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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究竟是敌是友?
“你到底是谁?”宇文化及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扶风冷冷的眸扫过他,长袖一动,孓然转身。
“你不是想成就大事吗?我自会给你机会。但是,记住,千万别叫我失望。”
语声戛然而断,清风动,灯火摇曳,弦窗前却已不见了那个玄色的身影。
宇文化及呆呆站立于原处,涔涔的汗水早已经打湿后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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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扶风独自坐在溪亭边烹茶煮酒时,总会想起许多往事。
每当此时,他琥珀色的眸子里,才会浮现出丝丝暖意。这样的温暖,就仿佛冰雪消融之后初升冬日的光芒,那破冰而出的阳光,能生生将人融化。也只有这个时候,他的身上才会有一些“人”的气息,而非那九霄云外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
散西风满天秋意,夜静云帆月影底,他轻轻俯首,凝视着水中的星月倒影,如削的薄唇,抿出一缕艰涩。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 绿了芭蕉。不知不觉间,他心中积攒的记忆,已经那样厚重了。
可为什么,自己所有的记忆里都有她的影子呢?
梅树下,有她舞剑的身影。
青莲池畔,有她如花的笑靥。
弦窗阁里,有她挑灯夜读的吟咏声。
而他的臂膀间,还留有她的气息,温暖而熟悉。
……
仿佛她就站在风中,那样倔强地看着他,想从他眼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师父,师父……”
“我喜欢你!”
他蓦地从梦境中醒来,这才发现袖袍上已经落满了夏日最后的繁花,点点的嫣红,衬着那如墨的玄,仿佛有种生生的痛从身体最深处涌上来。
青衣侍者的身影悄然从黑暗中现出,躬身跪于他身下,低声禀报道:“主上,军队明日便将抵达洛阳。”
扶风手指轻轻一颤,手中的那杯清茶溅了少许出来,落在湿润的泥土中,迅速地渗了进去。
她就要回来了。
她,就要回来了吗?
可是他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
不敢离她太远,害怕她会将自己忘记。
不敢毫无顾忌地靠近她,害怕她会想起那遥远的过去。
就这样摇摆着,踌躇着,守在她的身边。
这样,究竟是对,还是错?
原来真是:
多情还似无情,相见不如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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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军夜,霜草似雪,弯月如钩。
辛衣独自一人坐在小山坡上,喝着酒,望着不远处的座座营帐,英挺俊秀的眉宇间却有淡淡的烟云。
“怎么了,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也不叫我!”
李世民大大咧咧地在她身边坐下,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牛皮酒囊,仰头灌了一大口酒下去,连声赞道:“好酒!好酒!”
辛衣托着腮,斜睨他一眼,道:“你似乎每天都很开心!”
“可你似乎每天都不是很开心。”他转头望她,眼睛又黑又亮,好像子夜里的黑丝绒。
辛衣抬头看着满天的繁星,道:“以前小时候,觉得大将军那样神气,可领千军万马,可以扬威立名,何等的快意,何等的纵情。可到现在,我真的成为将军,才发现,得到以后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快乐,这却是为什么呢?”
“或许,那是因为,这并不是你真正想要的东西。”他随着她的视线望天空看去,只见那群星璀璨夺目好似近在眼前,只要轻轻一伸手便可以得到。可是,谁都知道,它们离得那样远……
“真正想要的东西?”辛衣忽然有些儿迷茫。
“什么于你而言才是最重要的?是权势,是名利,还是……儿女情长,宇文将军,你可不要选错了啊!”他拍拍她的肩膀,笑意无声从眼睛里泻出,那黑暗的气息,霎时融化。
“那你呢?想要的是什么?”她问道。
他只是笑笑,却没有回答。
辛衣注视他片刻,忽然道:“这几日行军,沿途经过一些地方,我无意中听到有孩童在传唱这样一首歌谣,这歌谣曲调很平常,词却写得甚是有趣。不知道你可有听闻?”
李世民微微敛眉,道:“愿闻其详。”
辛衣轻启薄唇,低声念道:“桃李子,皇后绕扬州,宛转花园里,勿浪语,谁道许。”
“桃李子?”他不动声色的笑,“呵呵,好一个桃李子,确实有趣。”
辛衣挑挑娥眉,正色道:“这首歌谣直指天下李氏,你可别忘了,你也姓李。”
这并不是一首普通的歌谣,乃是一首隐讳的预言歌。“桃李子”是指李氏之子;皇后一句说的是杨广将困死于扬州,隋灭亡无日。歌中所说的李氏,虽无明示,但辛衣却下意识地想到了李世民。
李世民笑道:“只怕这首歌谣,直指的并非天下李氏,而是蒲山公李密。”
“李密?”辛衣微微一惊。
“你可还记得那个随从杨玄感反隋的李密,李玄隧。”
“我自然记得。”辛衣点头,这样的人物只要见过一次便绝不可能会忘记。
“当初杨玄感兵败后,他施计从官兵手中逃脱,后来投靠了瓦岗寨,如今已是其中数一数二的领袖人物。这几年来瓦岗寨势力发展迅猛,现已是河南最大的一股反军。能掌握这支力量,在众反军中脱颖而出,实非寻常草寇可比。”
“所以,你以为李密能竟逐天下。”
李世民傲然一笑,清冽月色,映着他脸上豪气勃发,“鹿死谁手,还未可知。”
“你可知道,现在在你面前和你说话的人是谁?”辛衣抬起清亮的眸子,定定看他,声音里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怒意,“我是大隋的将军,你却堂而皇之的对我说,你要夺这天下。”
李世民转头看她,眼亮得灼人,映着月华,清晰照出她的影子。
四下一时寂静,只听草从中促织夜鸣,月色如练,星稀云淡。
良久,她听见他微微叹息。
“辛衣,我只当你是我的知己。”
辛衣怔住了,呆呆望着他,心中莫名的异样,似怅惘又似跃然,竟从未有过这般滋味。
“这天下,我最不希望成为对手的,就是你。”
他动也不动地凝视着她,她却有些微微的惊慌从心底涌出。
“是么,可我却恰恰相反。”
她猛地站起身来,咬咬下唇,大步朝山坡下走去。
李世民看着她慢慢远去的背影,摇头轻笑道:“这家伙,还真是别扭啊。”
繁星落尽,天边开始微微发亮。
朝阳斜照在苍茫大地上,远山雄浑,隐约有云海翻涌,山峰的轮阔被夕阳勾勒上淡淡金边。
李世民将壶里的酒喝尽,站起身来,舒舒手臂,剑眉微微一挑,道:“出来罢,我知道你在。”
树丛轻动,离昊走了出来,初升的阳光照耀着他坚毅的脸庞,李世民很明显地感觉到了他对自己的警觉与防备。
“怎么,你对我还是不放心,还在担心我会伤害她么?”
离昊定定看着他,说道:“你能向我保证,今生今世,不会伤她一分一毫么?”
李世民忽然笑道:“你待她,真是很好。”
“你能答应么?”离昊坚持的问道。
“你不明白。”他黑亮的眸子里闪过一道光芒,轻声道:“每次看着她,我总觉得是在看着自己。那样的感觉,太熟悉。没有人会愿意伤害自己,我也不会。”
离昊身体微微一颤,喃喃道:“我怎会不明白,那样的气息,我早感觉出来了。”
李世民眉一敛,转头看他。
离昊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道:“不要忘记,你今日说过的话。我会一直守在她身边,看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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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经过多日的行军,不日,便抵达了洛阳城郊。
离昊一靠近洛阳城,便感觉到了扶风的气息,可环顾四周,却找不见他的身影,不由生起闷气来,嘟噜道:
“人都来了,却不出来见见她,这家伙真是太可恶!”
他再将视线到辛衣身上,却发现她正抬头看着远方,似在寻找着什么,脸上的神色有些微微的黯淡,于是他愈发不开心起来。
一边想着,辛衣却已经靠了过来,笑着问道:“怎么了?我瞧你一直闷闷不乐的样子。”
离昊摇摇头,忽然伸手拉拉她袖子,说道:“辛衣,我们一会散了营去听雪楼喝酒吧。”
“今日可不行,我要先去看一个人。”
“你可是要去见他?”离昊急急问道。
辛衣有些惊讶地望着他,既而笑笑,道:“我先去见见韦姐姐和侑儿她们,把她们接来洛阳后我就领军出征了,都没有好好去看过她们。”
杨昭的正妃韦氏和其遗孤侑儿,前年被辛衣从京城接来,现在就居住在洛阳。
“可是……”
“喂!小子,你不是要喝酒吗?正好,同我走吧!”
离昊还要说话,却被一个人一把拖住,曳了过去,他定睛一看,却是高子岑这家伙。
“放手!放手!我才不要和你去喝酒,我要同辛衣一起……”
“小子!本大爷请你喝酒你还敢罗嗦,活得不耐烦了么?”高子岑夹住他,一边抡起拳来给了他几下,一时间军营里尽是他们哇哇的喊叫声。
其他兄弟们见了无不哈哈大笑起来。
辛衣啼笑皆非,心想,这两人什么时候感情变得这么好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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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园,就在宇文府不远的地方。
一踏进那座府邸,第一个迎接辛衣的,是一个粉团儿一般的奶娃娃。
只见他摇摇晃晃地走过来,撒娇似的伸出莲藕一样的手臂,奶声奶气地对辛衣道:“抱抱,抱抱。”
辛衣笑着将那小娃娃一把搂在怀里,用力亲了一下。
“侑儿乖!走了这么久,想我不想。”
小娃娃乖巧地将头埋在辛衣颈窝里,用手圈住她的脖子,小脸红扑扑的,也不说话。
“侑儿平时谁都不粘,偏偏每次三少爷来了都要缠着你抱,看来,他真是喜欢少爷你啊。”跟在身后的奶娘笑着说道。
辛衣抱住小娃娃,鼻尖去顶了一下他的小小的鼻子。他张开花苞般的小嘴,露出了一个憨态可掬的笑。每次看到这样的笑,都会叫她想起那个人来。
昭……
她心里默默念着那个名字,眼角不禁有些微微的湿润。
“侑儿又淘气了吧。”
辛衣听得声音,转头一看,却见一女子立在白玉阑干前,一袭湖蓝云裳,云髻斜挽,淡然而笑,眉目娟美如画。
“韦姐姐。”
韦氏颔首轻笑,走了过来。
辛衣笑道:“姐姐在洛阳住的可还习惯?”
韦氏淡淡说道:“一切都与京城无异,并无什么习惯不习惯的。”
辛衣微微一分神,怀中的小娃娃却咯咯笑着去摸摸她的衣领和脸颊,不由笑了出声,伸手去逗他。
小娃娃忽然奶声奶气地抱住她,叫了一声:“娘亲。”
周围的人顿时容色一惊,奶娘慌忙从辛衣怀中抱走小娃娃,尴尬笑道:“童言无忌,将军莫怪。”
这可不能怪小娃娃,怪只怪,这宇文将军与太子妃长的太象了。奶娘一边抱着小娃娃,一边抬头偷偷看她们两人。
辛衣摇摇头,心中却有淡淡惆怅流过。
“宇文将军既来了,就请到前厅用茶吧。”
韦氏每次对她的态度都是淡淡的,看不出喜怒。她同意从大兴迁来东都,荫庇于宇文家族的保护之下,到底有多少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辛衣看不分明。
“只要有我宇文辛衣在,我自会护她们周全。”
这是她曾经对杨昭许下的誓言。
她这样说过,便要这样去做。
可是,她欠他们的,终其一生,又怎能还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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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家,仍于往昔一般受尽荣宠,特别是在南阳公主下嫁之后,杨广待之又更加亲密几分。
南阳做了新嫁娘,那模样儿出落得愈发清丽起来,可性子却仍如以前一般,娇憨大胆,直来直去,辛衣常听府中的下人暗中议论,自己的小三叔宇文士及可对这个小娘子宠爱得不得了,她有什么要求从来不忍心拂逆其意。不由笑道:“原来,小三叔竟有惧内之虞。”
这话传到南阳耳中,直气得不行,“士及他才不是惧内,他这是爱之切,情之深,你哪里懂的。”
“小三婶自然会护短,不希奇啊不希奇!”辛衣笑得更大声。
“哼!你这死丫头,我咒你以后嫁个大恶人,将你管得死死的,到时候你就是哭着跑回娘家我也不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