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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家来凿碑,给了她太大的冲击。她搂着双膝,静静地坐在地上望着那一堆灰烬发呆……
……英兰姐殚精竭虑,为葛家费尽了心血,舍生忘死夺尸于敌垒,壮烈捐躯保家于刀丛,可在葛家的夫人太夫人眼里,竟一钱不值。人都为你家送了命,你却要平坟毁碑!还借口维护家世清白、不受夷鬼之惠!那么,我天寿这一番报仇雪恨,能抵得了英兰姐几分?人们能怎么看?又值得什么?……
可是,为了报仇,她付出了多么惨重的代价。
她从小学戏,相信《长生殿》的开篇里那阕《满江红》所言:“问古今情场,有谁个真心到底?但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两情哪论生与死,万里不分南共北,笑人间男女叹缘悭,无情尔!”当她像个下贱的娼妇去靠近和讨好威廉的时候,她知道正在冒着失去亨利的巨大危险。但她确信她与亨利是“精诚不散”的真正有情人,她的用心总会真相大白。她唱过那么多次《浣纱记》,西施为报仇去做吴王的宫妃,事成归来,范蠡仍践旧约,夫妇二人泛舟五湖,亨利还会不如范蠡?
逃到秦淮卖艺的时候,她还只想着千万不要因自己的一时不慎露了马脚,招致被夷人拿获,连累亨利和布鲁克夫妇。逃离金陵的途中,她才仔细地想了一遍,竟发现自己已落入了永不能自拔的泥淖之中:她刻骨铭心地爱恋着、要将自己的终身托付他、无时无刻不盼着见到的亨利,却正是她永远不能够去寻找、不能够去见面的人!她见到亨利,就意味着亨利将被判罪甚至丧命!想清楚这一点,她惊呆了。这太可怕也太残酷了!
如果说,在常州的那些日子,她还存着一丝侥幸;那么英夷舰队退出长江口、撤离中国的消息,则使她完全绝望了。她甚至无法知道,她的身负重伤的亨利是否还活在人世间。
时至今日,天寿觉得,亨利,是上天为了报偿她此生的苦楚而赐给她的最大恩惠。不然为什么让他们相隔数万里的人相识相亲?为什么在十年之后让他们一而再地重逢?又怎么会在绝不可能的机会中,让亨利解了她的石女之厄?这都是天意啊!她却为了报仇,错过了,舍弃了!难道世上还有第二个只属于她的亨利吗?没有了,她这一辈子再没希望了……
她肝肠寸断心痛欲裂,早就在打算到亲人们的坟前告祭之后,就结束自己的生命。活着了无生趣,无尽的痛苦从早到晚折磨着,她已不能再忍受。
而她今天完成了告祭的心愿,竟一点没有体味到复仇的快意。
那么,与她的所失相比,她的所得也即她的复仇,究竟值得不值得?
她失去的是爱,得到的是仇。
她失去的是生,得到的是死。
但,如果她不去复仇,就按她的心愿嫁给了亨利呢?
那她怎么能面对九泉之下的父母亲人?
她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自尊自爱地活在世上?
…………
那么,无论她怎么做,都只有一条死路等她去走。这可怕的命运就这样紧紧地缠住了她,死死地罩在她的头顶上。
也许,从大英帝国的舰队开到中国的南海时,这一切就注定了?
也许,从她作为一个梨园弟子成名于天朝开始衰微之际,这一切就注定了?
也许,从她这样一个残缺的女人生来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一切就注定了?
为了摆脱这注定了的可怕命运,她曾经怎样挣扎和搏斗!一次又一次,胡昭华、大师兄、葛姐夫、二师兄,直到亨利。
第五十七章
全都失败了!
既然不给她活路,为什么要把她生到这个人世上来?
天寿仰天大叫:“老天!你不公!你不公啊!!”随后,她扑通倒地,大哭……这是她一生中最热也最冷的泪。
…………“走开走开!不要碰我的孩子!”不远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我是来上坟的,没带余钱打发你!”天寿起身,看到墓园外一个背孩子的女人正在对那个弓腰驼背的肮脏老乞丐挥手叫嚷。老乞丐慢慢走开时,女人已快步走进了墓园。
一照面,天寿和女人一齐愣住——“老天爷!是小妹!你还活着!”大香高叫着扑过来,搂住天寿,姐儿俩抱头痛哭。这一哭,把大香背上的孩子吓着了,挥着小手哇哇哭叫起来,弄得大香赶紧把他从背上解下,抱在怀里哄着,好一会儿,孩子才算安静下来。
大香姐还在!她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毕竟还有亲人!天寿抹着泪笑道:“三姐姐,真想不到……”她竭力忍住颤抖的嘴唇和泉涌般的泪水,强迫自己平静一些,才接着说,“你都有孩子了……”大香一面收拾自己的眼泪鼻涕,一面笑着说:“这是我家小主人!”“什么?小主人?”天寿不解地问。
大香笑容消失了,叹道:“主母决意同主人一道自焚殉国之时,说这小孙子不该遭此一劫,便将孩子托付给我,要我日后将他送给他的父母,也就是主人主母的长子长媳。主人主母还修书一封,遗命孩子的父亲将我收了房,好抚养这孩子长大成|人。他已经来接,我们明天就要跟他回他的任所,今天特地来向英兰姐和天禄师兄告辞。”天寿不觉问了一句:“海都统果真自焚殉难了?”“那绝对没错,我就在跟前!前些日子,夷鬼还没有退走呢,朝廷就派员秘密到城中查询此事,我还作了证的!有人胡说海大人没死,逃走了,有的还说不是自焚是给乱民杀了,全都是心怀私仇的刁民造谣生事!听我的,没错儿!……”大香手脚十分麻利,一边说着,一边再把孩子背上,就着天寿摆设好了的祭位,上菜上果、烧香奠酒,跪叩之后,烧了纸锭纸钱,随后,就地坐在天寿对面,看着她直笑,说:“看见你还活着,比什么都好!……都说你给夷鬼弄走了,不是叫黑夷鬼挖了心胆去下酒,就是中了白夷鬼的迷|药,噗地化成黑夷鬼,就成了他们的人!阿弥陀佛!总算躲过这一大劫!……你是怎么回来的?怎么找到英兰姐姐和天禄师兄的阴宅的?”
天寿壅塞胸中的千言万语,顿时找到了出口,在惟一的亲姐姐面前,她怎么能不一吐为快!她滔滔不绝地说了又说:她的经历,她的情感磨难,她的迷惑,她面临的绝望。她细细诉说,热泪横流……
大香的脸色却渐渐变了,越变越冷淡,越变越难看,以至天寿不得不慢慢地住了口,疑惑地望着自己的姐姐。姐姐的脸板了起来,严厉地看着她,说:“你这样……不是成了个汉奸了吗?”
天寿不禁打了个冷战:“你说什么?……我刺死了仇人,我为咱家遇害的亲人报了仇!我……”“你报的是私仇!”大香神情凛然,“国家的大仇、君父的大仇你可曾放在心上?大节有亏,报这点私仇折不下你的罪过!除非你刺死夷鬼的首领,叫他害怕了我天朝,从此俯首称臣再不作乱,才算你为国为君父立了一功!”天寿心里一片迷乱:“我的罪过?……我是汉奸?……”“你受夷鬼的恩惠,吃他的,穿他的,用他的,不是汉奸是什么?连女人家最不可给外人看的地方,也竟让夷鬼在那里动手动脚动刀子,这跟受夷鬼玷污有什么不一样?你已经是失节之妇,还有什么好说的!”“可是……”天寿急得口吃吃地几乎说不成话,终于还是冲口而出,“咱爹爹要我发过毒誓:一旦有人破了我的石女之身,不管这人是老是少、有病有伤,哪怕他已经有十个老婆,也得嫁给他!”大香眼睛都瞪圆了:“你还想要嫁给夷鬼?!那你不成了个鬼婆了?我们柳家再穷再贱再下九流,也容不得一个鬼婆!”天寿陡然静下来,感受到血液在全身流得又急又猛,呼呼作响,仿佛狂风中的烈焰。她的唇边竟透出一丝笑意,说:“三姐姐,你要是我,怎么办?”
大香不假思索,指着大青石上供着的那把刀,接口就说:“我就用它把自己了结,才算干净!”天寿看了看沾着血迹的刀,这原本就是她的打算,要在这里结束自己的生命。大香若晚到一步,她也许已经毙命!……但此刻,一股倔强的火气直透脑门、直冲胸臆,越要我死,我偏不死!
越要我死,我偏不死!
她不服这口气!她不服天公,不服地母,也不服大香的大义大节!
唇边的笑意扩展成显然的微笑,她说:“我从父命,就嫁给他,有什么不对?”“爹怎么能料到你要嫁一个夷鬼一个异类?他老人家若是在世,绝不会让这些夷种异族乱我中华!”“那你当日思嫁老主子做通房大丫头,如今又要给少主子收房,你嫁的难道是同类同族?”“怎么不是?”大香不解地反问。
天寿解气地长长吸口气,一股脑儿说下去:“我演过《桃花扇》,什么不知道?你家那老主子少主子还有你背上的这小主子,是从什么根儿什么脉传下来的?二百年前,不也是东夷东胡,不也是异类?”“人家能成帝业得天下,就是天意,就是天命所归!”大香理直气壮。“那英夷也有皇帝,也成了帝业得了他们那边的天下,算不算天命所归?你嫁夷人异类就千该万该,我嫁夷人异类就要自杀谢罪,这算什么道理?”天寿不笑了,找到了自己的道理,也气壮起来。“不对!这天底下所有地方,都该是天朝的,外夷异邦只能纳贡称臣才是正理,犯上作乱便是叛逆!”“若是天命归我天朝,这两年为何朝廷屡战屡败?割地赔款丢尽颜面才订了和约不敢再打。若是我听你的计策,刺杀英夷首领,战事再起、烽烟处处,天朝百姓是幸是不幸?你家少主子小主子还能不能保住?”“你!你竟替夷鬼说话!怪不得!你就不看看夷鬼杀我官员将士、占我城地、烧屋抢物,罪恶滔天!何尝拿中国人当人看!咱家这么多人死在夷鬼手下!……”“我终归还杀了一个夷鬼报仇呢!你干什么了?你一心要嫁的那个老主子,他杀的人还少吗?要不是他那么凶暴残忍,镇江哪里会死这么多人!”“你!你!……”大香指着天寿的鼻子尖,气得说不出话。天寿却有生以来第一次无所顾忌、痛快淋漓地一吐心中块垒,越说越快越急越流畅:“当年你那主子的祖先打进关里,到处屠城,杀人如草,扬州十日、嘉定三屠,一杀就是十几万、几十万,不比如今的夷鬼更凶暴?夷鬼是不拿中国人当人看,可你那主子,当今朝廷就拿百姓当人看吗?就不说夷鬼和你那满洲主子,就算汉人做了主子,有钱有势的,谁又把草头小百姓当人看?咱柳家世世代代身在梨园,谁又拿咱们当人看了?”“你竟有这番想头!可不成反叛了?”大香惊异地瞪着天寿。“我不过说的实情,你去告到官府拿了我去杀头就是,省得我自己下不了手自杀!”天寿想不到自己竟能冷笑着说出这样的话。“我……我才没那工夫哩!真想不到,咱柳家会出你这么个叛逆!……”大香的眼睛闪着犹疑不定的光芒,包含着沉痛、愤怒,也有矛盾和依恋,终于猛地一跺脚,说,“就当我从来没有兄弟,没有妹妹!”她狠狠地撂下这句话,掉头就走,孩子在背上又一次哭叫,她也不理会了。
默默望着大香远去,天寿知道永无再见之期了。这一番唇枪舌剑,这一阵激烈的心绪起伏震荡,彻底打消了天寿自杀的念头。她不能让葛家的夫人太夫人和大香这些人如意!……她默默地收拾着祭品,心里盘算着,是去卖艺,还是去搭班唱戏?在舞台上扮演各种角色,领悟人生,接受看客们的赞叹,是她对人生惟一的、也许是最终的依恋了。
身后一声苍老的咳嗽声,引得她回过头。刚才被大香斥走的老乞丐站在那里,又老又瘦,肮脏褴褛,被驼背压得直不起腰,乱蓬蓬的头发胡须盖了一脸,样子十分可怜。天寿心想,对这样不幸的老人,大香怎能那么狠心。天寿把祭菜祭果端起来,招呼老乞丐,要全都舍给他。
当她扯过老人那破破烂烂又黑黢黢的大口袋时,老人颤抖着手止住她,并从口袋深处取出一个干干净净的包袱,交给她,示意她打开。
天寿不明所以,打开了三层包袱皮,竟是三个卷轴!天寿脑袋轰地一响,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其中的一卷,天哪!竟是唐伯虎的《宫妆仕女图》!这时耳边响起她梦魂萦绕永生难忘的熟悉的声音:“应该物归原主了!”她只不过回了回头,只不过看到了一双眼睛,便像是遭了雷殛,顿时瘫软如泥,昏倒了。
天寿醒来的时候,感觉自己被拥在一个极温暖的怀抱中,睁开眼睛,便触到了亨利俯向她脸上那带着焦急神色的温柔的蓝眼睛,就像当日在船上一样。
人们是不会因为欢乐而长时间昏厥的。天寿猛地紧紧搂住亨利,生怕他再消失,并把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