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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玄感想后退,身体却是软绵绵地使不出半分力气,想张嘴叫嚷,喉中却似被什么东西塞住一般,发不出高声,那说到嘴边的话语低沉细袅,宛如耳语。他又惊又怒,却只能站在原地,什么也不能做。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玄衣男子的声音清冷而醇厚,却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我来,只是想问你一句话。”
“什么话?”
“杀父之仇,你难道就这样忘记了么?”
“杀父之仇?”杨玄感耳听得这四个字,心中一惊,如白杨一般笔直的身躯忽然颤抖了起来,“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家父乃是病逝,何来仇怨一说。”
“果真如此吗?”玄衣男子琥珀色的眼眸在黑夜里看来显得分外冰冷。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陌生人的注视下,杨玄感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就仿佛心里所有的秘密都无从藏匿。“杀父之仇,杀父之仇……”他口中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双拳紧紧地握在了一起,手心里湿湿的,全是渗出的汗珠。已经一年了,他逼迫自己忘记,忘记那埋藏于心底的恐惧,忘记那无处宣泄的痛苦。
那天夜里,也是这样的弦月。
父亲去宫中赴宴。这本是一次寻常的宴会。皇上于显阳宫宴请群臣,去的都是一些近臣显贵。所以,他没有在意,父亲也没有在意。可三更时分,父亲却被人抬了回来,一直吐血不止,奄奄一息。
他急急命人请来的大夫,却让父亲给挡在了门外,就连煎出的汤药,也不肯喝下半滴。他哭倒在父亲面前,苦苦相劝,父亲却长叹一声,苦笑道:“玄感,你可知道,若我死,兴许还能保全我家族富贵封爵,若违人所愿,硬要苟活于人世,我族必灭。”
那时候,他却并不懂这句话的含义。
直到他承袭了楚国公的爵位,官拜礼部尚书,代替父亲维持起家族的荣耀与尊严,整日周旋于权贵众臣之中,他才渐渐明白,父亲绝医弃药,一心赴死究竟是为了什么。若非有人苦苦逼迫,若非是无可奈何,又怎会走到这一步。
“你当然明白,你父亲因何而亡。”玄衣男子冰冷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原因只有一个——功高震主。”
杨玄感身躯一震,眼中的光芒从惊讶变成了阴鸷,厉声道:“你究竟是谁?
玄衣男子冷冷一笑,却并没有回答。
杨玄感狠狠地盯着面前那个男子,良久,忽然长叹一声,痛苦地垂下眸子,他如何能不懂,可就算明白他又能怎样?在朝为官已是如履薄冰,小心万分,若是稍有不甚,这引发的惊天骇浪,只怕是万劫不复。所以,他只有假装不明白,继续糊涂下去。
“你父亲虽有篡位之策和平杨谅之功,但权势过盛,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早已为杨广所猜忌,外示殊礼,内情甚薄。象他这样聪明的人物,又怎会不明白,唯有死亡,才能暂时保全这富贵与荣华。”
玄衣男子用那样冷冷的嗓音说出的话语,一句句震入杨玄感的心中。
“你父亲没有选择,可是你有。你当然可以继续享受这富贵权势,为国效命,为皇上尽忠,当一个忠臣良将,忘却仇恨,无惊无险地过完一生。但是,你真以为你父亲之死便能平息一切吗?你以为,杨广真会就此放过你们?”
他不会,他不会……杨玄感心里有一个声音大声回答着。这么久了,他心里的危机从未有所减轻,反而一次次地加深起来,每当他走上金銮殿面对那高高在上的帝王,每当那双阴沉的眸子扫过自己的脸庞,他周身的血液就会瞬息冰冻。猜忌,乖戾,疑心……不知何时就会身首异处,正是他此刻的处境。以往父亲权势盛极,喜交当世豪杰,四海知名之士多趋其门,以至有盛名于天下,没想到这一切却都成了杨广对他家最大的忌惮。
“你,住口,我们杨家深浴圣恩,忠心耿耿,就算是君要臣死,臣只当就死,又怎会有所怨言。”杨玄感无力的辩驳瞬间便消失在沉沉暮霭中,没有留下半丝痕迹。这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玄衣男子凝眸看向他,那琥珀色的瞳仁在黑夜中显出一种浓烈的妖异,“或者先发制人,或者坐以待毙,两者择其一,更无他路。”
杨玄感惊慌地抬起头来,视线却被玄衣男子截住,脑子里仿佛中了符咒般,思绪哪里还能浮动半分。
“如今正是最佳时机,杨广外举兴兵,内乱不止,各地盗贼纷起,民怨日重,渐失人心。若以为天下解倒悬之急为号召,必定从者如流。”
窗,被扑簌的风吹动着,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玄衣男子的声音似有无穷的魔力,在杨玄感耳边反复萦绕,一寸寸袭入他的心智。
“待明年开春,大军出征高句丽,腹地空虚,后方粮草大权又尽在你手,天时、地利、人和,俱在此方,何愁大事不成?此良机若失,从今天下再无人能救杨家,唯剩亡而已。
一语一言,一针一刺,点点挤进这个年青人的心中。杨玄感原本混沌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坐拥天下,笑指江山,天下间,没有人能逃过这样的诱惑,他也不能。
“天子无道,能者可取而代之。杨玄感,不要让你父亲失望。”
玄衣男子在风中冷冷地笑。
权力,欲望,野心……
想要这天下吗?那我就给你一次机会。
西风飒飒,桐叶萧萧。洛阳城郊那间幽静的别院里,暗香浮动,满院一片香雪海。
扶风自外面走了进来,修长的身躯拢在宽大的袍里。风轻起,袍飘动,那翩翩风仪竟比秋月更加明亮。他刚在亭边坐定,便听得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师父,你去哪里了?害我好等。”
俊俏的少年,立在他面前,明眸璀璨,笑靥盈盈。
在看见她的一刹那,他眼中所有的冰雪忽然都消融不见。
“这么晚了,你怎还不回去?”
辛衣伸伸手臂,道:“今天训了一天的士兵,真累人。”
“这样就喊累,以后怎么统帅千军万马?”扶风微微一笑。
辛衣往那大石台阶上一坐,半倚着扶风,懒懒地笑道:“还是师父这里好,清净自在,无拘无束,再不用摆出什么将军威严的架势。”
一瞬间,扶风明亮的瞳仁中有温柔的火苗闪过,有如琥珀一样的光泽。他抬起手来,轻轻抚上她的鬓发,轻喃道:“你这孩子。”
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象个孩子。
“累也罢,苦也罢,上天入地,这一路,我都陪着你。”
这话,他当然说不出来。
可是,她该会明白吧。
即使他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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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了秋,桂花便开了。
黄灿灿的一树,细蕊的骨朵,活泼泼怒放,娇美而热烈,带出满城的浓郁的香气。
月缺月圆,日升日落,转眼间,竟又是一年中秋至。
辛衣忽然记起当日与杨玄感的约定,当下换了正装,往他府邸而来。
楚国公府,位于洛阳城北,诺大的宅子,影墙深厚,气势恢宏,比起宇文府之气派有过之而无不及。
辛衣报上名号,早有仆人忙不矢地引进门来。宽阔的内院走道宛如白玉砌成,光滑洁白;在阳光下折射出美丽的光芒。路两旁,衣饰华贵的仆人垂手站立,手中端着各式珍奇的玩意。路旁的石墩,扎有美丽的绸缎,间或站有一个传报人,眼见得辛衣入内,当即高声报上她的名号,只听得那声声好似洪钟,一声未灭,一声又起,连绵百米,不绝于耳。这楚国公府,好大的阵势与排场。
里面的一干宾客听得传报声,早就立起身来,纷纷侧目,各种各样的视线齐齐投向前方,聚在了辛衣的身上。
辛衣眉一皱,心里已有些不大耐烦起来,还没站定,那方杨玄感已迎了上来,只见他华服贵冠,神采飞扬,一派贵族公子的风范。
“原来是宇文将军,在下有失远迎,得罪得罪。”
辛衣微微一笑,抱拳回礼。
此时,前厅里已是聚满了宾客,黑压压的一片,辛衣粗粗望去,估约有上百人,心中却是暗自一惊。
杨玄感将众宾客一一引见于辛衣,这形形色色的人物中,有达官显贵,更间杂有不少草莽人士。三教九流,五湖四海竟是都有知交。辛衣耳听得那些长长的名号,尽是些什么“神拳”“无敌”“霹雳”,不由地暗自好笑,表面上却只是敷衍客套,将“久仰”等词挂于嘴边。
“此乃蒲公李密,表字玄邃。”杨玄感引辛衣来到东首一席,指着席上一人高声说道。
辛衣与那人视线一接触,顿时浑身一震,原本懒洋洋的神色收敛了起来。只见面前那人,身若巨塔,肤色黝黑,眼神犀利,气势如虹,好生威武。
“原来是牛角挂书的李玄邃,久仰久仰。”这一次,辛衣却是诚心地说出这两个字。
“原来宇文将军也听闻过玄邃牛角挂书之事。”杨玄感抚掌笑道。
辛衣微微一笑,道:“这等佳话,朝野上下有几人不知?”
这李密乃西魏八大柱国之后,本是东宫千牛备身,但却为杨广所不喜,只好告病回家。某日,他骑牛出门去拜访当世大儒,随身携了一卷《汉书》,把书轴一端挂在牛角上,自己手执另一端展开,边骑行边默诵,这副用功模样恰好落入当时的宰相越国公杨素眼中。杨素自后蹑行,问他读的是什么,得知是《项羽传》后,对这个勤勉书生愈发另眼相看,不但引为座上宾客,而且让自己的儿子杨玄感与之深相结纳。这段“牛角挂书”的美谈从此传扬朝野。
听得辛衣此言,李密眼中光芒一闪,道:“宇文将军才是少年英俊,校场夺帅,力敌万人,何等的气魄。”
他虽然嘴上褒扬,姿态中却隐隐有一种傲踞,但这傲踞并不让人心生厌恶,而是恰倒好处的张扬。
辛衣并没将他的轻慢放在心上,她明白坊间对自己的传闻多有夸张,不实之处比比皆是,只怕这李密是听了那些华而不实的赞誉,心里多半不以为然。
三人正说着话,忽然旁边插进来一个洪亮的声音:
“世人都说宇文将军如何了得,箭法如神,力拔千斤,我等今日不知有没有这荣幸,能见将军一显身手?”
谁家末座最少年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
辛衣轻挑蛾眉,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望去,却见一个蓝衫汉子立在当儿,身长八尺,面如紫玉,腰大十围,河目海口,燕颔虎头,好生威风。
杨玄感面色微微一变,却仍是笑道:“徐兄,今日里众朋友难得聚首,自当开怀畅饮,其他事宜可留待日后再论。”听他这么一说,辛衣这才依稀记起,此人乃是什么号称神拳无敌的齐鲁豪士——徐大寿,道是此人有千均之力,一可当十。
徐大寿一抱拳,嗓门好似洪钟长撞:“还请楚公莫怪,我们兄弟都是粗人,不懂啥礼数,只因听闻宇文将军大名已久,却从未得一见,今日倒要趁机好好向宇文将军讨教一二,日后回到山东也好向众兄弟有个交代。”
徐大寿一语未了,下首却又有人站了出来,大声说道:“在下乃长白山吴白起,学箭已二十载有余,江湖人送‘落英神箭’之号,如宇文将军还看得起兄弟这点虚名,就请当面赐教。”
这两人一上来便是咄咄逼人,直奔辛衣而去,显然都是有备而来。
“这……”杨玄感为难地看着对峙的双方,说道:“宇文将军,你看……”
“恭敬不如从命,我自当奉陪。”辛衣手一伸,唇角边浮起一缕嘲讽的笑,看来今日这楚国公府设的却是鸿门宴。
“好!宇文将军果然是少年英雄,快人快语!”
杨玄感拊掌笑道,眼中不露声色地闪过一缕异色。
吴白起不等话音落尽,便忙不矢地走上前来,手一拱,叫声:“宇文将军,请了!”只见他一手拿下背上的黑雕玉长弓,一手自剑囊中取出四枝箭矢,先将一枝箭搭在弦上,大喝一声,攸地拉开弓弦,弦开如满月,“嗖”地一箭射了出去。
一箭未尽,吴白起右手一捻,又是一枝箭搭在弦上,手法快捷无比,只听弓弦“绷绷”连响,五枝箭如同流星赶月一般,一箭接着一箭射了出去,箭箭连环,一气呵成,令人目不瑕接。五箭射完,如暴雨骤停,众人定睛望去,只见那五枝箭几乎是同时落在丈开外的墙壁上,形成了一个圆弧形,煞是好看,不由地齐声喝彩道:
“好一个‘连珠箭’!妙啊!”
一片欢呼声中,吴白起斜睨一瞧辛衣,收弓回箭,好生得意。
“宇文将军,在下献丑了,还请将军赐教。”
辛衣微微一笑,道:“敢问阁下,用于束发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