
——他并没有想要“安全闯关”。
像是一头落入猎人陷阱的猛兽,他嘶吼着横冲直撞,破坏一切可以破坏的东西,全不在乎那星星点点落在他肩头臂膀扎进皮肤肌肉的飞镖暗器——不过片刻之间,已是遍体鳞伤,血像雨点一样落在泥地上,一砸就是一个铜钱大坑,深深地,周围烙着皇冠般起伏的纹印……
看门人惊呆了。
直到槐枫闯过了“流星阵”,才堪堪回过神来,大叫着“不好啦——有人杀上来了——”冲回门岗报信。
梅派的讯息传送系统分级严格,从门岗到保卫部门是直达,传到剑客们的训练区却要足足一刻钟。
楚云感到的时候,时间已过了将近两刻,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幅接近地狱十九层的景象:
在六七个梅派的守卫持剑轮番进攻,密集的刀光剑影之中,隐约晃动着一个人影:
他浑身浴血,青灰的外袍上狼藉一片,不是被暗器钉出的裂口,便是淋淋漓漓的血迹……
他奋力挥舞着左手那柄黑色的重剑,以寡敌众。动作已很不灵活,偶尔的停滞间,可以看到他使劲地眨着眼,像甩掉渗入眼眶的汗水或是血水……
他的脚步不稳。颠颠倒倒,摇摇欲坠。紧锁的眉间刻着视死如归,死咬的嘴角边写着绝望的坚持……
他的身后,那套让梅派引以为自豪的防御系统,已夷为平地。
“住手!”
楚云大叫一声,冲上前去。
槐枫的剑势应声而停——围攻的几人控剑能力没有他好,收力不住,几把长剑“丁零当啷”地都敲在槐枫身上。持剑的人到“哎”“呀”地混乱着惊叫了几下,槐枫却连哼都没哼一声,拿剑支在地上——哆嗦的手泄露了他的疲惫——可他却一脸满不在乎的神气,固执地挺起背脊,直勾勾地望向楚云。
“你这是干什么?!”
楚云皱眉——这话开头还有点“劈头盖脸”的味道,不到半中,就被“心疼”削去了气势,剩下焦急的询问了。
“我来带你回去。”
槐枫说。声音不大,却很坚定,干净利落,掷地有声。
“他们没告诉你,我现在是梅派的人了么?不能和你回去的。”楚云努力地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冰冷,却止不住地漏出柔软地像哄孩子一般的腔调。
“我不信。”槐枫的眼睛睁得极大,清澈见底地,闪耀着执着的光,“他们骗我——或是他们骗了你……子桓,我不信……”
“那么,如果我说给你听呢?”
楚云要着下唇。一字一顿地问。
“什么?”
浓眉大眼间,染上忐忑地迷茫。
“我是成年人了,”楚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静,“有独立行为能力的——是我自己要来梅派的,和别人没有关系。”
“那……”槐枫的脖子瑟缩了一下,然而马上又握起了拳,“那,子桓,我也来梅派和你搭……”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楚云一甩袖——不知是为了甩掉自己的心痛还是为了甩掉两人的纠缠,“我就是不想和你搭双剑了才过来了——谁都好,只要不是你!”
“当啷”一声。
槐枫手中的剑落在地上。
沉默。
更长的沉默。
蜿蜒不绝仿佛不会停顿的沉默。
梅派的剑客们纷纷从训练场里出来,蹑手蹑脚地聚拢过来围观——他们大概是不想引起注意的,可那些“哇靠血怎么能喷成这个样子”、“我说那真的是个活人吗?”“他是血龙头吧……”之类的戚戚切切,却又不可避免地随着清风,夹在血腥的气味中四处弥漫。
然后,在三百多双眼睛的注目下,槐枫作出了一件惊天地泣鬼神,比全歼梅派防御系统更足以令他名留武林史的事情:
他把重剑一扔,一屁股坐在地上,哭。
一个成名已久的剑客。
一个刚刚将梅派的防御系统破坏殆尽的硬汉。
竟赖在地上,昂首向天,蹬着腿,像小孩那样,嚎啕大哭。
所有人都惊呆了。
连楚云都张口结舌。
一任那中气十足的嚎啕在山间孤独地盘旋缭绕:
子桓你为什么不要我了。
子桓我这么乖你为什么还是不要我。
子桓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叫我娶奇怪的女人,我也娶了,可你为什么就这样不要我了呜呜呜呜呜呜……
鼻涕和眼泪交错着在那张皱成一团的脸上纵横。
见者伤心,闻者唏嘘。
最后,还是楚云第一个回过神来,三两步跃到他跟前,想要把他拉起来:“别哭了——丢不丢人啊像什么话……”
手一触到槐枫,就被死死扯住:“子桓……子桓……”失血过渡的手指泛着青,颤抖着把楚云往自己的那个方向拽。
“我说你倒是先起来……”血染在楚云的皮肤上,粘稠的触感让他心底发慌,“这样可……”
“子桓你不要不要我……”槐枫着了魔似地拽着他,茫然地望着他的方向,血液的流失带走了瞳仁里的焦距,只有执念让他强迫症般呢喃着那不符合逻辑学与语言学的一句话,“不要不要我……不要不要我……”
吧嗒吧嗒。
大颗大颗的眼泪像夏日午后的骤雨打在槐枫惨白的脸上。
“乖,不会不要你,不会不要你……”投降似地,楚云闭上了眼睛。
一声闷响。
槐枫直挺挺地栽进楚云怀里——眉头松开了,嘴角边挂着微笑,一片天真纯净的安然。
“嗯,不会不要我。”
——就彻底地冰冷下去。
“这……二子——汪二——你……”
“来了来了,叫什么叫,”汪二踢着鞋挖着耳朵出来了,“一早就在旁边看着了就等你们磨叽完了我好出场收拾残局呢——别紧张别着急……也别哭啊我说你怎么就这样水龙头了是不是男人啊——失血过多而已嘛不是什么大事乖啊别哭手拿开别添乱站远点一会还你一个活的……”
槐枫醒来的时候,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景象,是一片素色剪影。
白的长发,白的里衫,支着脑袋坐在窗边小圆桌旁,一下一下地点着脑袋打瞌睡。窗没关,夜风轻拂如水的发丝,嵌在深蓝紫色的夜空中,一幅宁静的水墨写意。
眨巴眨巴眼睛——槐枫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面自己结婚了,楚云走了——那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梦。
身体的疼痛,却告诉他:现实远比梦境更可怕。
屏住呼吸,槐枫生怕惊扰了这难得的一份安宁——听到心跳的声音,并不稳定,一半是伤,一半是因为不知道楚云要是回过神来,会怎么处置自己,平生第一次,面对着“未知”带来的恐惧。
楚云的肩膀颤动了一下——槐枫连忙闭上眼睛继续装晕。
脚步声轻轻地响起,越靠越近,越靠越近……槐枫的心也就跟着越跳越快越跳越快……他想控制一下自己的呼吸频率,未遂。
冰凉的触感,随着柔软的质感,落在他的额头上,亲切而熟悉——那是楚云的手。
槐枫连气都都不敢出了。
“我说你要憋到什么时候啊?”
就在槐枫觉得自己再不呼吸就要死过去的时候,站在床边的人开口了。揶揄的口气里带着宠溺。
槐枫有点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睛:“……子桓。”叫完了不放心,瞪圆了眼做“我很严肃”状,“你不要扔下我,你也不要跑掉,不然我就……”
停顿。
“就什么?”楚云也学着他瞪着眼睛,做“我很严肃”状,奈何眼本就没他大,气势上先输了五成,嘴角边似笑非笑的弧度又毫不客气地柔化了脸颊的线条。
——气息就被堵住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槐枫扑在他身上,嘴唇粘着嘴唇,舌头伸出来,带着孩子气的生涩和固执,不得法地翘着他的牙齿。
楚云石化了半秒,嘴角边的弧度就不可抑止地扩大开来,微启双唇,把自己的舌头递了过去……
事实证明,姜还是老的辣,酒还是陈的香,接吻这事儿也不例外。
不多时,槐枫就上气不接下气,驯服地被重新放平在床上。
“真是的,伤口裂开怎么办!”松开口,楚云第一句话不出所料的是抱怨——还带着接吻之余的喘息。
槐枫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着,两条眉毛不安地耸了一下,既而咬了咬唇,恢复了清澈的坚毅:“子桓,我要和你在一起。”
没有接楚云的话,上不着天下不挨地。
“唉?”
楚云眉间一跳,别过头去便要站起身,被槐枫一把拉住:“子桓,你听我说——不是一起练剑,不只是……我要我们在一起,那种等到老的时候还在一起的一起,就是……”
楚云白他一眼:“话都说不囫囵,我看你是流血流晕了——睡吧,等过两天……”
“不要过两天!”槐枫“腾”地坐起来又“咚”地倒下去,“过两天你又不见了……子桓,我会和我爹妈说的,我也会和……和紫渔说清楚,我不要和她在一起,我要和你在一起——你听明白了么?我是说……”
槐枫抬起胳膊,想做点手势辅助解说——拉动了伤口,血渗出来,哆嗦了两下,又落了下去,犹疑了片刻,小心翼翼敲了敲楚云,轻声试探:“……好不好?”
一双大眼睛里惶然夹着紧张,闪烁不定。
楚云颓然地在床沿上坐下。
合上眼睛,仰天长叹——任绯红慢慢地爬上脸颊。
然后伏下身,吻上槐枫的额头:“好。”
——“我靠,”窗外汪二痛苦地捂住脸扭向一边,“这腻歪的,不嫌碜人。”
人活百岁,终有一死。
嗯,妖也不例外。
这世上一切的喜剧,只要时间拖长了,终究会变成惆怅沉重的悲剧。所以,作者执意要把故事,停在这个风和日丽的地方。就算楚云的治疗方案还没有确定,就算槐枫的“家事”还没解决,就算江湖上已经流言四起八卦横生,可最起码,我们可以有一句无比光明的结尾:
这天晚上,楚云和槐枫并排躺在床上,手牵手,嘴角边挂着微笑。月光洒在他们的脸上,一片温暖的安然——那一刻,他们都孩子般天真纯净地相信:他们,还有很多,很多,很多个“明年”……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