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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终于艰难地走近他们幼时居住过的宅院。其时,大雨初停,虹亘中天,日气蒸云,漫天作金黄|色,令人不敢逼视。很快,云色由金黄变红黄,变金红,直至变成浓重的血红色,红得叫人心酸,红得令人心碎……
从头到脚浑身泥水淋漓的天禄天寿,无力地坐上宅院的台阶,望着越来越暗的血红的天空,又互相看了一眼,天寿“哇”地放声大哭。天禄搂着小师弟的肩膀,强忍着强忍着,眼圈还是红了……
第二十章
惊吓、劳累,加上浑身被大雨浇透,体弱的天寿当晚就病倒了,浑身发热,头疼腰疼肚子疼,连所有的关节都酸疼,鼻涕眼泪不止,咳嗽咳得夜里觉都睡不好。天禄和雨香用心照顾,还找郎中给抓了几服药,吃下去,眼看着病情减轻,能喝几口粥了。天禄却熬不过,跟着又开始了发热。
天禄平日很少生病,这一病可就不轻,高热两三天不退,人都昏迷了。
仗着身子骨向来壮实,也仗着郎中的药,程师傅还给拔火罐,天禄才算慢慢清醒。不过高热退了以后,吃喝不香,却一天到晚睡不醒。雨香对天寿说:真怕天禄哥哥睡傻喽!
天禄天寿哥儿俩来到胡家班时,有家的孩子们早逃回父母身边去了,多数教师琴师也都一哄而散,只剩下鼓师程师傅和雨香等两三个没家的孩子。好在做饭的阿六没跑,米粮菜蔬也都不缺。程师傅原先是柳知秋的学生,所以对天禄天寿特别关照,食宿都很周到。他们实在幸运,因为后来听说,从城里逃出来的,不是被夷人拉去给他们拖炮扛炮弹背火药,就是被官兵或者土贼抢个精光,不死也带伤。
病中只顾挣扎着活下去,全然不知日子是怎么过的。伺候了天寿又接着伺候天禄的小雨香,还有天天来看望这哥儿俩的程师傅,也只是劝他们好好养病,别的事一概不提。
这日一大早,满天彩霞,映得窗内一片粉红,天寿觉得精神似已完全恢复,便早早起身,在院子里活动筋骨,练练腰功腿功。走到天禄住处,在窗口听了听,天禄鼾声阵阵,睡得正香。天寿放心了,又怕吵他,便走出大门外,到那几棵大榕树下,对着浓密的、像巨大的绿色华盖一样的树阴,咿呀呃地喊起了嗓子。
雨香立刻跑了过来:“呀,天寿哥,你病还没好利落,忙什么呢!”“这一病,总有十来天没喊嗓儿了,再不练,该上不了台啦!”“怪不得你能唱红呢,师傅老说梅花香自苦寒来。”“干咱们这行儿,偷一点儿懒都不成。瞧我这嗓子,竟喊不出样儿了!唉!”“别急,练两天就好。等天禄哥全好了,你们俩赶快回家去瞧瞧要紧,家里头柳师傅和天福哥不定多么着急呢!……”“这些日子,多谢你和程师傅照看,不然,我们病死途中也说不定呢!……开战前一天我们就说要来的,胡大爷把我们芳华班的九个孩子给救了,我们说什么也得谢他才是……可这些日子总没见胡大爷,也不知道那仗打成了什么样儿?”
雨香欲言又止,看了天寿一会儿,问:“你的病果真好了吗?程师傅说病人别听糟心事,不然落下心病更难治。”天寿心里忽悠一动,笑道:“没好利落我能出来练功吗?”“好,那我跟你说,可不许着急啊!……那仗打败了,差点儿没把广州城给炸平烧光!朝廷三大帅跟洋鬼子讲了和,赔给人家银子。洋鬼子鬼着呢,要三大帅先领兵退出广州六十里,再等银子到手,他们才肯退出虎门!”“那,香港岛的事没提?”天寿连忙问。“没提,禁鸦片的事也没提。”见天寿脸色倏然阴沉,雨香声音也低了下去,“说那银子只算是赎城费,拿到钱他们就不打广州了。”天寿想到父亲,想到听泉居,不禁心慌意乱,顺口问道:“赎城费多少?”
雨香瞪大一双杏儿眼,像是报告一件特大奇闻:“六百万银元!”天寿啊了一声,用手捂住了嘴,不相信地问:“多少?”“六百万银元呀!听说合银子四百二十万两哩!”“老天爷!”即使是天寿这样见过大世面、见过大捧银子的红角儿听来,这赎城费也像山脚下的小蚂蚁看山顶一样,高得不可思议,“英夷可真太黑太狠了!”雨香又看了天寿好一会儿,说:“告诉你吧,这回胡大爷可倒大霉了!”天寿为了自己病在离胡宅不过一里之遥的地方,整整十天胡昭华竟不来探望,心里大不自在,想问正不好意思开口,这时装出淡漠的样子,赶忙问:“怎么?”“开仗头两天,官兵必是想学周郎火烧赤壁,顺水放火筏子去烧鬼子大兵船,全叫人家使长篙给拨拉开了,鬼子一个没烧着。火筏子直流到胡大爷在江边的货栈,倒烧起来了,把货栈烧了个一干二净,连里面堆放的八千个压得死沉的棉花硬包,都烧成了灰!程师傅算了算,说是烧掉了好几十万两银子!”“啊!……”“还有呢,讲和第二天就得交给鬼子一百万两银子,说是从藩台衙门银库里提的,又从下面府州县筹得一百万两,余下二百二十万,要广州富户认捐。都说十三行赚的是洋人的钱,如今理当捐出来救急。听说有二百万落到十三行头上。胡大爷号称十三行首富,还不得给人家狠狠刮一家伙!”“胡大爷给刮去多少?”“还不知道呢。你看,江里英夷大兵船还停着,就是等着拿银子的,拿不够数鬼子就不走!”天寿心里针扎似的难受得很,又说不出来,只得沉默着,好半天才低低地叹息说:“胡大爷真倒霉!……夷人鬼子太欺负人了……”吃早点的时候,程师傅见天寿脸色难看,知道雨香多嘴,着实责备了几句,又安慰天寿说:“别着急,天无绝人之路嘛,好歹你们哥儿俩囫囵个儿地逃出来,没受伤没落残疾,比比城里城外死伤的那些个百姓,你爹也算烧了高香啊!”“老天爷怎么生出这些个鬼子来祸害人呀!”天寿愤愤地说,眼里闪着泪光。“是啊,百姓遭劫呀!……前几天,占着城北四方炮台的鬼子四下乱窜,夺牛羊抢财物,强Jian妇女,竟然掘人祖坟,搜罗棺材里的陪葬!抢到三元里,竟轮奸了一个老太太!村民怒火冲天,一顿暴打杀了好几个鬼子!一百零三乡百姓歃血为盟,数万村民把鬼子围困在牛栏冈,正逢天降大雨,鬼子的火器没了功用,只好逃命啦。村民边追边杀,鬼子死伤怕不下一两百人呢!后来,知府大人亲临,劝退了村民,才替鬼子解了围……”“太好了!太解气了!”天寿跺着脚直喊,“知府干吗帮着鬼子?见天价叫着拿汉奸拿汉奸,他这算什么?广州百姓加上广东全省百姓都跑来打,不把鬼子打跑才怪呢!”雨香叫道:“我也是这么说呀!都跟三元里似的,十万人百万人围困住鬼子,杀不光他也吓死他,少说也得把他们赶回老家去!”“唉!激于义愤,谁不这么想呢?”程师傅还是那么不紧不慢的,“可静下心来掂量掂量,若不是天降大雨,鬼子失了所长,又事出意外,鬼子无备而来,三元里这事后果难说呀!这么大的广州,城高墙厚,还叫鬼子连炸带烧,弄得一败涂地,何况无防无守的三元里!听说英夷威逼朝廷大员,若是围困他们的村民不散,他们就要再次攻城,还要把近城的所有村镇都烧掉。你说,那知府大人敢不去劝退吗?失了广州城,朝廷就得要他的脑袋呀!……”天寿和雨香都不服,可又说不过程师傅,只好闷头喝粥。
阿六慌里慌张跑进来:“快去看!官府到胡宅搬银子啦!”大家放下碗筷跑出大门。从大门台阶上就能清楚地看到,胡宅大门外停的是知府大人的官轿和仪从,上百员穿着号衣的差役在胡宅大门口出出进进,用长杠抬出一个个沉重的箱子,装车运到江边上船。从门口到江边的短短路程上,还站了许多带刀背枪的兵丁,显见运的就是胡昭华被迫捐出的银子了。
从早饭后一直运到太阳当空,胡宅那边隐隐传来女人的哭声,远远听来,分外凄惨。雨香的小师弟从开始就在地上画正字,算计抬走了多少箱银子。大家看到胡昭华出门跪送知府大人,知府大人抬手要他起来,仿佛还说了些鼓励的话;等知府大人的车轿仪从都上了船,胡昭华才转身回去,离得太远,也就看不清他的表情。雨香的小师弟正在那里算总数,后面有的地方画乱了,但他还是非常惊奇地说:“差不多抬走五百个箱子哩!我的老天爷,这得多少银子呀!”大家面面相觑,谁也算不清。
程师傅叹道:“就算一箱装四十个五十两元宝,这一下子也刮走了上百万的银子呀!好不心狠手辣!……看来,咱们这胡家班维持不了啦,各自寻思着另谋生路吧!……”大家沉着脸,都心里打鼓,可谁也不做声。
回到院里不一会儿,胡宅那边厨房里打下手的小厮来找阿六,说是官府把胡家银库搬空了,共是一百一十万两。老太太气晕过去,几房太太姨太太都在那里抱头痛哭,胡大爷把自己个儿锁在书房里,不吃不喝不见人,谁叫也不理。二爷三爷怕他出事,正想法儿呢!
这消息更叫大家沮丧,话都懒得多说,午饭也吃得没情绪,天寿干脆把他和天禄的饭端回屋里去了。
饭后,雨香到花园玩,从山石间看到天寿独个儿待在那几棵栀子花旁边,像是在看花,仔细瞧瞧又不对劲儿。
他显得很不安,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又愣愣地像是木雕泥塑的一样,一会儿笑笑,一会儿又紧皱双眉不住摇头。他采了两朵白白的栀子花,放在鼻尖闻了又闻,可一跺脚又把花儿扔得老远……他这是怎么啦?雨香一向佩服并且喜欢天寿,赶忙走了过去。
天寿坐着石凳,全身都趴在石桌上,脸埋在臂弯里。雨香从背后轻拍天寿一下:“天寿哥,你又不舒服了?还是回屋歇……”他的后半句话惊得咽了下去,因为天寿一抬头,他便噤住了:通红通红的面孔,眼睛里包着满满的泪水,白白的小牙使劲咬着嘴唇,咬得都沁出血来了。他竟猛地把雨香的手一把抓住,抓得很紧很紧。这从未有过的举动,加上他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表情,真把雨香吓了一跳。“天寿哥,你这是怎么啦?”
天寿还是抓着雨香的手不放,神情十分激越,眉尖不住耸动,以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终于,他长长地吸了口气,盯着雨香,轻声地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对不对?”“对啊!师傅和戏文上都是这么说的。”“知恩不报,猪狗不如,对吧?”“那是当然!”天寿眼睛一闭,大颗泪珠啪嗒啪嗒滚落下来。
雨香惊异地看着,试探地问:“莫非……胡大爷?……”沉默中,天寿睁开眼睛,那双叫雨香羡慕爱慕的丹凤眼蒙着泪雾,亮晶晶的有如晨星,光芒闪烁,极不稳定。雨香竟看得心慌,不敢久视。“雨香,你信命吗?”天寿突然轻声问。“命?……我不知道。”雨香茫然回答,又反问,“那,你信吗?”“我……原本信的。可今儿个,想试试看……”“试……什么?”“不认命成不成!”天寿俊美的面容,因焕发着激|情,格外光彩夺目。雨香不解地望着他,既迷惑又不知所措。正是这孩子天真稚气的疑问表情,激发了天寿,他眼睛里陡然亮起一片炽烈的火光,猛地打开闭锁已久的闸门,从不对人说的话滔滔不绝,倾泻而出:“……自小儿我就知道,我命犯孤鸾,惟有独身才能一世平安。可现如今……这么多年,他对我真情一片,始终不改;我感激在心,对他又何尝不爱?就与他终生相守,就破了柳门的规矩,有什么不成?这是两相情愿情投意合,不是卖身也不与旁人相干,有什么不成?……我又不能为柳家接续香烟,传宗接代!我……”天寿突然截住话头,看看惊呆了的小雨香,不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从亢奋、迷乱和矛盾中醒悟,发现自己太失态,后悔说得太多太直,于是伸手抚摸着雨香的肩头,强笑着说:“瞧我,都胡说八道些什么!你千万别跟人学舌去,不然我可没脸见人啦!……”雨香的小脸一时也红了,长长的睫毛直忽闪,兴奋地连忙说:“你这么信得过我,对我说心里话,我,我……这么多日子了,我雨香的为人你还不知道吗?”
天寿的泪水又涌出来。他扯出手绢蒙脸片刻,再抬头,仍垂着眼帘,说:“胡大爷待我有大恩。如今逢着他遭难,该是我报答他的时候了!……我师兄还睡着,等会儿要是醒了,你替我照看照看,他还有两剂药没有煎……”桌上杯盘狼藉,一坛酒已去了半坛。
知府大人走了以后,胡昭华隔着书房门窗,喝住了拼命敲门的两个兄弟,说天大的事明天再说,我不寻死,就想安安静静地待会子,谁也别来打搅。老太太大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