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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他举动有异,便停下来站在他身旁,阵阵心焦袭来,我正想找话来说,只听得奂儿的声音:“格格!”回头一看,她带着两个抬着衣箱的小厮奔到我面前。
“格格,我跟您回去。”她冷静地说。
傻奂儿啊!我心中酸涩,可只能笑道:“那怎么行,你是当娘的人啦,还跟着格格跑?小福芹也罢了,冯才是这府里的二总管了,让他也跟着你跑?”
奂儿仍坚持道:“格格,您在哪儿,我就在哪儿。”我一阵焦躁,道:“好丫头,别和我争。以后你别伺候主子,好好在家享福,不好么?”奂儿仍是摇头,竟冲着八阿哥跪下去,道:“王爷,请准我伴着格格。”
八阿哥道:“你自去照应两天便是。”奂儿喜之不尽,笑看向我,自去安置行装。我无奈地看着她忙活,冲八阿哥道:“何苦再害人离散?”
他瞟着我,道:“你我算得上是被害得离散么?何以用‘再’?”我一愣,他却已转开头去。
何以用“再”?我也不知。我默默地登上了车,道:“八爷,好自珍重。”八阿哥不发一言,站在原地。
我只有回身上车,只见马车里堆的是两个衣箱。我奇道:“哪来这许多行李?”
奂儿道:“八爷说咱们花园里准没有备齐,特嘱了人加些棉衣来。”我一怔,只听她续道:“格格,我今日才知八爷对您的心。”
我摇摇头,道:“你哪里懂得他?这些事情他做得多了,可他心里嘛,绝不曾有过我。”
奂儿也摇头道:“您若是看到八爷今日听旨时的表情,一准儿不会这么说了。”说着拿给我纸箱上的两卷纸轴。我诧异极了,打开其中一幅,借着车内烛光看去,竟是大漠图。再打开另一幅,我不禁闭了闭眼,那是许多年前,我写给他的句子:“圣人无执,故无失;无胜,故无败。”纸面泛黄,字体蹩脚稚嫩。奂儿在旁边轻声道:“八爷说,这两幅字,虽是不同人写不同人看,却都是格格的,如今该在一处儿。”
我胸中一滞,掀开窗帘向后看去,可除了茫茫夜色,却又看得见什么。
三日后。日头正好,我斜倚在湖边的栏杆上发呆。北京的冬天,过了三九便算了。自我回府这几日,天气一日暖似一日。
记得从前我便最爱这湖,有时候身边有人,有时候独自一个——钓鱼、打坐、闲话或者只是静静地晒晒太阳,惬意非常。
我从没想过自己还会再回到这地方,直到我用一天时间踏遍了整个花园,耽搁上半个时辰,悄悄地回忆那时那地的过往,才真正相信,我回家了。是,就算阔别十年,这里仍是唯一我愿称之为归宿的地方。
阿玛的画儿被我重新布置在书房,仍按照记忆中的老位置;我的书房仍挨着饭厅,记得那时自己说过是为了“方便进食”;奂儿不再和我住,八阿哥准了冯才在外置屋,每晚我便打发她出府去;闲来无事,除了看书,看阿玛年青时写的《桐轩集》,我还可以四处游荡,像现在一样,一边晒太阳,一边看一群小厮们边打闹边除冰,平和中甚是有趣,当然,这时也不会再有人说“侍妾佟氏不知礼懂法”了……想到这儿,我还是忍不住哈哈一乐。
“芷洛这是乐什么呢?”
我掉头一看,原来是隆科多——我的又一位大名鼎鼎的叔叔,脉属佟国维一支,和我阿玛同祖父。我如今独自一个住在东院儿,他则住西院。刚回来时,便是他帮我打点一切。虽然从前交往无多,但我对这个精干的小个子叔叔倒颇有好感,总觉得他若是在现代从商,准能是个CFO,CIO之类的人物,当然他不适合做CEO,因为他不像领袖一般发号施令而有掌控欲,只是冷静寡言,不知不觉中安排好了一切。他如今成为雍正的左膀右臂,实是两人之利。
我也终于明白为何阿玛从前说“佟佳氏想做的事总能做得到”,因为他们永远不会合家去支持一股势力,故可得到永远的“佟半朝”。拿现在来说,鄂伦岱刚被贬谪,自有隆科多做紫禁城里的一等红人,佟家花园照样屹立不倒。
隆科多背着手走近前来,微笑道:“气色不错。这几天住得算好?”
我恭恭敬敬地福了福身,笑答道:“当然是自己家好,舒服得紧。我真想一辈子就这么住下去。”
隆科多稍一怔冲,方道:“你竟然已经猜到了?”
我笑笑,道:“叔叔,就算我一时还缓不过劲来,现在三天过去了,我还猜不到缘由么?您和哥哥们都这样照顾我这个被贬回家的侍妾,而回家后我能如此逍遥自由,比以往有过之而无不及,这自不是遭了大难,而是承了大恩。”
隆科多听罢,默然半响,方看着我沉声道:“不错。现在皇上召你。”
果然如此。我呼出长气,敛了神色,道:“有劳叔叔引路。”隆科多蹙眉道:“不换宫装?”我摇摇头。
他眉头更紧:“芷洛,皇上这几天正跟为了十爷的事不耐烦,你可别再任着性子来,这回出了乱子,我怎么和你阿玛交代?”
我忙问:“十爷何事?”隆科多道:“皇上前日命他遣送胡土克图的灵龛回喀尔喀,谁想他竟抗旨不行,就停在张家口,去也不去,回也不回。皇上大怒,正要重重地办他。”
我咬咬牙——就这样开始了,雍正元年就是斗争元年。十阿哥首当其冲,圆圆的脸,不住送我东西的十阿哥,以后是否还能再见他一面?而他之后会是谁?该是八阿哥了吧。
隆科多拍拍我的肩,轻声道:“好了,这些和你有何干系?心思太重,可不像你阿玛。”
我冲他笑着点点头,道:“叔叔说得很是,咱们走吧。”
我竟被一路引到了永寿宫,叶子的地盘,她自己人却没在,也没有天子踪迹。小丫鬟伺候着我用茶,也是一问三不知。我只有四处乱晃,等着人应酬我。想来叶子无心打理,殿里空落落的,很是冷清。
忽然一个小姑娘闪在门口,直向我走来。我一阵好奇,没听说这永寿宫里有这个岁数的小姑娘啊。
她走近前来,尖声问我:“你是谁?”说完紧紧盯着我,防备而谨慎,好似我是闯进来的女怪物。我不禁笑道:“你又是谁?”她梗了梗脖子,皱眉道:“我先问你的。”
我蹲下身去看她,心里忽然一动,这不是个小美女,五官毫不突出,四肢瘦瘦干干,该是有些营养不良,只是她的眼睛,黑幽幽的,亮晶晶的,那么像十三。难道她是……?
我正发呆,那孩子已经退后一步,不耐地拨开我的手:“问你是谁?”语气虽厉,终究带着怯意。我已猜到这孩子是谁,便笑笑道:“我是天边来的女神仙。”
她哼了一声,道:“骗人!”便甩开了头,两条小辫子竟和人一样枯瘦。我不禁心下怆恻,摸摸她的辫子,柔声道:“我没骗你,明珰。”
明珰满脸诧异的转过身来看我,睁大了眼睛。我续道:“我还知道你的小名叫珰珰,你的阿玛是当今的怡亲王爷,你来看你的皇伯父,对不对?”
她眼睛越睁越大,喃喃道:“你真是神仙?”我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又摸摸她的头,不禁想到我若是有个宝宝,该是也这么大了吧。
珰珰歪头想了想,撇撇嘴道:“你也不准。我不是来看皇伯父,我是来和熹妃娘娘住。”说罢低下头去。原来如此,怪不得叶子没和我提过,她一定是万分不情愿替十三福晋养着么个女儿了。
我忙问珰珰:“看来你住得不开心了?”她只低低“哼”了一声,半响方道:“谁都和我作对。谁都不喜欢我。那些死丫头都背后说我的坏话,我知道。”说完使劲儿用脚踢了一下旁边的桌子,飞快地跑了出去。
我快步跟上珰珰,只见她奔到花园里,正趴在池边的石头上,蓝色宫装上沾得全是灰。我心中一叹,走上前去,道:“珰珰,你要是过得不开心,就和你阿玛额娘说,接你回府里去。”
珰珰趴在石头上狠狠摇头,道:“我不爱和他们说话。”我一怔。她从胳膊里抬头看我一眼,又闷声道:“你不是仙女么?你怎么不知道?”我哑口无言。珰珰哼了一声,自顾自小声嘟囔道:“他们都不喜欢我。没人理我,没人陪我玩。阿玛整日病着,额娘整日陪着他……”后面的话含糊不清,只是絮絮说着。
我胸中发涩,这十三和十三福晋既然养了女儿,偏不好好管教,是做得什么父母?这么小的孩子,需要多少关爱照顾,他们想没想过?这样把她扔进宫里,做那些场面上的权力道理,又值什么?
想到这儿,我拍拍珰珰的背,道:“来,小姑娘,我陪你玩儿。”她缓缓掉过头来,疑惑地问:“这大冬天的有什么可玩?还是——你能变出那些小格格玩儿的陀螺?”
我无奈地笑笑,道:“我有更好玩的。”
恰好身旁有个丫鬟捧了点心进殿去,我叫她过来拿了一块,掰开一半给珰珰,道:“你看,我能把那湖底的小鱼叫上来。”
珰珰不屑地嗤的一声:“冬天鱼都睡着了!四阿哥说的。”
我不理她,低头装作念了半响咒语,便自顾自地将小块点心向池中抛去,正好天暖,冰层中心已经开始融化。不一会儿,一抹红色就出现在水面上。珰珰兴奋地抓住我的手:“鱼!我最喜欢小鱼了!”我不禁缩缩脖子,这孩子和我还真不一样,我最怕的就是鱼。
我继续把点心抛去,红色越来越多,还有几条鲤鱼露出头来。珰珰开心地拍着手,拉着我问:“仙女你告诉我,你念的是什么?”我故作神秘地附在她耳边胡编了几句。
只见她双手合十,悄悄地念道:“小鱼小鱼在哪里,仙女在这儿召唤你。”我不禁扑哧一乐。她却还是虔诚地把点心用力抛去,看着鲤鱼哈哈地笑。唉,这孩子多容易满足呵……
不一会儿,点心抛完了。珰珰恋恋不舍地看着池子,才转身看着我:“你真是仙女呵……”我郑重其事地点头。
她咬咬嘴唇,费了半天力才道:“那你……明天再来陪我行么?我下次想要陀螺,玉格格那样的。你知道什么样么?”我好笑地点点头——这孩子!
就在这时,有个小太监急匆匆赶来,道:“芷洛格格,您在这儿呢!”
我正要答言,却听得身边珰珰低呼了一声。她满脸惊疑不定,抬眼看着我,尖声道:“你……你是佟佳芷洛格格?”我深深喘口气。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蓦然叫道:“是你,就是你!我认得你的样子!”
我不知她为何忽然失控,只有点头道:“我是你的洛姨。珰珰……”
她狠狠地推开我,一脚重重踢在我的腿上,大声嚷道:“别碰我!”说完怨恨地看了我一眼,迅速地跑开去。我想追,腿上一疼,再走不动。
正在这时,廊边有人朗声通传:“皇上驾到!”
我顾不得什么,忙福下身去请安。只见胤禛只由一个太监总管模样的人伴着过来。他看着了我,淡淡道:“这幅打扮进宫,你如今真是天地都不怕了。起来吧。”
我轻轻一笑,起了身来。
胤禛在万霖亭中坐下,道:“可知朕为何召你来?”我垂下眼,轻声道:“知道。”
他或许没料到我这么直接,竟稍稍一怔,方沉吟道:“那朕也不耐烦兜圈子。多年前的事情,谁是谁非,如今再提也没意思。芷洛,朕愿意尽量补偿。”
我心中冷笑,补偿?如何补偿?胤禛看我良久,见我没有答话的意思,轻叹一声说:
“朕也知道,十多年的岁月谁也不补回来,可以后的日子,朕却可以许你……至于那个孩子,芷洛,你是不是见过珰珰,喜不喜欢她?“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想放声大笑,当初没了丈夫,如今再赏我一个?当初没了孩子,如今再给我一个?好一个皆大欢喜。只是那笑声到了嘴边,却发不出来。
“进也不由人,退也不由人,嫁也不由人,走也不由人,恨也不由人,爱也不由人。皇上,这不是我佟佳芷洛的命!”我缓缓说道。
“朕知道一切太仓促,你心中厌烦。却也不必马上就答,多考虑些日子吧。”胤禛避开我的目光,语气中竟有些许请求意味。
“皇上,您给我多少日子,芷洛都只一个答案。我知道,您要做的事情,没有人能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