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齿轮(1)
“如果我非契合,你是否将抛弃我?”——题记
一
每个午夜,那个蒙着眼睛的女孩都会出现在化工厂外的沿河公园里。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长椅那儿,藏身于榆木阴沉的树影里。每个晚上,晴夏和他爸爸到公园里工作的时候,都会看见她。爸爸负责的机器是面巨大的墙壁,用玻璃和青色的金属制成。它有四个面,前后较开阔的两面开着七扇门。爸爸每晚用喷泉水清洗机身,检修破损的零件和松弛的发条。晴夏还小,不能像哥哥们那样帮爸爸做事。每当爸爸工作的时候,他就一个人在公园里游荡。第一次看见那女孩的时候,他被吓了一跳。她用一块黑绸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而且不知为何,晴夏看不清她的脸。晴夏将这件事告诉爸爸,爸爸的回答却晦涩难懂。
“这世界上有各种动物,它们吃不一样的东西。有些靠别人的血肉活着,有些却靠别人的秘密生长。”“您是说,那个人是在等吃的么?”“谁知道呢?”爸爸头也不抬地回答,“也许只是在等别人丢下的骨头罢了。”
二他向楼下走去,一面走一面打电话。不。中午不吃了。
是。有点儿事要忙。在他挂断之前,他看见了那两个扛木板的男人。他们和他擦肩而过,朝着四楼走了上去。他心里的那根线一瞬间绷紧了。有个声音说:“是今天么?”
已经两个月了。它缠着他,咬着他,悬挂在他身上。他无法踏实地入睡,没办法做自己喜欢的事,甚至不能在课上走神。每分,每秒,他和“那个”捆绑在一起。他从没像现在这样专注过。有时他嘲笑自己:如果他把这专注用到其他任何事情上,他都会大有作为。大有作为。他笑。又一个遥远的名词。
电话那边的人的声音大了起来:“你还在听吗?袁琅?”他回答:“嗯,在。”
一直都在,形影不离。
这是盛夏的一天。袁琅安静地走进教室,貌不惊人,举止得体。坐在他前排的那个长头发的女生把脸转了过来,她说起前天晚会上的事情,露出一排好看的牙。袁琅用同样的微笑回应过去,有一点紧张。他接着她的话开了个玩笑,很冷,但谢天谢地,她笑了。托“那个”的福,他得到了洞察人心的本事。他看得见他们夸张的笑、不合时宜的颤抖、错误的转身和失败的问好。这本事成了他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教会了他如何去看,如何去听,如何去发现那些他从前忽略掉的东西。然而它并不是不要报酬的。就像“那个”在每天夜里纠缠着他一样,这本事毁了他的白天。别人任何一句玩笑、任何一个不自然的动作都会触动他心里的那个警铃。大家都在撒谎,他们都在表演。他学会了控制自己的身体——攥拳、后退。只有这样,他才不至于失声大叫,将那些微笑的人推倒在地。在极少的时候,比如上周他们办的那个晚会——他才会忘记“那个”,变成真正的自己——朝气蓬勃、前途无量、快乐而又自信的高三(7)班班长,袁琅。
可那不过是个梦罢了。他很清楚。即便在他沉浸在梦里哈哈大笑的时候,“那个”也没有离开过他。在梦醒的瞬间,他疼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
偶尔,他会想起遇见她的那一天。那是另一个梦了。也许她本身就是一个梦。那一天下着雨,天空是纯黑色的,路面是纯白色的。他坐在游乐园的旋转椅上,任凭雨水打湿全身。水流过指间,带走体温;血流过手腕,带走痛觉。她站在那里看他,手里撑着一把白色的阳伞。因为怀了孕,她显得有些臃肿,但那张惊奇的脸仍然十分漂亮。那一刻,他忽然没有了恐惧、耻辱和悲伤。她站在那里看他,脸上有个不甚明了的笑容。墨一样的卷发环绕着她雪白的颈项,让她看起来像是刚从油画里走出来的人。她离开的时候没有拿伞。她把它留在那里陪他尝试死亡。
齿轮(2)
“如果那天你成功了的话,一切就都完美了。”他对着镜子,轻轻地将破碎的表情拼成一张“正常”的脸。
下午的时候,他又看见了那两个扛木板的男人。他从他们身边走过,一脸的漫不经心。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忙前忙后的那扇门,他记下了他们穿着的衣服,记下了他们说话的腔调,记下了他们拎着的油漆的辛辣味道。他只是想知道一件事——
“是今天么?”
他无法确定。这世界有数不尽的花式来毁灭他,而维系他呼吸的光只有那么一束。他们是工人,给402的主人装修房子来了。这么说,它将要被卖掉了。那间屋子?他应该怎么做,搬走吗?坐火车还是汽车?学校那面要怎么办?请病假?退学?如果真的走了,事情会不会变得更糟?
是今天么?
他思考,他筹划,他侧耳聆听。有个看不见脸孔的东西蹲在角落里,它一言不发,却大睁着眼睛和流涎的嘴。黑暗从没有保护过他。它更像是毒品,使他的心跳变慢,呼吸平稳,把每一分每一秒都折磨成无尽永恒。太阳每日升起,他开始讨厌所有阳光明媚的清晨。小时候的那些日子,在阳光的庇护下无忧无虑地奔跑的日子,渐行渐远。在他内心极深的地方,有个声音提醒着他:“它们会回来的,那样的好时光。”时间流逝,他的记忆流逝,所有的一切一切流逝,而这声音却站在河流的中央,给他一方站立的地方。
它稳固牢靠,是他唯一的死党。
这一夜他做了个梦。他梦见好多好多的笼子,蒙着厚厚的遮光布。不甚清晰的声音从那下面传出来,“咯啦咯啦”,“丁零丁零”。就像是坏掉的钟表,一面盘算一面唠叨,不知道该抛弃哪个齿轮才好。那些声音飘浮在空气中,织成一朵厚实温暖的云彩。它围绕着他悬浮在那里,时不时地触碰他的身体。它有着完美的体温和轻柔的触感,那温暖比任何疼痛都让人绝望。他精疲力竭地从梦里逃出来,看见月亮静静地挂在窗角,痴笑着欣赏他的疯狂。他披上衣服,出了门。他不该这么做的。
他在街上没有目的地游走,时不时有一辆没有牌照的车飞过身侧。飙车的男孩子大声呼啸,改装的车轮在银灰色的路面上奋力弹跳。名为“童年”的熟悉味道忽然灌满了他的肺。在相似的夜晚,叫做袁琅的孩子曾和姐姐一起在街上游戏。红色的灯笼在风里摇曳,左右黑色的房子闭目沉眠。小小的心轻轻地跳动,担忧着从暗处冲出来的坏人。年幼的猫闪过眼前,他们跟着它,忘了夜色凶险,它却倏然间融入黑暗,补全午夜拼图。夜晚是属于猫的,他想。
当他看见商店门口停着的那辆车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愚蠢。它身侧漆着蓝色条纹,冷白的月光照亮头顶警灯,看起来冷酷而又危险。守门的狗。他想。心里的那根线一下子绞紧了,所有童年的金色幻影被勒成了碎片。他向四周张望,确定那些亮灯的窗口没有盯着他,确定没有闪亮的眸子藏在漆黑的窗子后面。然后,他像猫一样融入建筑的阴影里,向家的方向走去。
那晚他没能回家。
三
虞和萱一起住在化工厂研究院的附属楼里。萱管虞叫“姐”,虞则称呼萱作“小萱”。她们是这个城市最默契的搭档。她们从不打听彼此的私生活,她们共用厨房和电视机,她们一同照顾研究所老师们的小孩。对于她们来讲,这不是工作,而更像是一项娱乐。萱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说话做事都像个寻常的高中生。虞这年二十八岁,怀有七个月的身孕。
齿轮(3)
然而在这个城市,人们靠着谎言生存。新华大街转角的那个要饭的小孩,擅长把腿弯成骇人的角度。如果他没有诓来足够的眼泪和纸币,对街餐厅里的高个子男人就会将他的脚锯掉——像他对那些失败的小孩做过的一样。
有时候,这样的谎言可以持续很久。它们裹着糖衣,力不从心地治疗着人们流血的生活。
虞最近有些心不在焉。种种迹象都向萱透露这点——虞打破了她们最好的一套茶具,虞连续两天做了同样的晚饭,虞弄混了两个孩子的衣服,虞错过了一次产前检查。这很奇怪,她是那么谨慎认真的一个人。而且,萱可以肯定,这一切和疲劳无干。虞从未精疲力竭过,这不是因为她体力过人,而是因为她从不会让自己陷到那样的境况里。萱可以识破别人所有的情感——沮丧、欣喜、愤怒、疯狂。然而这个。萱摇头。她从来没有见过。
也许是因为那天早上的新闻。萱想起虞那时的表情。西市区的一栋居民楼半夜里着了火,有个少年救了睡梦里的邻居们,结果无一人因火灾丧生——这是则温馨的报道,设计不错,剪辑漂亮,采访真实感人。那个少年也是个有趣的人,他解释事情的样子非常特别——手势慵懒颓唐,眼睛却是警醒而又清亮的。然而这些和虞有什么关系呢?就萱所知,虞并不是个对这类事情感兴趣的人。然而萱没能思考更远。有个孩子扯着她的衣角喊饿,她一面哄他一面想起了那条规矩:“永远不要触碰你身边的人。”她慢慢地压下翻涌上来的兴奋和好奇,将胃里的那团火拢成豆大的光。安静,忍耐。她掰了块饼干塞到那孩子的嘴里,然后又喂了自己一片。“太容易碎开了,要
小心着来。”她一面说着,一面复原成那个温柔善良的女孩子。
四
糟得不能再糟了。
这是这些天在他脑袋里盘旋的唯一一句话。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克制着,才没有把它吼出来。他上了电视节目。他的脸被拍到了。学校嘉奖了他。市长给他打过一次电话。还有什么?他应该弄面锦旗,上面写着“新时代的好少年袁琅”么?
坐他前排的那个女生优雅地转头,对他一笑,将那张纸条丢在他桌子上。“中午一起吃饭,好么?”他艰难地抬头看她:他忽然发现自己想不起她的名字了。
在他刚准备开口回答的时候,那两个男人出现了。他们看起来经过严格的训练,动作利落,行事敏捷。他的胃猛地扭了一下,然后黏热的血沸腾起来。他发现他的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而那张字条也不知何时变得湿漉漉的了。那个慢吞吞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来:
“是今天么?”
他尽了全力压制住身体里的那匹畜生,没让它把他丢到窗子外面去。他听见坐在他前面的那个女生惊奇地说:“警察耶!”他将他的头自然地转向门的方向,把那双不听话的手藏在桌子的下方。他选择了一张好奇的脸,这可以帮他迅速地融入众人。
他们走进门,径直朝他走来。
他的心沉下去。他知道有好奇的眼睛正盯着他的脸。他自己捏造的那份好奇仍然支在那里,略微地有一些灰。他希望心不要再跳了,它会出卖他和它自己。
“袁琅,嗯?”他们当中的一个说。他们的眼睛警觉而又冰冷,和袁琅每晚梦见的一模一样。
“是我。什么事?”
冰冷的光凝聚浓缩,笔直照射。袁琅努力没让自己的眼睛逃开,“又有谁家着火了么,叔叔?”
齿轮(4)
几个男生笑起来。他擅长玩笑,这是他还是个小孩时就学会的技巧。无论处境有多艰难,他总能找到东西来娱乐自己,这是他和孤儿院里其他的那些孩子不一样的地方。他不是个擅长赢的人,但也从没输过。
那份警觉淡了,也许不多,但那人再开口的声音几乎是温柔的了:“我们正在查你住的那幢楼里的一个案子。希望你能跟我们走一趟。”
他的心不再狂跳了。他听见它撞碎在他的胸口上。尽管疼痛难忍,他还是迅速地找到了最佳的反应:“好。我要不要和老师请个假?”
对方微微点头。他站起来,不易觉察地摇晃了一下。他走过去,先和副班长交代了两句,然后转出去找班主任老师。他的声音镇定坦然,他做得很好。
他忙这些的时候,那两个人一直看着走廊里的学生们。他们对看到的一切都一副兴趣盎然的样子。学校,阳光迷恋的地方、纯洁无瑕的地方、邪恶无从落脚的地方,嗯?他们中的一个抽出烟点着了,另一个飞快地抢了下来,小心地熄灭掉。他们的工作很无趣,肮脏而又无趣——捕捉、猎杀、埋葬。有点像杀虫剂的使用说明。
那男孩终于从办公室里出来了。两个男人盯着他,仍旧兴致盎然。这孩子的脸上挂着个假笑,他仍然试图把颤抖的手藏在身后。瞧他的那张脸,白得像个死人。抽烟的那个男人在心里暗暗地冷笑,然而那笑很快就变成了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他想起他十三岁的儿子。
他们一起走出教学大楼。两个男人寸步不离地走在袁琅的身边,无论他向任何一个方向逃跑,他们都能在一分钟内将他追回来。袁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