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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闹得整条街都知道了,人人同情钟家的孤儿寡母。厂长被舆论逼得没办法,召集厂里的工人给钟家捐钱,又答应厂里出一半的医药费。街道办事处的吴伯是个热心人,有亲戚在北京某家医院担任主治医生,打电话帮她们联系了。钟笔本想在省里的医院治疗,考虑到自己可以一边上课一边照顾母亲,于是带着钟箦一起来了北京。
她在学校附近租了间小平房,安顿好钟箦,日日往医院跑,十分担心母亲病情恶化,又惊又怕,心力交瘁。幸好替她母亲治病的罗医生为人亲切和蔼,鼓励她说只要病情控制住了,救治得当,并无生命危险,这才让她抱有一丝希望。经过几次化疗,钟母被病痛折磨得面色蜡黄,瘦得眼睛只剩下两个窟窿,头发全掉光了,形容枯槁。
钟笔见了心如刀割,每日还得强颜欢笑,哄母亲说很快就会好。
那段时间,她以弱不禁风的双肩一力挑起千斤重担。
当听医生说钟母的病日渐有了起色,若是继续这样下去恐怕就要好转后,钟笔大喜过望,整个人都轻了起来。她正要松一口气,哪知有一天晚上钟母突然呕吐不止,怎么用药都没有用,最后双眼一闭,昏了过去。
罗医生急匆匆赶来,说是癌细胞变异,需要立即动手术抢救,让她去楼下大厅收费处交钱。
那天晚上,钟笔感觉自己是在地狱的烈火里煎熬,不断在绝望与希望中挣扎徘徊。她木木地坐在手术室外的长凳上,心想睡一觉就好了,睡一觉,母亲便没事了。可是无论她怎么安慰自己,还是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她揉着酸疼的太阳穴苦笑,也许睡神跟她有什么过节儿,已经三天三夜没有造访她了。
她睡不着,就是那时候她学会了用安眠药。
漫漫长夜像是永无尽头,无边的黑暗像一头野兽,随时能把人吞噬殆尽。空无一人的走廊上,钟笔把头埋在手中,不断祈祷,若是头上真的有神明,就请发发善心,她钟笔愿意每日三跪九叩拜谢。
神明似乎真的听到了她的请求,手术室的灯灭了,罗医生连口罩都未摘下就走出来对她微笑,打手势表示一切顺利,然后才进去收拾东西。钟笔从没有见过笑得这么美的眼睛,此刻她觉得身边所有人都是天使,医生是世界上最崇高的人,悬壶济世,救死扶伤,妙手回春,可歌可泣。
她兴奋得神志不清,整个人飘飘然,一直怀疑莫不是做梦吧,莫不是做梦吧?有一个人穿着白色消毒服迎头走了过来,双手插在口袋里,目光呆呆的,面无表情,地面是光洁平整的大理石,可是他差一点儿跌倒。
钟笔不管不顾地走了过去,手背在身后,踮起脚尖,在他眼睛上轻轻落下一吻,仰着头笑眯眯地说:〃你的眼睛真漂亮。〃然后跑走了。她要赶快告诉钟箦母亲没事的消息,她要告诉全世界!
她是如此高兴,全然不知自己无心之中犯了怎样的错误。
左思的母亲就在刚才走了,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他母亲从小含辛茹苦将他拉扯大,又变卖祖屋供他上大学。如今他事业有成,功成名就,本想让母亲多享两年清福,没想到她就此撒手人寰。无数风浪走过来,他的意志早已锻炼得如钢铁般坚硬,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将他打倒,可是此刻他崩溃了。他亲眼看着医生将白布蒙上母亲的脸,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
今后只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世上。
就在他最无助、脆弱、彷徨、迷茫的时候,一个女孩子跑到他面前,亲了亲他的眼睛,一脸灿烂地说:〃你的眼睛真漂亮。〃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微笑着称赞他〃思思眼睛真漂亮,一看就很聪明〃。他伸出手情不自禁想抓住她,可是她像蝴蝶一样转眼就飞走了。
他得到钟笔的一吻,整个人精神一振,似乎又活了过来。他立即着手安排母亲的后事,然后到处打听刚才那个女孩子是谁。
钟笔天天在医院待着,几乎所有人都认识她,很快他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信息。他不打算放过她,但是要慢慢来。
钟笔一大早就领着钟箦来了医院,手里提着连夜熬的八宝粥,打开饭盒,楼道里都闻到香味,入口即化。护士在一旁称赞道:〃大婶,你这个女儿真孝顺。〃钟母看着两姐弟笑,虽然身在病房,恶疾缠身,却是满室温馨。
那时候钟箦只有十二岁,还是一个怯生生的小孩子,虽不会说话,已经十分懂事,接过调羹要亲手喂母亲吃饭。钟笔让出了位置,摸了摸他的头发,笑说:〃小箦长大了,会照顾人了。〃钟母吃着粥,眼角满是笑意,很是欣慰。
她哼着小调跑出来,坐在椅子上翻娱乐八卦杂志。感觉到有人在她身边坐下,她瞟了一眼,见他穿得十分齐整,便搭讪说:〃你是来医院探病的吗?〃他摇头,声音很低沉,〃不是,我母亲去世了,我来领她的遗体。〃
钟笔一惊,没想到竟是这么一回事,杂志也不看了,看着他的眼睛真心诚意地道歉,〃对不起。〃
他似乎不是很在意,长长叹了口气,没什么表情地说:〃生老病死,谁也躲不过。〃总有一天他也会离开的。
钟笔不喜这种带有死亡气息的话题,何况母亲又生了重病,忌讳颇多,心里不快,起身想走。哪知他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他低着头,漫不经心地问出来,眉眼间都是疲倦。
钟笔心一软,很同情他,心想就算他母亲寿终正寝,心里也一定很难过,陪他说会儿话排解排解也好。她看着眼前这个可以做她父亲的男子,完全没有想到其他的可能,一脸认真地回答:〃我叫钟笔,钟繇的钟,毛笔的笔。〃
他眼里有一丝笑意闪过,〃敢这样自我介绍,那你的书法一定很不错。〃钟繇是魏晋时期著名的书法家,乃中国书法之祖,和王羲之并称为〃钟王〃。钟笔有些赧颜,但是没有否认,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差强人意而已。〃
钟家经济不宽裕,她学不起乐器,买不起舞蹈服,于是跟着院子里的张大爷练毛笔字。十来年练下来,居然小有成就,初中时候她的字就已经漂洋过海,远赴日本参展。
钟笔因为身边同学对她的字赞誉过高,总是觉得难为情。其实她知道自己对于书法并不是很有天分,加上上大学后不够勤奋,水平似乎日渐下降,拿不出手。于是她转开话题,随口问:〃你叫什么?〃她并不期望他的回答。
但是他有样学样,〃我叫左思,左右的左,思念的思。〃
钟笔听得一愣,〃左思?《三都赋》的左思?哈哈哈……〃忍不住笑起来。一听到这个名字,她脑中立即浮现出一道文学填空题:左思,字太冲,西晋文学家,出身寒微,其貌不扬,然而才华出众,十年著成《三都赋》,豪富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一时为之纸贵……没办法,期末考试快到了,她最怕的便是考这些死记硬背的东西,偏偏记得最牢的也是这些。
左思微笑,被她这样取笑,却没有一点儿不高兴的意思,〃我母亲给我取这个名字的时候,并不知道历史上有个大大的才子叫左思。〃
钟笔点头,还是忍不住笑,〃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她眼角余光瞄见钟箦打开门找她,立即跳起来,〃我要走了,以后有机会再聊。〃说罢,朝后挥了挥手,蹦蹦跳跳进了病房。过了会儿,她又冲出来喊护士换药,楼上楼下跑,忙忙碌碌,但是精神头很足。
手术后,钟母身体很虚弱,还需要留院观察。期末考试快到了,钟笔一边忙着复习,一边照顾母亲,还要分神陪钟箦,他一个人待在陌生的地方,半个朋友都没有,难免寂寞。她顶着两只熊猫眼去医院给母亲送补品,一路哈欠连天。怎么会有这么多要复习的东西?早知道就不读中文系了。
她提着保温盒站在走廊上,犹豫了一会儿,又打开保温盒看了一眼,忍不住再次叹气,算了,去楼下打点儿热水好了。她转身要走,冷不防身后响起一个声音,〃怎么愁眉苦脸的?〃手已经伸了过来。
钟笔抬头,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这个男人有一个大名鼎鼎的名字,松开了手中的保温盒。
左思瞅着里面的东西,眸中有几分不确定,〃这是烤鱼?〃刚做完手术的病人应该还不能吃烤鱼吧?
钟笔像是被得罪了,跳起来不断地强调道:〃这是鱼汤,这是鱼汤!〃
他不禁莞尔,笑问:〃汤呢?〃
钟笔垂着肩,一脸丧气地说:〃烧干了。〃
她一边背书一边炖汤,哪知背着背着就歪在厨房门口睡着了。等她醒过来,鱼汤早就炖成烤鱼了,再要重做,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她只得宽慰自己,有鱼总比没鱼好。可是这干鱼叫母亲怎么吃得下?只好以热水充鱼汤了。
钟笔不当成一回事,一心埋怨自己粗心大意,连汤都炖不好。左思听了却非常有触动,眼光深邃地看着她,好半天才说了一句:〃钟笔,你太累了。〃医院,学校,还有年幼的弟弟,无数或重大或琐碎的事情全都要她来扛,一个十八岁的年轻女孩儿,怎么能不累?
钟笔却摆摆手,没事人似的,〃不累,睡一觉就好了。〃说着就要走。左思拉住了她,〃我正要下楼买饮料,不如替你把热水带上来吧。〃钟笔客气了几句,便将水杯交给了他。
左思带上来的除了热水,还有热牛奶和鲜蛋糕。钟笔一迭声谢过,推辞未果,站在病房外面就这样大口大口吃了起来,一点儿形象都没有。她很节省,许久不曾吃过蛋糕、糖果等零食了。左思在一旁看着,觉得她吃的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连带他也馋了起来。他看着钟笔鼻尖上沾上的奶油,心里蓦地一股燥热,想将她抱在怀里,用舌尖帮她轻轻舔掉。
但是他还不敢造次。
第二十一章 忍无可忍,从头再忍
钟笔要等母亲的药水滴完才能走,护士老是忘了时间,总要等到血液往回流才急匆匆走来拔针。左思见她不断打哈欠,打开一间房门,〃你可以在这里睡一觉。〃钟笔东张西望,〃这什么地方?〃这里看起来像是哪个值班医生的办公室。
〃管它什么地方,你睡觉便是。〃钟笔刚掏出手机看时间,左思就说:〃放心睡吧,到时候我叫你。〃钟笔看起来很感激,叮嘱道:〃嗯,四十分钟后一定要叫醒我。〃
钟笔想到他母亲去世了,以为他来医院大概有许多杂事要办,没有多问,一心以为是巧合,两次都碰到他。
里面有一张大大的沙发,地上居然还有毛毯,应该常有人在这里过夜。比家里的床还舒服,她沾上枕头便睡了过去,睡得昏天暗地。
这一觉直睡了三个多小时,她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她十分懊恼地爬起来,怎么也没人赶她走啊?
〃别担心,你母亲的药已经滴完了。她现在睡着了。〃
钟笔回头,这才发觉他坐在办公桌边看报纸,腰背挺直,很威严的样子,不由得问:〃你怎么还没走?〃他站起来,看了她一眼,〃这就要走了,你呢?〃钟笔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人家一定是不好意思叫醒她才等在这里的。抓了抓乱成一团的头发,她一脸尴尬,〃对不起,对不起,我睡过头了。〃
他没有说什么。
俩人一起下楼,在大厅门口分手。钟笔往公交车的方向走去,不一会儿,一辆黑色的车在她身边停下。她对车不是很了解,顶多认识奔驰、宝马、奥迪等几个品牌,后来才知道这是雷克萨斯。
车窗缓缓摇下,左思的头从车里探出来,〃我送你一程。〃钟笔吓了一跳,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坐公交回去好了,很快的。〃左思居然开起了玩笑,〃又不要你出油钱,怕什么。〃钟笔不好推辞,只得上了车。
左思眼睛看着前方,〃你学什么的?〃明知故问。钟笔一本正经地回答:〃中文。〃他点头,〃北大的中文系,那是极好的。将来想做什么?〃钟笔笑说:〃考研吧,然后留下来跟着导师做学术研究。〃那将是平淡但安逸的生活。
她早就打算好了,自己虽没有大才华,但是赖在学校里做一点儿学问混口饭吃应该还是没问题的。常教授看过她的论文,称赞她有灵气,是做学问的料。
左思问:〃不枯燥?〃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又聪明又孝顺又勤奋,本该在社会上大展拳脚,竟然当起老学究来,多可惜。钟笔摇头,〃怎么会!喜欢就有意思。〃左思莞尔,自然,喜欢就有意思,人和物都是这样。
中关村一带乃是堵之又堵的地方,不堵车那才叫奇怪呢。左思看了眼前方丝毫不见移动的长龙阵,方向盘一转,〃在路上等一个小时,不如先吃饭。〃他们去附近的餐厅吃日本料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