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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到胡家班为荣。
广州城风俗,每年秋间设坛建醮以祈福消灾,届时全城各处高搭彩棚遍张灯火,和尚道士诵经,梨园弟子演戏,彻夜喧阗,士民若狂。柳知秋领着弟子们参与了这样的一次义演之后,更是声名大噪,“满城争说胡家班”,一时间,“三天”、“二香”——天福、天禄、天寿和冷香、浣香,都成了人们常常挂在嘴边的名人。柳知秋更成了各大戏班、各处头等青楼争相邀请的名师,俨然羊城一绝。
两年过去,柳知秋坐定了岭南曲界宗师的地位,身价百倍,一派蒸蒸日上。
眼看柳知秋与胡家的三年合同期满,梨园界、商界乃至市井巷陌都在议论传说,柳知秋将以“三天”为台柱,另组“玉笋班”到城里演唱。也有的人断言,胡家决不会放走柳知秋,定会再续三年合同。
两种传说都不是捕风捉影,但都没有成为事实。
为了把“三天”留在胡家班,胡昭华极力想要挽留柳知秋,但最后是胡家老爷子拿定主意,要柳知秋师徒走人,——因为柳知秋已染上烟瘾,鸦片抽得越来越凶,到与胡家合同期满的时候,已欠下胡家一万多两银子的烟债了。这样,离开胡家的柳知秋,哪里还有精力和财力来圆他早年独力团组“玉笋班”的梦?他们全家只能寄住到老郎庙,也就是梨园中人叫做“大下处”的梨园总局,靠天福天禄天寿三兄弟搭班唱戏拿戏份儿过活。
“三天”在广州名头响,人缘好,戏份儿都不薄,让全家过个舒心日子原本是轻而易举的事。无奈柳知秋一开始吸食的就是当时质地最高、价格也最高的公班土,中等或低等的如金花土之类,他根本不能过瘾。他既不像胡昭华有富可敌国的家私供其任意挥霍,也不具备王映村之流的精明来调节自己的嗜好,很快就走上所有鸦片鬼走过的同一条道儿。三年以后,他已不成|人样儿,没有人还认得他是梨园名师柳知秋,若不是天寿一次次苦苦哀求,老郎庙早就把他撵出去了。
正是俗话说的:一人抽大烟,全家上刀山。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光了,柳知秋从连偷带抢变卖妻女的首饰衣物,进而偷卖起天寿兄弟的行头来了。
行头可是养家口的家伙什,少了它上不了台唱不成戏,难道全家去喝西北风?所以,每回都得想法借钱赎回来。借贷的对象自然就是胡家公子胡昭华了。
“三天”虽然随师傅离开了胡家班,胡昭华依然看重他们兄弟,凡是家中有堂会总是高价相请;而每次朝他借贷赎行头,也不必还钱,只须回胡家班说几出戏【说戏:戏曲术语。旧时戏曲艺人教戏学戏,大多口传心授,并无曲谱、身段谱可供依据。通常都由教师口述剧情,带领念唱并做示范动作,因而称为说戏。】,酒宴前唱几曲应应景,也就了账了。对天寿更是格外厚待,有求必应,称之为忘年交的小友,就像他不曾离开胡家班一样。天寿也就比师兄们更经常地出入胡家,庆幸自家落难中还有这样一门“富朋友”。
那天,天寿不知是第八回还是第十回了,愁眉苦脸、满头大汗地来到胡家门口,连应门的家童都说:“三爷又要赎当了?”并告诉天寿,公子爷没出门,正在书房。
书房院子的大门却是闩着的,明明听得里面有人声,敲了两下没人应。天寿急得浑身冒火,胸背的衣裳都被汗水湿透了,他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见到胡公子,一定要筹到这笔救命钱,胡家是惟一的救星了。
天寿记得这院子还有个小门,直通书斋的侧厅,便绕到院后从小门进去。他心急火燎,脚步匆忙,竟没有注意从书斋正厅传来的一片喘息,但紧接着的“啊啊”的狂野嚎叫吓了他一跳,赶紧止步,闪身隐在正厅与侧厅间雕花隔断后头,心惊胆战地看到了他最害怕看到的一幕:正厅里,胡公子坐在美人榻上,冷香坐在他怀中,正在干那件因难以描述难以出口而被雅称为“采后庭花”的勾当!
天寿生在梨园长在梨园,当然知道这在当时的梨园很普通。京师和各地都有梨园人家设的像姑堂子,当像姑的优伶能够锦衣玉食、豪华奢侈,靠的是这个;他也知道胡昭华所以厌恶女人,好的就是这个;胡家班的清俊孩子差不多都是他收用过的,他常见他们因此明争暗斗、吃醋拈酸。但是,亲眼看到这场面,仍使他震惊:冷香的娇笑娇嗔娇啼如此可怜又下贱;平日里风流倜傥的胡公子,此刻满头青筋暴露、双睛突出、嘴脸歪扭,那姿态、那景象如此丑恶,仿佛不似人类……天寿只觉得胸中阵阵作呕,猛地一个转身,恨不能刹那间逃离这可怕可恶的所在。忽听得胡昭华一声怒吼:“谁在那里偷看!”跟着,一只瓷花瓶飞过来,正砸在天寿隐身的隔断上,“哗啦”一片响,瓷片和鲜花绿叶带着水洒了一地。天寿无奈,只得站出来,扫了那两个一眼,就赶快移开目光注视地面,他实在不好意思再看。满地碎片,如同此刻他的心,他感到了难言的痛楚。
他依恋的、信赖的、惟一能够倾心交谈的忘年交,不复存在了。
他心目中那个英俊豪爽潇洒不群的美好身影,将永远笼罩着丑陋的阴云……
美人榻上两个人迅速分开,冷香脸涨得通红,胡昭华也多少有些尴尬。但此中老手的公子爷转眼间就恢复了常态,竟能用平日对天寿特有的体贴语气笑着问:“这么急急忙忙的,有什么事吗?”
天寿不肯看他,只望着冷香,几分惊异、几分痛惜地低声道:“你不是说,你从来不……”
一贯拔尖嘴硬爱使性子的冷香,顿时恼羞成怒,扑过来拦腰抱住天寿,他比天寿大着几岁,用力一掼,就把瘦瘦小小的天寿摔进胡昭华怀中,嘴里不住地尖声叫:“你今儿也得把他给做了!现在就做!不然我死给你看!……”
天寿大惊,拼命蹬跳挣扎,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劲儿,不但从胡昭华怀中挣脱出来,还把上来撕扯他的冷香推了个跟头。他转身就跑,听得冷香在跺脚哭叫:“我不依!我不依!”也听得胡公子笑着劝说:“让他去吧,他还小,不懂得呢……”
顿饭工夫后,王师爷来见胡昭华,说他进来时遇上边哭边出门的天寿,拉住了再三询问,天寿才说了来胡家借贷的事情。胡昭华当即叫来亲信随从,命他给天寿送去一张一千二百两的银票。
这张银票,成了柳家分崩离析的导火线,这却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此后,天寿被家事折腾个七荤八素,死的心都有了,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不到一个月,广东开始了声势浩大的禁烟,钦差林大人驾临五羊城。
这两年广州城风雷激荡,胡家、潘家、伍家等一批专做洋人生意的十三行行商,人人寝食难安、日夜煎熬,各家言谈举止都极其收敛,谁还敢花天酒地?
胡昭华与天寿也就没了往来。
今天,可以说是久别重逢了。
两年前出的这件“大事”,其前因后果、全部经过甚至各种细节,王映村最是心知肚明。他记得,胡昭华在银票送走后,曾笑着对他细细说起刚刚发生的那桩小小风流波澜。他当即笑问,公子对小天寿究竟有意无意?要是有意,可该下手了。公子爷笑着说了个比方:再好的果子,不熟就摘,必定生涩不堪吃,还说了些什么两情欢洽方是至境的痴话。他笑公子迂,说这孩子眉宇间有股英气,怕不容易到手,但又确是一块美玉,不上紧着点儿,日后落在别人手里,公子你可莫后悔呀!
公子当时悠然一笑,说,我拿他当第一名花供奉养护,他岂能不知?岂能无感?功到自然成。
王映村实在大惑不解:无论女色还是男色,弄到手不就行了,何须花这么多工夫,费这么多心思?太累人了!
胡昭华听了王映村的话,哈哈大笑,说道:你竟也是个大俗人了!个中滋味绝佳,断非尔等伧父所知。仿佛饮酒吃茶,含英咀华,细细品味,细细玩赏,妙在其中乐在其中,妙乐无穷,令人心醉……
胡昭华这一番话和他那时少有的眉飞色舞的神情,令王映村叹为此生所仅见。所以,今天小小雨香竟能一语中的,看出胡大爷眼眸中的奥秘,王师爷实在不能不惊异了。
第十一章
下午的戏只演到一半,就被家主爷给停了。他说,管笛箫笙檀板轻唱倒也罢了,敲锣打鼓成何体统!叫外人听了倒像胡家在幸灾乐祸,有伤忠厚嘛!众人哪敢违拗,只得各自散了。
胡昭华邀外请的名优饮宴,王师爷和家班里的冷香、浣香和雨香作陪,地点选在处于花园中心的清芳楼。
清芳楼有一个远近闻名的露台,跟花园里的几座石桥和亭子一样,是胡家从澳门专请的英夷建筑师修建的,都是以大理石雕琢。尤其露台上浮雕的垂花饰,英夷称作什么巴罗克式,果然华丽别致,出类拔萃,和园中那尊手拿喷水花瓶、衣裳垂落得露颈露背露胸露|乳的大理石雕西洋女像一起,被人公认是胡家花园两绝。所以,每当胡昭华站在露台俯视他的规模宏大的私家花园时,总不免宠辱皆忘,踌躇满志。此时,他看着衣装华丽的优伶们三三两两、说说笑笑,过曲桥,穿花径,向清芳楼走来,只觉一片莺声燕语,满目花娇柳媚,真正地陶醉了。
眼见天寿在辛夷亭边停步,王映村在竭力劝说,好几个优伶也围上去同劝,胡昭华一急,连忙下楼赶过去。出楼门口正遇上冷香和浣香,冷香满脸不高兴,嘴里嘀嘀咕咕道:不就在外头唱了两年,有什么了不起,回这儿摆臭架子!胡昭华瞪了冷香一眼,直奔辛夷亭。
果然,天寿要告辞,说父亲有病,约好了今天回家,再晚了怕误船。
胡昭华笑道:“令尊的病不是已经好了吗?你们父子兄弟离开我这里才几年,难得你今天回来,留下吃顿便饭令尊还会见怪不成?”
王师爷也劝:“咱们也有十年的交情了,是是非非好好歹歹就不必说它,喝杯酒的面子还不肯给吗?”
天寿低头不语,唇边几许无奈的笑。
胡昭华道:“说起来,令尊还欠着我的情呢!……”见天寿抬头,眸子里闪过一道寒光,他立刻做出掩饰失口的样儿,用玩笑的口气接着说,“好,不讲这个不讲这个。不看僧面看佛面,不领王师爷的情,不领我的情,倒也罢了,你就不看这辛夷亭,不看这一片紫玉兰?”
天寿微微一愣,目光扫向辛夷亭,扫过亭边那些枝肥叶茂树干笔直的玉兰和木兰,面色和缓下来。这里曾是他最喜爱的地方,常常独自在亭中树下流连,当紫玉兰盛开的时候,他更是徘徊不去,呼吸花的芳香,与花朵草木倾谈……一时间,他的眼睛里又掠过梦幻般的迷茫,神情也变得清冷而落漠。
“你一定要回家看父亲,也不难嘛,”王师爷又补了一句,“就专给你派条船,那还不是胡爷一句话的事!如今他是谁!”
天寿又低下头去,犹如叹息般地轻轻说了一声:“好吧。”
外请的名伶和封四爷、笛师一起人,由王师爷陪同在清芳楼下饮宴,天寿曾是胡家班的旧人,便同家班的三人一起,在楼上跟家主爷同席。
等候已久的冷香笑模笑样地说:“韵兰果然身价不凡,非家主爷亲自出马还请不动呢,害我们在这儿坐冷板凳。”
在门边由仆人侍候着洗脸的天寿勉强笑着解释:“实在是老父病体未愈,放心不下,不是有意怠慢……”
冷香笑道:“柳师傅不是早就戒烟了吗?难道戒烟还戒出病来了?”
浣香悄悄拽了拽冷香,雨香也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胡昭华却望着天寿说:“韵兰,何必洗呢,现如今唱昆旦的都时兴平日里也上脂粉的。”
入席坐下的天寿淡淡地回答说:“我还不惯。”话音未落,就发现对面的冷香那张薄施粉黛的脸不大自在起来。
胡昭华笑道:“不错,却嫌脂粉污颜色。韵兰便是素面朝天,也胜过侪辈万千!好,好!”
冷香不高兴地扭扭身子,噘着嘴,用娇嗔的目光向家主爷表示不满。
胡昭华看他一眼,不理会,指着席面继续对天寿说:“这是你爱吃的西施舌、江瑶柱、烧驼峰,那副熊掌蒸了怕有两天两夜,果然难熟。”
天寿不由得说:“多谢胡爷还记着这些事。”
胡昭华满面春风,格外体贴:“你是爱喝葡萄酒的,今天给你预备的这几瓶上好佳酿,都是托洋商从英夷京都伦敦带来的,真正的法兰西葡萄酒!”
童仆上前,给各人的高脚玻璃杯里斟满深红色的葡萄酒,一股异样的清香在席间弥漫开来。天寿看着胡昭华,目光很是沉郁:“胡爷,您太费心了,真不敢当。”
胡昭华哈哈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