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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么市侩吗?”他觉得自己有点酸。
“钱多点当然好,人品也得考虑,不过短期看不出来。我同意交往,就是……”
“什么?”
“我爸爸不同意。”
“那家伙肯定有问题,否则伯父不会不同意。”
苏西笑笑,说:“再接再厉,总能找到一个我爸爸和我都满意的。”
“你急着结婚吗?你年纪不大。”
“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两个人养家总比一个人强。我还得还债呢。”最后一句是轻声说的。
“你欠债?”
“三十万呢,我本来每年存两千,一算要一百五十年才能还清。那个人,我说我欠债的那个人肯定活不到那时候。”
“你也活不到。”
“可是再多也存不了,小念开销太大了,他早产,身体还不好,三天两头要往医院跑。”
“怎么欠下的?”
“不说了。”她有点黯然。
“小念的爸爸,你不打算找?”他还是提起这个人,不只是好奇。
苏西沉吟了一阵,懒懒说:“他不知道,我也不让他知道。其实我想过不要小念的,可想想左右是个疼,就生了。好歹他爸爸基因还不错。你是不是觉得我,挺不好的?”
“没。”他也黯然了。
第三章
心里的线牵牵绊绊,又怂恿着叶隽在十一的时候去了趟西安。这回,他在苏西的家里吃了饭。苏西的爸爸对他非常热情。吃过饭,就自动带着小念去别家窜门了。
苏西瞅他爸爸离去,扁扁嘴直接点破:“我爸希望我钓个金龟婿。喏,就是你这种。我在课堂上跟学生讲解‘好高骛远’的意思,灵机一动,以此为例,没人不明白的,默写没一个出错。呵呵。”
“你也别太妄自菲薄啊。”他帮她把碗筷收到厨房。
“我这叫脚踏实地。”苏西摞起袖子干活。她是个阳光的女子,贫寒的家境与未婚先孕的窘境丝毫没有影响她。她善于自嘲,并在自嘲中解构生活的灰暗。
“我有阵子挺懒的,不爱干家务,尤其讨厌刷碗,后来发明了一个法子,就是干活的时候同自己说话,呜哩哇啦,好像有人在同你聊天,活不知觉就干完了。你要懒惰的时候,不妨试试。哎,你不会不干活吧。”
“哪里。”叶隽只能接过她递来的碗,在水喉下冲,“留学的时候,我劈柴、生火,做饭、洗衣什么都会。”
“你读什么学校?”
“斯坦福。”
“在加州吧。据说那边阳光很好,瀑布一样倾泻,有时候能够听到光线流动的哗哗声。”
“你感觉细胞很丰富,我可从没听过像下雨一样的阳光声。不过有首歌——”
“我知道,叫《南加州从来不下雨》。我们学校广播台播过。南加州从来不下雨,可是宝贝,一下就是倾盆……”她用英语轻声哼着,目光渐露惘然。
她应是想到了什么,一个人,一团往事,一点旧日子的昏黄印记。她借着歌声爬进去,沉溺其间,而他却一点都不知道。酸意尘埃一样漫进叶隽眼里,竟让他有些涩涩的痛。
“这歌其实挺悲伤的。”他不得不打断她,“跟我讲讲你家的事,如果是朋友,有权力知道得更多一点。”
她冲干净手,切一个橙子,递他一块,自己凑着垃圾筒吸溜着吃,间或断续地跟他讲家里的变故。
她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爸爸承包了一个水库养鱼,收入还不错。过年的时候,她和妈妈偎在床上数一年的收成,将钞票点得哗哗响,那感觉真的很幸福。妈妈说:“小西,你爸爸有关节炎,等你工作了,你爸爸就可以不做事了。”那时候的苏西嗯一声,畅想道:“我要考最好的学校,找最体面的工作,赚很多的钱,买很高的楼。要一家人永远幸福快乐。”
爸爸的关节炎是守鱼塘落下的病根,大冬天的,就住一个小棚子,北风呼呼往里冒,再卷紧棉被也不顶事。赶上有人偷鱼,被子一掀,衣服来不及穿就往出跑。常年累月骨头就冻结了,一到阴湿天就森森的疼。妈妈也很辛苦,一个女人家在地里干男人的活,春天插秧,夏天蓐草、洒农药,秋收更忙。料理得死去活来,交掉各种税,所剩无己。但那个时候,辛苦归辛苦,一家人知冷知热,日子过得温暖而平静。
高考,苏西以县里文科第一的成绩考上了上海的大学,成了村子里的骄傲。苏西至今能记得,虽然家里很拮据,父母还是置办了三桌酒席,请了老师和邻居。爸爸喝醉了,逢人就说,他的女儿有出息。苏西拉住父亲,看父亲醉眼中的幸福,也觉得很幸福,自己能成为父母的骄傲那真好。她发誓一直要成为家里的骄傲。那样的满足感是金钱无法比拟的。
她人生的转折源于父亲的赌。父亲被人拖下水,玩起了六合彩,而后就像抽上鸦片一样迷恋赌,输极了想翻本,赢了想再赢,彻夜不归。母亲去管,屡屡被急红了眼的父亲打得伤痕累累。家里的东西越来越少,家底越来越空,家徒四壁时,母亲喝农药自杀。那个时候,苏西大四,找工作最紧张的时候,回来奔丧,外加处理父亲的赌债,错过了最佳求职时间,只在一家学校觅了份教职。
父亲借了高利贷,利滚利,赌债攀到30万。她走投无路,问人借——
“这就是小念出生的原因?”
她沉默了下,说:“算是。”
“他这不是趁火打劫?无耻。你呢,居然要为这样的人生孩子?你不为孩子考虑下吗?你怎知他愿意活在这样的环境?……小念小念,你对他其实是有感情的。”
她呆了呆:“算是。”
叶隽那次回京,不舒服了很久。他修习老庄,爱好古典文化,自负不是个喜怒形于色的人,她的女友邓子嘉就描绘过他:带点名士气,难听点,就是书呆子气,活动能力比较弱,人比较钝,像生锈的刀,抽出来用时,要磨一磨,最适合做的工作,就是做学问。这次,却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耿耿了很长时间,连他自己都有点想不通了。
有个夜里,他梦见自己与一个女子欢爱,醒来怅怅地发现是苏西。他起身,点一根烟,问自己可是寂寞了。
便给子嘉打电话。子嘉在华尔街做操盘手,是个精明能干的女子,目前正处于事业的上升期,也因此,她不愿牺牲自己,随他回国。
“嗨,杰森。”电话里的背景比较嘈杂,她估计很忙,果然,寒暄片刻后,她便用利落干脆的英语匆匆打发了他,“再聊,你知道今周一,一个字,忙。”
他放下手机,在烟雾袅袅中审视自己的感情。
他与子嘉是在留学生新春派对上认识的,她当时表演了一套拳术,赢得满堂彩,他学过一点散打,纯业余,有朋友知道,就起哄他们比试,结果可想而知,他被她打得落花流水。因为输了,就请她吃饭。就这样交往。两人都是事业型,彼此独立,有时间在一起度个周末,没时间,各忙各的。情人节和生日有时会忘掉,即便这样也不会觉得不妥,还没道歉,对方就会打哈哈说其实我也忘了。缠绵的时候也不算激情四溢,更多时候属于忙中抽空吃一道甜点。他不是个热性子的人,对肥皂剧里大起大落的爱情也持嘲弄态度,因着此,他从没怀疑过这份已成习惯淡泊随性的感情。他曾跟她戏言,他们俩就像马克思与燕妮,是同志般的感情,以后定是革命伴侣。
她也笑着说,她想象中的爱情当如此。女人吗,就要有人格上精神上包括经济上的独立,只有如此,才有资格去谈爱。
他深以为然。然而这个夜里,他动摇了。
他忽然想要一个能让他魂牵梦萦的女子。让他耿耿作痛,让他激情勃发,让他体验蚀骨的相思与颤栗的欢乐。让她进到他心尖子上,在上面狠命踩踏,哪怕让他疼。青春若不激烈,不就辜负了吗。
苏西有过这样的体验吗?他发现自己又耿耿起来。
第二天,他给苏西打电话,说:“我昨梦到你了。”她没心没肺地问:“我在你梦里做什么?”他稍事停顿,说:“你梦过我吗?”她似乎醒悟,油滑地转移话题:“叶总,想请教你一个问题。”接着,压低声音道:“我们这边的老师们喜欢传小道消息。我不想议人是非,可是不加入,又觉得有被排挤之嫌,您看怎么处理?你们公司有没有这类事?”
叶隽只好先给她建言:“小道消息很重要。就算是一个很man的人,不屑于或不喜欢谈论别人,也要积极参与到公司的八卦新闻当中,因在那里总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小秘密,会让你有意想不到的收获,更为重要的是,这样做很有利于局部团结,可以迅速地跟同事,特别是女同事培养出同志般的感情,当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的时候,会变得强大很多。”
苏西适度恭维他,“谢谢啊,以后遇到类似的事我一定多多请教你。”而后理所当然挂了电话。她似乎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他呢,有必要去缩短那个距离吗?
他还不清楚自己。虽然心内有些“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的动荡,毕竟只是涟漪而已。他更以为自己无非是寂寞。再说了,北京与纽约,北京与西安,距离有大有小,但一样都是距离。他以工作为引擎,压住冲动,静等子嘉归来。
到北京后,他状态一直不大好。虽然销售成绩远超去年同期水准,可他却在这个大城市越来越觉放不开手脚。主要是氛围。在上海的时候,人与人相处很简单,就是业绩说话。也许北京是政治中心的缘故,这边公司也浸染着乌烟瘴气的政治气息,搞得直来直去的他很是不爽。
有人向上面打他小报告,用类似文革的词汇定性他,什么“结党营私,搞分裂”——这针对他与他团队的融洽关系;什么“任人唯亲”——这针对他不久前解聘了几位无所事事的老员工。等等。
崔廷也开始明着暗着指责他不懂方式方法,不讲究大局稳定。因那几位被解聘的元老三天两头来闹事,还嚷嚷着要联名上访。
子嘉到京时,正逢着他从崔廷办公室负气出来。
崔廷要求他收回成命,在销售部设一个公共关系处,以接纳那几位被解雇的老员工。叶隽坚决不同意,“哪有因人设岗的道理?况且,销售部根本不需要什么公共关系处,他们能提供什么资源关系?凭什么我们底层的销售要用自己的力气去养活几只蛀虫?没有劳动能力、不适合岗位自然可以被FIRE掉。”
崔廷起先耐心解释:“这些老同志年纪大了,思想僵化了,适应不了市场经济,可是毕竟曾经在华成付出过心血,奉献过青春。咱们国家讲究人性化,不能人家干不了就踢。”
“人性化不是这样做的。可以给予一定的保障。”
“同志啊,这里不是美国。就是在美国,也不是一刀切的呀。咱企业是国家的,我都不能说了算,人家是体制内的人,按原先的制度,国家是要包一辈子的。改革归改革,也要注意军心稳定,否则我吃辛吃苦做得再好,也驾不住他们闹啊。告到上头,人家说你处理不了内部矛盾。什么管理能力。哎,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叶隽想,就这个样子,还想建一流企业?还想跟国际接轨?扯淡。推办公室门,一抬头,看到子嘉笑盈盈坐在他的皮椅上。
“嗨,杰森。”子嘉用英文招呼他,“脸色不对?挨批了?”
“说中文,鄙人姓叶。”他仍旧气呼呼的。
子嘉调侃,“很少见你生气的,你生气起来倒满可爱的。像熊猫。怎样,快7点了,是否可以陪我用膳。”
子嘉下榻嘉里中心,顺便就在那用餐。
吃饭期间,叶隽一直在抱怨。“……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中国改革这么不容易了。鲁迅先生说‘搬个椅子都要流血’,确实是,中国几千年的积习太深厚,安于现状,不愿变革。与人斗,其乐无穷。”
子嘉道:“杰森,你有没有发现你变了许多,往昔的淡定与洒脱都不见了。”
“能洒脱吗?能淡定吗?政策执行不了,说的话不算数。什么职位?什么权力,不就一把手说了算。”
子嘉笑眯眯地顺水推舟道:“你的价值要在美国实现,跟我回去吧。”
叶隽瞪眼,“什么回,我的祖国就在这里。你不也是中国人吗?”
子嘉道:“杰森,我就是专程来跟你商量这事的。我爱你,想跟你结婚,但是更想留在美国。美国不仅有我的事业,也更适合我们的发展。杰森,你我接受西式教育,思想与观念已经全盘西化,要想颠覆自己的价值系统,融进国内企业,很难啊。我刚听了你的诉苦,可以说你遇到挫折也是情理之中。你的性格、脾气我也知道,有点书生气,耿直,重结果重效益,没有歪歪肠子,一门心思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