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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好一阵,总算平静下来。“那年爹妈领你回江都老家的事,我还记得。”英兰说,“班子里因为你和爹不在,收益大减,班主大不高兴,全仗着胡家给撑腰他才没翻脸。唉,不说那些,后来呢?”“后来是人家老先生把爹喝住,说,你打孩子干吗?父精母血,受孕成胎,生不出男孩儿,先得怪你自己没本事!要是你命中无子,打谁也没用!”爹听了老先生的话,哭丧个脸发了一阵愣,跟着就猛扇自己的耳刮子,扇得噼啪响!娘吓坏了,撇下我又去拉爹,爹扑通跪在当地,哭着喊爹娘叫祖宗,说我对不起你们,我是柳门的大罪人!……娘也随着跪随着哭,我更得下跪痛哭了,我比爹妈罪过更大,所有这些,不都是因为我吗?……“老先生不住摇头叹气,再三劝我们起来坐下说话。他说:这孩子能入梨园唱昆旦,真是不幸中之大幸。日后成年,他的妇人体态心性,都可由他的昆旦身份遮掩过去,不至招人疑心。唱戏本就是游戏人生,你们何妨就让这孩子一辈子如此,终老梨园,也就功德圆满了。至于你家的后嗣,可以收螟蛉认义子。这孩子是假男人,不能娶妻;不是真女人,嫁不了人。你们就死了这条心,随他去吧!
“娘却不死心,还是求老先生给治治,就算治不成个男孩儿,也让孩子成个真女子,不然这么好个孩子,怎么舍得叫他白活这一辈子!”老先生沉了脸,好半天才说:我知道国中能开通石女的高明医人,不过三两位,如今云游天下,又多半年老,哪里去寻?要么到京师,那些阉割太监的刀儿手里,或能有一两个办得来这个活儿,但这种人要么自己是太监,要么无耻下作,面目狰狞;你们既要他做这样的活儿,就只能把孩子终身配他;孩子这般清俊灵秀,配那种人,岂不糟蹋了?……“天寿住了话头,好半晌不做声,在努力地忍着心酸,盈盈欲泪。英兰早已经听呆了,一时醒悟过来,赶忙倒了热茶端来,天寿却摇摇头,继续说了下去,声音更低,说话更慢,况味更加凄楚:”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了,我这辈子是没有多少指望的了……人家都有的如花美眷、夫唱妇随,全都跟我无缘,更不用想什么宜室宜家、儿孙满堂,只有自己一个人挣钱吃饭,孤孤单单活到老活到死就完了……一天到晚地在台上唱崔莺莺、唱杜丽娘、唱杨贵妃,演她们死去活来寻找她们的如花美眷,不管怎么死去活来,她们终究还是洞房花烛庆团圆,可我自己,连一点儿想头儿、一点儿盼头儿都没有,前程一片凄凉……每演到杜丽娘《离魂》,我都恨不得跟她一块儿死掉,倒也痛快干净了!……“”我记得,我记得的!“英兰含泪说道,”每回你唱《离魂》都像是大病一场,有两回还当场昏死过去,后来就不敢让你上《牡丹亭》的戏了。想起来,真叫人……唉!那回你从江都回来,我就觉着你变了许多,虽然身量儿模样儿还是个十岁的孩子,可眼睛变成大人,和以前全不一样了!还记得吗?那回你在小花园呆呆地看梅花,眼睛忧伤得就像活过大半辈子的人,我心里又难过又害怕,搂着你叫你对姐说心里话,你只是落泪,使劲儿从我怀里挣出去跑了,什么也不肯说……“”再后来,爹染上鸦片瘾,家里就再没有清静过,闹不完的事,生不完的气,爹不再顾我,娘也顾不上我。我明白,娘所以狠下心,和你一块儿离开家,也是觉得我实在没有指望了……我常常想起老先生的话,我也许就是一辈子游戏人生的命,就安心终老梨园,什么也不求,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指望,随遇而安,不也挺好?……想归想,哪有这么容易,家里的事,周围的事哪能容你安心?就是自己心下也不总是那么死水一潭、死灰一片啊……“英兰疑惑自己听错,连忙看看天寿,发现一片红晕慢慢染上她的双颊,于是忐忑不安地试着问一句:”你是说,也还有动春心的时候?“
红晕更深了,天寿没有直接回答,她咬咬嘴唇,说:“我终究演过那许多才子佳人戏,怎会一点儿不懂?小时候还罢了,十四五岁以后,自己都能觉出自己真是女儿身了,明知没有指望,明知是白日做梦,有时候还免不了要做做梦……我以为,我想,我还是不甘心!……我总是还想要试一试,不认命行不行,也许我还有一点点机会呢?……可结果,结果!……”她突然嘶声喊出最后两个字,一反这半天的沉静平缓,猛地坐起,用双手蒙住脸,亮晶晶的大颗大颗的泪珠从她手掌下方沿着下巴颏往下滴答。
离开定海以后,英兰很少看见天寿落泪,今天仿佛又回到从前,她又成了个泪人儿。英兰决定趁热打铁,一面递给她手帕拭泪,一面紧接着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好了,眼下不有个天禄吗?他可是真心真意要娶你呀。”她仔仔细细地把天禄和自己的谈话说给天寿听,然后问:“他对你真可谓一往情深,实在难得;你不应声,还天天喝醉酒来避着他,倒是个什么意思呢?就不怕错过这么个好人?……”天寿擦净泪水,低声说:“我还不知道他是个好人?所以我不愿伤他,无可奈何,才使这醉酒避开的下策。他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我倒不明白了。妹子,别怪姐姐说话直,无论你多么俊美无双,你终究不是个真女人,男人家娶妻买妾,一为传宗接代,二为床笫之欢,谁肯拿你当张美人画儿供着?连天福那么实诚平和温存的人,跟你又那么好,他还不肯呢!天禄竟不在乎,不说天下无双,也是世间难得的了,你怎么还朝外推?”
天寿面容变得沉思,说出的话也像是想过多少回了:“姐你不明白,二师兄此举是出于义愤:他觉得大师兄弃我而去不仁不义,所以他要挺身而出。我虽是石女,并不想连累别人。他也许并不施恩图报,可我不愿受人恩惠,何况这样的大恩大德,叫我背负一辈子,在家中永远低人一头!”英兰惊异地望着天寿,眼睛里写着她说不出口的话:你都这种样子了,还这么心高气傲!天寿看懂了,笑了笑,说:“我虽是残缺之人,可也不能做奴当婢。再说,二师兄也是一时义愤,真的成了夫妻,一家子平常过日子久了,他定要后悔。这后悔药是不好吃的呀!……”英兰说:“天禄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他嘴上一句后悔的话也不会说,可他心里后悔,谁能治呢?……姐,我跟你说一句不该说的话吧,我一直拿他当亲哥哥,从没对他动过心。心不动哪能有情?无情怎么成夫妻?……”英兰无奈地说:“这普天下只过日子的无情夫妻不也有的是?”
天寿静静地说:“我宁可独自过一生。”沉了一沉,忽又笑道,“我还等着太夫人许诺的封赠呢!我这柳门独子,有了正经出身,就能改换咱家的门第了;莫让柳家的后代上不了宗谱、入不了祖坟,男儿不能入仕做官,女孩儿……”她把后面的话含糊过去,她不想伤姐姐的心。
英兰却听懂了,脸一下涨得通红。天寿玩笑般说出的这一层意思,不正是她一直力主和企盼的吗?一旦得知天寿是女儿身,这企盼立刻烟消云散,英兰反过来倒向天寿大泼冷水,叹息道:“你以女做男,一旦入仕就不怕犯欺君大罪掉脑袋?”
天寿脸上微笑,声调却惨凄凄地含着泪:“谁敢说我是女?又谁敢说我是男?……”英兰无法回答也不敢回答,避开这话题,小声问道:“听说你对爹发过毒誓?说违了父命天打五雷轰?”
天寿浑身一哆嗦,脸色骤变,在荧荧烛光中,惨白如雪;没有血色的嘴唇轻轻翕动,英兰尽力凑近,才听清那有如梦呓又似耳语的词句:“爹说:除非你师兄肯要你,有破你石女之身者,哪怕年逾古稀,哪怕家有十妻,哪怕缺胳膊少腿,你必得嫁给他,免贻我泉下之羞!……”英兰惊异地听着,心里一片纷乱:两个师兄,一个不肯要,一个肯要又不愿嫁,能破石女之身的太监刀儿手又不能嫁,看来,小妹只能做一辈子小弟了……冷不防,英兰的双手被天寿紧紧抓住,指甲都要掐进肉里去了,天寿脸上的强烈表情和赤红的眼睛里的恐怖,吓得英兰心跳如鼓,忙问:“怎么啦?你怎么啦?……”“姐,我……我,我是亲眼见过的,什么叫天打五雷轰啊!……”妹妹猛地扑进姐姐怀中,颤抖得像一片寒风中的枯叶。好半天好半天,才在姐姐的抚慰下渐渐平静。
黎明前的宁静突然被打破,仿佛大江潮头突兀而起,轰然的喧闹骤然间劈头盖脸而来。姐妹俩互相看了一眼,顿时从往事、家事、小事中醒悟过来,想起了面临的危险,猜到战局定有了剧变!
两人立刻冲出房门院门,城内已是一团混乱:人们张火执炬,背着包袱行李满街涌动着,朝各个城门乱跑,孩子哭大人叫,老人摔倒在地只能强自挣扎。英兰姐儿俩上去搀扶起一个老太太,问她出了什么事。老太太好不容易才喘过气儿,说:“夷船到山啦!守山的官兵全都败回城里来啦!血糊糊的吓死人,可了不得啦!还不快逃哇!……”老太太说完颤颤巍巍地赶紧走了,姐妹俩望着满城像火燎着的马蜂窝的情景,能不发慌?虽然脸上都竭力维持镇定,心里可都越来越沉重,就像灌满了铅。
第四十五章
一夜喧嚣,一夜惊慌。
天禄天寿和葛成天不亮就出来探听消息。
怎么也想不到一夜之间街市上竟涌出这么多的人,人山人海!人山人海!
有背着大小包袱急急而奔的本地居民,有担筐背篓携儿带女四处乱走的城外难民,公差高声吆喝着打马在人群中飞奔,一队队兵勇扛着火枪沉着脸大步跑过,吓得人们忙不迭地让路。最触目的是那些脸色灰败、丧魂失魄的乡勇败兵,遭到路人的白眼和议论,昨晚就是他们从山大营逃回,引起了城内的一场大乱。
山营离京口六十里,一年以来一再以逆夷来攻告急,每每彻夜点兵,闹得合城震悚;每回报捷,俘获的尽皆民船客舟;这回逆夷真的来了,听说夷船只不过放了几炮,就把山营炮台击垮,营兵们便轰然而散溃入城中,山营不设防了,夷船还不长驱直入?
天禄他们在拥挤的人群中左冲右突,汗流浃背,总算赶到了最近的告示栏。那里围着许多人,一人高声在读:两江总督示:夷船泊江阴岸,一民不扰,且嘱其避枪炮,吾民当安居,勿自误……
立刻有人叫道:“这是初三出的安民告示,早听说过了,念今天的!”两江总督示:昨杨舍大营都司叶某,报鹅鼻嘴聚夷船若干只,遣弁往视,毫无影响。故将叶某交臬司【臬司:清代官制,一省大员,巡抚以下设承宣布政使司布政使和提刑按察使司按察使,俗称两司。市政使主管一省的民财两政,通称藩台,从二品;按察使主管一省的刑名案件,通称臬台,正三品。】严参治罪。所聚实商船也。且料其夷人断不敢深入,尔民可以高枕……“放他娘的狗屁!”有人骂出声,“夷船都过山了,还说什么不敢深入,不敢深入!高枕着,等夷人来取头不成!”有人骂开了头,跟着就是群情激愤:“这制府【制府:为总督的另一尊称。】大人是受了夷匪贿金,导引夷船入江的!要不然他怎么下令夷船入江所经各州县,都不许开炮,要送鸡鸭牛羊上夷船?”“没错没错!听说他前日退来我城中,即命道台和府尊召请镇江富户,要劝捐十二万两银子去犒赏夷师。那扬州已经献三十五万,买得逆夷不攻城,仪征也献金获免,必定都是制府的意思,莫非要我们镇江也循扬州的例子?”“好嘛!扬州仪征献金,镇江也献金,夷船攻到江宁是不是也如此呢?这竟是导引逆夷攻打我苏省了嘛!”“谁说不是呀!夷船不攻打苏省,就不能要挟朝廷早定和议,这才是这帮大吏的用心呢!”“此乃误国之道!”一名老儒生振臂叫起来,非常愤恨,“当往制府台前请愿,要讨他一个说法!”此言一出,方才还闹闹嚷嚷、骂骂咧咧的人群忽地一静,竟无人做声。老儒生四顾不见响应,又问了一句:“有谁跟我同去?”
没人回答,只有一两声轻笑。
天禄忍不住叹了口气,说:“老先生,制府大人前日午后便已经鼓乐升炮,返回江宁了,献银之策也因富户早已逃净,无金可输作罢了!”闻听此言,人们说的说骂的骂,也有笑的也有恼的。正乱着,忽见几名京口驻防旗丁拿着新告示来贴,众人赶紧围了过去。不等旗丁贴好,那位爱读告示的已经俯过身子边看边读了:都统海示:夷闯入江,虽开炮击退,尚游弋北岸。彼长在水战,我兵不出,待夷登岸也,登岸则舍彼之长,就我之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