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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关河-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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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人说的也是不痛快的事:当地商绅公请胡公子,竟用小轿抬来了两个有名的老举【老举:广州一带对妓女的俗称。】陪宴,恼得胡公子饭都吃不下,提起来就一肚子气——“真真的低俗!恶俗!一帮伧父俗子!若不看在几位世交的面上,定当拂袖而去!……不料离了京师,竟再无一块净土!”
  王映村笑着劝道:“千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嘛。京师官场士林讲的是风雅,侑觞陪宴只用歌童;其它繁华风月场,谈生意买卖、请托说事,哪有不进出秦楼楚馆、不叫名妓陪酒的!……日后公子总得和生意场上人物来往,入乡随俗吧,不然气坏了身子可不合算。”
  “我倒想一辈子不沾生意场的边呢!”公子爷冷笑着,脸色难看,“入乡随俗岂不同流合污?……哼,真受够了!这叫什么地方!……”
  天寿突然感到座中气氛古怪:公子的最后两句话让三个大人一下子振奋起来,全都目不转睛、满怀希求地望定公子爷,好像他立刻就能说出一句有魔力的话,叫他们这些大人都高兴得满地打滚儿。
  胡昭华手一挥,黑眉一扬,说:“算了!再不答理他们了!咱们去游七星岩!痛痛快快玩他几天!……”
  三个大人顿时泄气,满脸失望,王映村连眉眼都耷拉下来,无精打采,整个人也仿佛瘪下去,让天寿觉得十分有趣。
  这位公子爷从来不看他不想看的东西,自顾自地越说越兴奋:“肇庆有七岩、八洞、五湖、六岗,集桂林之山、杭州之水,风景名胜出类拔萃,不载酒畅游一番,大是罪过!走!走!咱们立刻就走!……柳师傅,带着你的三玉笋。老四,老王,你们这就去叫管家,传车传轿,把那些个商号送来的酒席,全都带上!……”
  腊月二十七、腊月二十八都这么游过去了。公子又发了话,还要到石湾停两天买陶瓷。如此这般,难道就乐不思归了?除了公子爷,连管家童仆在内,没人不着急。大过年的,无论贫富贵贱,都讲究阖家团圆;何况新春伊始竟在旅途中度过,怎么说也不吉利。大家都已觉出来公子是在有意拖延,可为什么谁也猜不透;要说去问问因由,劝他及早起驾,自打管家被他一顿臭骂,差点动鞭子以后,再没人敢试了。看来,只能这么不死不活地任由这位犟脾气的公子拖下去。
  事情却有了转机。
  那日游的是双源洞。洞中有地下河,分东西两支流出洞外,清澈见底,终年不涸,其间石|乳石柱极多,似宫殿如洞府,映着河水,恍如瑶池仙境,众人被这绮丽景致吸引,渐渐走散。胡昭华将出洞口时,发现自己竟是孤身一人,随从皆无。略一停步,却见小天寿蹲在河边玩水:捧上一把,看它从手指间漏下,阳光从洞外斜斜透射而来,照得指掌如粉红色的花瓣,水滴似成串的珍珠,一片光晕笼罩着孩子精致的小脸,格外天真甜美,动人心魄!胡昭华看得呆了,片刻回过神,笑着喊道:“天寿,干什么呢?”
  天寿回头,也笑笑,没说话。
  “快别蹲在那水边啦,湿了鞋看你爹打你!”胡昭华上前把天寿拉起来,他们就面对面地站在河边的一片钟|乳石之间了。
  天寿仰脸看看这位说一不二、谁都不敢惹的公子,慢慢地转着眼珠子,还是不做声。
  胡昭华被他看得笑起来:“真是金口难开,太不爱说话了!……想什么呢?”
  天寿严肃认真地低声道:“我跟您说一句话,行吗?”
  “行啊,说吧。”胡昭华哈哈笑着,跟个七岁小孩子对话,他很开心。
  “我冷眼看去,只除了您,大家伙儿都已经归心似箭了。”
  “你——冷眼看去?”胡昭华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么老气横秋!真是滑稽!他笑着,懒洋洋地倚着一根钟|乳石柱,故意说,“不会吧?他们都说很欢喜跟我一道四处游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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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说谎。”
  “说谎?为什么要说谎呢?”
  小天寿蹙着细细的黑眉毛,十足的小大人儿神情:“我也说不全乎。你家的管家童仆是因为怕你;王师爷是因为要求你办事;戏团头拿你们家的钱,就更得讨你的好儿了呗。”
  胡昭华没想到一双孩子的眼睛真的一直在“冷眼”观看,看得还这么透彻,不由得站直了身子,多了几分认真。他在广东人中算是魁梧高大的,而天寿比一般七岁的男孩子瘦小,踮起脚也只能达到对方的腰际。一个是服饰华丽器宇轩昂的贵公子,一个是寻常布衣尚未成年的小戏子,这极不合常情甚至有些滑稽的面对面的谈话,却越来越深,超出了任何人的想像。
  “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哪!……那么,你说谎吗?”胡昭华小声问。
  “有时候也说。可我不是故意的。”
  “说谎还有什么故意不故意!”
  “当然有啦。好多人都是这样的,原本不想说谎的,可又不得不说。”
  “那好吧,我就先来试试你。你还是冷眼看去,你师傅为什么携家带口下广州哇?”
  “你们给的钱比别人多。”
  “只为这个?”
  “师傅不乐意我们三个进王府大班,可又不敢得罪王爷,只好躲开。”
  “还有吗?”
  “还有……还有,我告诉您,您可不许对人说,千万别当着我师傅说。”
  “好,我答应。”
  “我师傅是京师昆腔第一曲师。可现如今在人家里、会馆里唱堂会昆腔还行,在园子里就唱不过杂剧乱弹秦腔梆子了。师傅嘴里不说,心里特不高兴,又怕败在他们手下坏了自己名头,不如另寻路子。”
  “啊,不错,不错。”
  “我都说了,您呢?”
  胡昭华咬住嘴唇,沉默片刻,后来说:“好吧,我承认,我是故意拖延行程,不想早回广州。你知道我是为什么吗?”
  “我知道。”
  胡昭华又一次感到意外:“你知道?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您去年进京会考落榜了,一直不肯回家,无颜见江东父老。”
  自幼学戏的孩子,学的每本戏都少不了金榜题名,出口就是戏文,这不奇怪,倒是小小年纪心思这么细密,叫胡昭华十分慨叹,也很感动。他苦笑道:“你说的算一件吧,还有更重要的,你猜不到,他们谁也猜不到,我就告诉你一个人,好不好?……腊月二十三祭灶,灶王爷上天去了,从二十四到除夕这七天,我们这儿叫乱岁日,因为灶王爷除夕午夜才回驾,无神监管,诸凶煞俱不用事,人们可以百无禁忌,婚嫁喜事多选在这几天,绝不会触霉头。我要躲的就是这七天……这个日子口到家,他们准会逼我结婚!”
  天寿奇怪了:“结婚不是大好事吗?我们演的戏里头,好多人死去活来的,不都是因为娶不成嫁不成吗?到最后奉旨完婚大团圆,大家都开心呀!”
  “大家开心算什么?我不开心!”
  “哦,我知道了,”天寿猛然醒悟,“您不好女色。”
  胡昭华哭笑不得,究竟还是个小孩子!便摇摇头叹息道:“跟你说你也不懂。前朝高皇帝说过一句话,你知道吗?——‘我若不是妇人生,天下妇人都杀尽!’”
  天寿吓了一大跳,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胡昭华自管往下说:“一位前贤作书,替我说了心里话:妇人哪有一个好的?我这性情,和妇人隔着三间屋就闻得见她的臭气!”
  天寿惊得口吃吃地说:“怎么,怎么会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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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昭华苦涩地笑着,说:“天生的,没法子。”
  “那,那,”小天寿还是结巴不已,“那您的姐姐妹妹呢?您也恨?”
  “两码事!那是血亲,就像自己的五脏六腑胳膊腿,谁能恨自己讨厌自己呢?”
  “可是,恨妇人……为什么呀?”
  “她们臭!她们脏!心机深心肠毒!看外像软玉温香,一旦贴上个男人,恨不能敲骨吸髓,把你活剥了,切成一片片吃了!……”胡昭华赶紧收住这些情不自禁的宣泄,“算了算了,你弄不懂……除非,除非你跟我一样,早晚就明白了……”
  孩子似乎被他的话震惊,十分不安,长长的眼睫毛簌簌颤抖。
  一看孩子小脸发白,胡昭华便后悔自己说得太多太露骨,于是小声嘱咐道:“这可是咱俩的悄悄话,千万别对人说去,好不好?”
  孩子也叹了口气,点头答应,接着又说了几句大人话,显然也是来自戏文:“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结婚不就是为的养儿子传宗接代吗?您躲着不回去结婚,您爹您爷爷能饶您吗?终究还是放不过您吧?您早晚总得结婚吧?”
  胡昭华长叹一声,无话可说,脸色越发阴沉了。愣了好半天,他对天寿说了声“走吧”,两人一同出了双源洞。
  当晚胡昭华就命各船离肇庆直航广州。这一行人众终于在除夕那天的下午赶到了目的地。
  第五章
  柳知秋一家住进一所漂亮的院落。
  这处院落,在广州城外西南,离胡家那带花园的大宅子一里多路,距有名的十三行街也不远,站在门口台阶能清楚地看到那边整齐的三四层洋楼和楼顶上飘着的五颜六色的旗。住长了才知道,那旗是各国夷商的国旗;那洋楼是各国夷商的商馆,名义上是租用十三行行商的,其实是夷商自家掏银子照他们国的样式建的。柳家的孩子们见惯了京师的四合院,也看到广州城里无处不有的大杂院,全都是平房,最高的买卖楼也不过两层再加个小阁楼,这些高大的、一层摞一层的洋楼,叫他们惊奇了许多日子,真不明白,夷人干吗要住得那么高?干吗要在大门口竖立那么些又高又粗的石头柱子?干吗要在石头柱子上雕许多谁也没见过的花?
  还是自家的院子住着舒服。
  院子两进,后院北屋五间,住了柳知秋一家人。东厢房三间,由天福天禄同住,兼作三弟子读书和练习琴棋书画的地方。西厢房三间,做了厨房饭厅和贮藏室。过厅也是五间,用来做客厅和练功说戏排练的场所。后院还带着个小小的花园,他们住进来的时候,正逢腊梅花开,前院后院屋里屋外都弥漫着极清醇的梅香,把女孩子们高兴得疯了似的围着腊梅树乱喊乱叫,每人立刻摘花往头上戴。天寿忘记了制止,只会痴痴地站在那里与花相对,天色很晚了还待在小花园里不肯回屋。他娘硬把他拉回去摁到床上睡觉,他还对他娘说,他的梦一定都是香的。
  前院比后院更大,东西两厢各有五间房。院里却是一漫平地,用长方石板仔细铺满,最适宜排演大戏,再加上南边的两排房子,这里足可以容纳一个中型的戏班子。这个中型的戏班子就是胡家班。
  胡家出给柳知秋的报酬,比戏团头在京师应许的还要高,使柳家在广州可以毫不费力地维持一份中上等人家的生活。但出了高价就得买到上好的东西——柳知秋必须调教出一个正宗的昆腔班子,足以超过十三行各家的家班,更得压倒广州城里的所有戏班!
  柳知秋按照昆腔班子传统的江湖十二角色的配置,从原胡家班挑齐了生旦净末丑,加上他自己的三个弟子,共二十名,最大的不超过十七岁。他又到城里跑了好几处茶园戏馆,物色乐师,最后选定了四个,也都在二十岁上下。所有这些人,都成了他的学生。胡家虽然专派了管事来当班主,也不能不由他说了算,于是他虽没有班主之名,却有班主对整个班子的支配力。
  他正式地亮出了他的班名:玉笋班。在广州的梨园行激起了一个小小的波澜。
  胡家提出:开春之后三月里要办喜事,五天喜宴都要有戏乐,问柳师傅能不能办到。五天宴乐,上午、下午和晚上,就是要连演十五场,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还得演得像模像样,不能砸了自己的牌子;况且新团的班子,顶多两个月的排戏时间。这么苛刻的要求,柳知秋竟然一口应承下来,许多人都为他捏把汗,自然也有不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
  到了三月十六,柳知秋向主人家交了一份令人吃惊的戏单:打头的是昆腔鼻祖、二百五十多年前的魏良辅和梁辰鱼作的第一部昆腔戏——《浣纱记》,之后是《西厢记》、《风筝误》、《牡丹亭》,每天一部有头有尾的大戏,最后以贞男烈女历尽艰难最终大团圆的《荆钗记》作结,真是皆大欢喜。大戏之外,每日另加小折子戏铺垫,既有《思凡》、《痴梦》、《醉写》这样的独角戏,也有《乔醋》、《跪池》、《双下山》、《送京娘》这样的对手戏,还有《戏凤》、《赏雪》、《打面缸》、《探亲相骂》一类的玩笑戏。
  对这张戏单,主人家很满意,着管事告诉柳知秋,三月十九迎娶日下午,玉笋班就得连人带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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