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帐内,空荡荡的,更无半个人影,宛如一场幻梦,再也寻不见半分旧迹。
帐门忽然开了,清晨的风和泥土的清香扑面而来。
“你醒了?”
高子岑见她起身,黑沉沉的眸子闪过喜色,大步上前,走到她的面前。
辛衣见他手中端着热水与毛巾,道:“你……”
他俯下身来,探手试探了一下她的额,喜道:“烧已经退了,太好了。”
她有些不自在地退了几寸,拉开了与他的距离,道:“刚才,你可见到有人离开?”
“人?这里除了我以外,再没有别人了。”他见她有些疑惑,赶紧道:“你放心,我再没让别人进来,他们……都不知道……”说着说着,神情又有些不自在起来,目光闪烁着,不大敢直视她的眼睛,连那还没来得及缩回的手也瞬间变得僵硬起来。
辛衣皱了皱眉,道:“昨天……”
“我昨天什么也没看见!”
“你……”
“我绝对不会泄露这个秘密的,如有泄露便叫我……”
“闭嘴!”辛衣没好气的打断他的话。他一怔,当即住了口。
她抬头望望他,心中一动。这小子,平日里都是一副精力充沛、张狂桀骜的模样,可现下眼底已是青了一片,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面色也略显疲惫。他,应是照顾了自己一宿没睡罢。
“昨日的事,不要再提起。就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辛衣披起外衣,便要站起身来,高子岑伸手来要扶,却被她让了开来。只见她下巴微微抬起,斜睨他一眼。那眼神,似恼非恼,转瞬流转间,竟有如星河灿烂的璀璨。高子岑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响,几乎凝滞了呼吸。
“你看什么?”她眉一扬。
“没……没什么……”他惶惶起身,退离她身旁。
这时,营外忽然传来士兵声音:
“将军!您可已经起身?”
辛衣举手制止了高子岑的行动,高声道:“有何事?”
“禀将军,圣旨到。”
似是故人踏月归
辛衣接过圣旨,定定地注视着上方那几行字,手死死地捏住那黄色缎面的一角,因为用力过猛,指节已是隐隐透白。
天空的云层翻滚着,遮住了刚刚露出的阳光。风,从四野吹来,将秋日的清晨点饰地有些儿清冷阴霾。
新伤未愈的少年将军长眉斜飞,紧抿的薄唇毫无血色,一双眼睛却锐利逼人,隐含熠熠锋芒。
良久,只见她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围在四周的将领,说道:“圣旨说,要我们即刻撤兵,班师回朝。”
这一句话,如惊雷一般击在了众人心头。一时间,人们都诧异得合不上嘴,有些反应激烈的将领更是当场便嚷了出来:
“什么?要我们现在撤兵?可眼下我们连连取胜,眼看都已经攻到了平壤城,难道就我们这样回去不成?”
“是啊,只要攻下平壤,我们就可以将哪个什么高句丽王给捉了,这个时候怎么可以走?”
将领们纷纷上前,围住了辛衣。
钱士豪一个情急,抢身上去,问道,“将军,皇上到底为什么要我们撤兵?”
“是啊,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辛衣唇边逸出一丝讽刺的笑,道:“高句丽遣使乞降,囚送斛斯政,皇上龙颜大悦,已经答应两国停战修好。”
“什么……”
原本群情激愤的众将士,在听到这番话后,却都楞在了当儿,再无言语。
斛斯政,大隋二征高句丽时的兵部侍郎,此人当时协助杨玄感叛变,暗中放走杨玄感的兄弟虎贲郎将杨玄纵、鹰扬郎将杨万石,自己也叛逃高句丽,将军事机密作战方案全部泄露给敌方,给隋军以致命的打击,杨广对其恨之入骨,却是无可奈何。如今,高句丽国王高元将斛斯政囚送回来,表示乞降之诚意,却是给了杨广一个天大台阶与面子。
三次出征,劳师袭远,举全国之力,逆万民之福祸,却因为一次求降,而前功尽弃,停战修好。这,真是莫大的讽刺。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一次暂时的降伏,三次玩笑般的出征。”辛衣抬起头,望着那东方那渐渐亮起来的苍穹,唇边的笑却象是结了冰,冷得让人畏惧。
“自劳万乘,亲出玉关,朕要朕要亲手把高丽变成我大隋的一部分,亲手建立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帝国。”
当初那句雄心万丈的话语,仍似在耳旁回荡,可那说话之人,却已不复初时的模样。
原来,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何等雄心的开始,何等狼狈的结局。
茫茫四野,劲风压草,远远的山坡上如有浪花卷来,黄绿相间,一波叠着一波,看不到尽头。辛衣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慢慢看向众部下,脸上的神情却是那样复杂,是鄙夷,是叹息,是失望,亦或者,还有不甘。
诺大的军营里,除了偶尔马匹的嘶叫声外,却是静谧非常。众人皆秉住了呼吸,静听着这位年轻主帅的调遣。是进?是退?
“我们不走。”辛衣说道。
这语气很平淡,可说话的人身上却似有一种炽烈而凌厉的光芒,无形中迫得人无所遁形。
众人闻言身躯皆是一震。
“大军三出,未能平贼,难道,还要等着第四次出征吗?劳而无功,是我们大隋将士一辈子的耻辱。”辛衣目光如霜刃,逼视着众人,缓缓说道:“如今,高句丽已经疲惫不堪,再也支撑不了多时,以此众击之,不日可克。只要我们进兵径围平壤,取高元,破城池,献捷而归,指日可待。我们,为何要在此时离开?”
清晨的风有些微微的冰凉,辛衣微微的仰起下巴,斜飞蛾眉,睥睨众人,那神态,自信而张扬。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神情各异。
没有人怀疑这位少年的自信与能力,但是,他们现在所面对的难题,却不只能只依靠自信与战术去解决。因为,他们的“敌人”,乃是当今天子。
终于,长史萧君肃走出了列,道:“宇文将军,现下皇上圣旨已下,若闻旨不尊,乃逆行大罪,难道将军你想抗旨不成?”
辛衣冷冷一笑,道:“我若真的抗旨,又如何?”
萧君肃倒吸了一口冷气,道:“你……”
辛衣目光突敛,扬眉傲然道:“吾在阃外,事当专决。皇上既将兵权交于我,我便有决定战事的权力。待俘获高元,灭掉高句丽,归师之日,我自会去向皇上请罪。但现下要我退兵,办不到!”
“宇文将军,抗旨可是要灭九族的大罪,难道,你要我等一齐跟着你杀头亡命?”萧君肃语声骤然尖促。
“我下的命令,任何后果,自由我一人承担!”
辛衣一字一句说道,目光冷冷从萧君肃脸上刮过,使他兀自打了一个寒战。
周围的空气,好象突然结了冰。
辛衣转过身,走进牙帐,没有再回头看一眼身后那些人的表情。
案上,摊开了一卷卷的地图书册,这是她已经研究了多日的平壤地形图。辛衣对案盘膝坐下,轻轻吁了一口气,捧起一册卷轴,细细研看起来。
门幕,忽然被人掀起,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她没有抬头,却明白来人是谁。
他走过来,立在她面前,投下的阴影,正好遮住了她手中的书册。
“莫非,你也是来劝我遵旨撤兵的?”她苦笑一声,心中的酸涩却徒然扩散。
“我只是来给你送药。”
那碗还冒着热气的汤药,递到了她面前,氤氲的水气,一阵阵扑到她的脸上,温温的,暖暖的。辛衣一怔,却并没有去接那药,而是抬起了头,看着他。
高子岑凝视着她的眼睛,那眼睛里的灼热,却和面前的汤药一般,有着相同的温度。
只一瞬,她又别开了头,道:“放着罢,我一会喝。”
“不,我要看着你喝完才走。”
“你!”她又恼了。
他将药伸到她面前,有点恼怒,有些儿固执,可到最后,只化做眼底那一抹淡淡的温柔,“喝罢。”
她白了他一眼,接过碗来,眉一皱,仰头大口大口喝起来。
“我才不管什么圣旨不圣旨的,只要你说不退兵,那我就不会走!”他闷声说道,那略带着些鼻音的嗓音,沙沙的,低低的。
她拿着碗的手忽然一顿,似乎想抬头,却最终没有动,只一口将药喝干,将碗朝他手中一放,道:“好苦!”
他接过碗,眸子里却闪过一抹笑意。
帐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听有人在外大声禀道:“将军,不好了。”
辛衣眉一蹙,道:“进来说话。”
只见尧君素急步走了进来,气喘吁吁,拱手禀道:
“将军,不好了,长史萧君肃煽动军中将领退兵,如今许多人已经带了士兵随他一齐往东撤退了。”
辛衣腾地一下站了起来,眸子里好似点燃了一把火。
“尧君素、高子岑听令!”
“末将在!”
“把那些违抗军令,擅自逃离军营者全都给我抓回来!”辛衣紧紧握着的拳重重往案上一击,厉声道:“军法处置!”
“是!”
尧君素与高子岑速速领命而去。
牙帐里,又剩下了辛衣一人。
风,不时地吹动着半合的帘幕,她又顺着坐原坐了下去,背心正好对着那一阵阵吹来的冷风,胸口,已是冰凉一片。听着帐外传来的阵阵的马嘶人声,她那握着的拳,慢慢地松开,又紧紧握住,如此反复多次,却浑然不觉,掌中心,早已经留下了深深的指印。
良久,辛衣轻轻咬着下唇,闭上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无边的黑暗。
有时候是不是看不见,就能少了这许多心忧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神思开始游离。
宛如梦境一般,鼻翼间忽然传来那熟悉的气息,淡淡的,如雨后清新的树叶的清香,慢慢地,柔柔地,仿佛自亘古的天际而来,将她的周身萦绕包裹。
随着那气息而来的,是那双温暖的手,如过往无数次的那般,轻轻抚上她的发、她的面颊。耳边,传来一声微微的叹息,好似落梅飞雪,熨贴上来,沁入心脾。
“你这孩子……为何要如此倔强呢?”
她周身一惊,待要睁开眼睛,却是怎样也动弹不得。
“师父?是你么?”她颤声问道。
他的声音,就在她的耳旁盘旋。他的气息,那样接近,而她却怎样也无法看见他的面容。就仿佛他们之间隔着那许多的重重的迷雾,叫人无法分辨,这是真是幻,是梦是影?
“辛衣,退兵吧。”
“可是师父,我不甘心。”
“我明白。我又怎么会不明白你呢?辛衣。”
“那……”
“但是辛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真的攻下了高句丽,会有怎样的后果?”
“后果?”
“杨广,他太需要这样的一场胜利了。高句丽若亡,隋朝的倾废之势将会被挽于悬崖,失去的民心,甚至也会得到暂时的安定。外乱若平,内乱自消。而宇文家多年来的苦心经营,便要付之东流。这样的结果,是你所想要的吗?”
“我……”
“你所需要的,只是通过一场胜利来稳固自己雀起的声名,如今,你已经得到了。再继续下去,便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了。”
“我明白了,师父。”她黯然答道。
是的,她是真的明白了。
哪怕是在疆场之上,也无法自由驰骋。面对唾手可得的胜利,却无法得到。这样的结果,便是真实吗?她无声的苦笑。
他落在她额上的手忽然微微颤抖了一下,只一瞬间,辛衣发现自己的身体能够动弹了,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去握住他的手,可刚刚一接触,手中却是冰凉一片,那满满的温暖,转瞬已经消散得无影无踪。
“师父!”
她猛地睁开眼睛,看向四周,室内却是空空如也。
没有他的身影、没有那飘动的玄衣、琥珀色的眼睛、温暖的笑容……没有她所想要看到的一切。
什么也没有。
辛衣无力地垂下手臂,掌心恰好碰到了系在腰间的那块平安玉,那原本冰凉的玉面,落在手里,却有种隐约的灼热。
“师父……是你吗?”
她紧紧握住那玉佩,轻轻说道。
既然来了,为何,你不让我见你一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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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帐外,车喧马啸。
尧君素和高子岑率领了各营,将逃走的众将士一一绑了押回。这些窜逃的,多数是征召的地方军队,至于辛衣自己训练的嫡系部队中,则甚少有人动摇。辽东一带多为平原地势,难以藏匿,追击起来很是便捷,不多时,逃兵便被压回了十之八九,带头煽动的萧君肃也没有辛免,很快便被高子岑等人擒回。此时,他正恼怒地挣着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