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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我们两个未成年人,买了两张成人票——原来成年的代价只不过是多付了四十块钱。”
放学之后可乐在学校旁边的小摊上吃饭,听见后面有人可乐可乐地喊,同学便戳了她一下,说:“喊你呢。”“没事,”她低头含着面随口说道,“那是别人在要汽水。”可乐以前见多了这种状况,一开始还会条件反射地答应一声,后来慢慢才发现,来找自己的人哪里会有这么多,还都集中在饭馆里呢。
“不对哎,他真的在喊你。”同学回头看了一眼,还不依不饶地戳她。她把面吸进嘴里,筷子还横在空中,回头顺着声音的源头看了过去,后面那张桌子边上坐着一个男生,正举起喝到一半的可乐瓶冲她笑笑。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她坐了过去,“还知道我叫可乐?”
“打听来的。”他笑,“我神通广大。”
其实自从公园一行,小易从小五那里发现了可乐的学生证。“你还真顺手牵羊。”“可惜没牵着手机——这玩意儿没用。”小五随手就扔在一边,被小易捡起来揣在口袋里。他躺在床上睡不着,翻出来看,忍不住笑。
宁可乐。这名字真逗。
“五一那天玩得开心吗?”他已经喝完了整瓶可乐,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弹着铁瓶盖。
“你呢?”她反问。
“开心啊。”
“有多开心?”她紧跟着追问,“如果满分是一百分的话,你的开心有几分?”
“一百二十分。”
“哇,有这么开心?”
“如果一分快乐值一块钱的话,那还不该买到一百二十分的快乐么?那天我可花了一百二十块。”他说这话的时候瓶盖出其不意地被弹到了玻璃瓶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可乐忍不住笑了。她突然贪心地想,这样的快乐一分一块钱,那还会不会有那么一种快乐完全不花钱?
“有,”小易起身,“走,我带你去——保证一分钱不花。”
宁可乐就从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不用花钱。即使是属于她的东西,只要掌握在别人手里,她就需要花钱买回来。可乐最恨的就是她爸爸,不知是不是妈妈早逝的缘故,爸爸对她一向严加管制,似乎她身上的一切,都是她妈妈的,不是她的。爸爸自认为不过是在好好保管着妈妈的一切,再把它们一点一点地卖给可乐。
小易带她去逛超市,推着一个购物车,看见什么喜欢的就往里扔,好像它们统统不要钱。等到他们从手扶电梯往楼下去的时候,电梯两侧堆满了特价商品,可乐随手就拿起了一包饼干,可是悬在空中一直犹豫着没有扔进车里。
“为什么还拿在手里?”小易问。
“也不知道是不是质量不太好,故意放在这种地方让人随手拿了就走。”
一路往下,她慢慢看到一包又一包一模一样的饼干被零散地放在电梯两侧其他的一些商品上面,似乎都是别人从上游拿起又在下游放下。她想了想,在到达楼下之前把饼干扔在了这些毫无瓜葛并且还在等待别人拾起扔下的纸巾堆上。刚刚扔下,却被小易一手捞了回来扔进车里。可乐以为他故意跟她对着干,瞪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其实小易口中所谓免费的快乐,只是像在收银台边一辆又一辆堆满了商品却没人付款的购物车。超市里舒适的空调、琳琅的商品,一切感官享受都是免费的,包括暂时的拥有感,你可以肆意地获取,只要不走过收银台,就像所有精简的试用装,只要在短暂的试用之后忍住贪心的欲望,快乐便无须付款。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庸俗地浪漫着(4)
“所以你看,其实快乐多么廉价。”小易带着可乐走出无购物通道的时候毫不避讳地说,可乐却感到隐隐的可耻。他说:“你可能觉得我很庸俗。可是庸俗是什么?浪漫又是什么?庸俗就是最后没有买下那包饼干,浪漫就是在电梯上我坚持把它放进购物车里。”
“而你就是太过庸俗。”末了他加了一句。而她默默在心里想着,是,我庸俗,我连想都不敢想。
他们白天去了电影院。可乐觉得,电影院便是白天里唯一的黑夜,她并不拥有任何一个夜晚,因为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她的夜晚必须用来挑灯复习或者是埋头睡觉。她的爸爸想让她留在本地上大学,又希望是一所重点大学。可乐觉得这样的人生是被爸爸设计好的,只有把它赎回来,那才会是她的人生。而厕所昏暗的灯光、被窝里的手电光,和睡眠中的梦境,都是这些夜晚里唯一的白天。
电影院里的服务员都称他们先生和小姐。可乐的学生证还没补办下来,可以再冒充一回成人,这让她有一种隐秘的窃喜,但又感觉到多付出的那一倍价钱压在身上的重量。于是她打算让小易用他的学生证买一张票,然后自己也买一张成人票,最后的花费由二人平分。小易犹豫不决,可乐仅仅以为不过抠门而已。她一眼瞟见他右边口袋露出的学生证一角,便一手把它抽出来递给了售票员。售票员打开看了一眼,抬头向小易摊开了手:“先生,那您的学生证呢?”
可乐突然觉得又悲哀又惊异。其实售票员早就看出来他们两个都是学生,也早已预料到他们买的是学生票。但奇怪的是,明明递上去的是小易的学生证,为何她又再次讨要。可乐看向小易的时候,他从左边口袋里掏出一个学生证递给了售票员,途中含义不明地看了可乐一眼。售票员接过一看,说的话与之前售票员所说的如出一辙:“你的学生证只盖了2008年的章,现在已经不能用了。”说完便递回小易。
“我去年辍学了。”小易一边把学生证放入口袋一边说,脸背对可乐,听起来似乎漫不经心,但这种漫不经心又似乎太过刻意。
可乐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售票员手里,问:“那你怎么还有另外一个学生证……”
“那不是我的,”小易从售票员手里拿回那个学生证在她面前摊开,“那是你的。”
不过是左右之分。小易把自己的学生证放在左边口袋,可乐的学生证放在右边口袋。没有人比他更明白,世界上除了自己身上之外再无安全的地方。即使是贴身的口袋,也要时刻提防。但他只是没有想到,第一个把手伸向他口袋的人,居然是不谙世事的可乐。
她并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致命的动作。在她把手伸入他的口袋随手抽出学生证的时候,其实也连带抽出了一个并不值得知道的秘密。
可乐在看到这个学生证的时候,发现她自己的思绪正不受控制地奔向五一那天。她隐隐能感觉到一切的源头,却又不知是出于厌恶还是别的什么,她本能地拒绝这番联想,于是眉头深锁,表情看起来痛苦不堪。“你没有猜错,”小易终于把学生证合上,“那天就是我跟一个哥们搭档偷了你的钱——对不起,我很庸俗。”
“请把我的钱还给我。”可乐此刻却突然夺回自己的学生证,“钱对于我来说也很重要,并且我也无法接受一个小偷成为我的朋友——对不起,我也很庸俗。”
可乐急需钱,非常非常需要,因为在爸爸那里的一切她只能用钱来买。说来荒唐,她为了买某种价格不明的东西,已经存了很久的钱。她只知道,钱总是多多益善。她就不信,存了这么久的钱也买不到她想要的东西。从小易那里讨回那笔被偷的钱之后,她径直来到了她爸的店前。
她想去北京读大学,她想买她自己的自由。
爸爸看了看她摊在玻璃柜上的钱,仔细地从里面挑出十一块五毛,又把其余的捋平叠好递回可乐。他从抽屉里拿出那本字典,伸向可乐:“六百五十九页,有你要的‘自由’。”
“你想要的一切,这里面都有。”他又补了一句,“乐儿啊,你总以为你知道自己想买的是什么。”
“你又不是我,又怎么晓得我知不知道。”她撇撇嘴,把钱收好。
“我知道,我看你给我的钱就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你要买的东西是什么,也就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你只会把你所有的钱全拿出来,但实际上很多东西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昂贵。”
可乐以为爸爸不过是用一本字典忽悠她,根本没当一回事。但是在老师办公室看到自己那份高考志愿表时,却发现爸爸并没有改过一个字。
在天昏地暗的高考之后,宁可乐又开始忙着收拾东西准备北上。在这样紧凑的生活中,她早就遗忘了小易。临走前她想把字典留给爸爸在店里用,但他执意让她带着上京。当她独自蜷缩在火车拥挤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便打开字典百无聊赖地看。一翻开,就从里面掉出了一张透明的干树叶,薄得脆弱不堪。那是她很小的时候捡来夹在字典里做标本的,结果一夹就是十年。那不过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树叶,当时却因为是在春天落下而视如珍宝。她把树叶重新夹回580页,却一眼看见了左下角的“易”字。
她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不知道小易叫什么名字。或许对他的学生证是瞟过那么一眼,但是上面写着哪几个字她从来没有注意过,也从不过问,在回忆里只有区区一个“易”字。她饶有兴致地看这个字的解释:容易,不费力,平和,改变,交易,交换,轻视。那是再庸俗不过的一个字,但在她的回忆里,却又是浪漫的。一本十一块五毛的字典里有一万多个字,平分到每一个字上连一分钱也不到。这种庸俗的浪漫也不过如此廉价而已。
可乐忽而想起爸爸说的那句话,她想她以前真的不太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原来她想要的东西未必都是昂贵的。有时她需要的,不过是一点点庸俗的浪漫,然而她却曾因为它过于廉价而轻易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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