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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容易等那叫喊声渐渐去远了,方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好啊!”耳边冷不防被人大吼了一声,盖在头上的书被一把扯去,取而代之的是离昊那张放大的笑脸,他两手往腰间一叉,有些洋洋得意地笑道:“你居然躲在这里,可被我捉到了吧?”
“你这死小子,乱吼叫个什么。”辛衣揉着耳朵,没好气的白他一眼。这家伙真是越来越回归本性,整天在她府里上蹿下跳,根本一刻都闲不下来。要是他哪天肯静下来读读书,写写字,那一定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我喊的是左翊卫大将军,又没有喊错。”他理直气壮的反驳。
“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叫我什么左翊卫大将军,叫我名字。”辛衣顺手给了他额头重重一记。离昊纵然反应敏捷,却还是不幸中招,苦着脸连连揉额头,嘟噜道:“不过是个称呼而已,你那么介意做什么?”
她介意什么?辛衣在心里苦笑一声,是啊,不过是个称呼而已,尽管这个称呼来得不那么光彩。
兵乱之后,宇文化及假托萧皇后的诏令,立杨广的侄儿——秦王杨浩为帝,自称大丞相,总理军国事务。接着他又大肆封赏:任宇文智及为左仆射,宇文士及为内史令,裴矩为右仆射。其余参与叛乱有功之臣,都各有封赏,辛衣便被加封为左翊卫大将军,而这个位置,曾经属于大隋最勇猛的将领——来护儿。
封号仍在,物是人非。
离昊在她身边找个位置舒舒服服的躺下来,笑眯眯的侧头望她道:“辛衣,天气这样好,怎么窝在家里也不出去走走。”
“心里烦,不想出门。”
“烦?烦什么?”离昊盯着她的脸看了半响,忽然眉梢轻扬,眼珠骨碌一转,笑道:“我们出去骑马踏青好不好,我听人说十里坡的桃花都开了,很漂亮的。我记得你在大兴的时候不是很喜欢看桃花的吗?”
“外面到处都在杀人,有什么好看的?”辛衣淡淡说道。
离昊怔住了,定定望住她道:“辛衣,你不开心吗?”
辛衣揉揉他的头,却笑而不语。
她不是不开心。她只是有些厌烦了,厌倦了那些没完没了的杀戮与欲望。
弑杀杨广后,宇文化及下令将杨广的宗室、外戚不论老小统统杀害,包括杨广的弟弟蜀王杨秀和他的七个儿子,齐王杨暕及其两个儿子以及十六岁的燕王杨倓。宇文化及同时还将一惯与自己不和的几十位大臣,包括丞相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蕴、左翊卫大将军来护儿、秘书监袁充、右翊卫将军宇文协,以及这些人的全家老小,统统斩杀。只有秦王杨浩平时与宇文智及有来往,在这场屠杀中幸免于难。
“是啊,最近真的杀了好多人,也难怪你不开心。”离昊抓抓头,说道:“不过有件事我一直都搞不懂,为什么这么多人都杀了,却偏偏留下一个杨浩,留下他就算了,还把他立做皇帝。辛衣,你说你爹脑子是不是坏掉了,自己忙活了老半天,却是为他人做嫁衣。”
离昊有些迷惑的望向辛衣,希望她能给出一个答案。
“不错啊,有进步,居然懂得用成语了。”辛衣摸摸他的头,眼底流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离昊拧着剑眉,有些哭笑不得。原是高大粗狂的男子,被她的手掌一摸,顿时打回了原形,仿佛又化为了那只在她身边依恋不舍的小雪狼。
“留着他,自然有留着他的用意。”在离昊濒临爆发的前夕,辛衣才笑着放下手掌,悠悠答道。
“什么用意?”
辛衣托着下巴,微微笑道:“当盾牌啊。”
“盾牌?”离昊又皱起了眉,“什么意思,不懂。”
辛衣解释道:“师父说,弑杀天子,终失民心,定然会引得群雄征讨,实乃下下之策,为今之计只有先扶持杨姓皇族为帝,以为盾牌,暂缓祸事。”
每当提起扶风的时候,辛衣的语气中总是会不自觉的带着信赖和某种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情绪。
离昊忍不住又抓抓头,嘟噜道:“真是搞不懂你们人,做都做了,偏偏还要装出一副没有做过的样子,骗谁啊?”
辛衣淡淡一笑:“权谋之术,本就如此。你看那太原李家,不是也扶持了侑儿为帝吗?”话音未落,她的眉心却是不自觉地轻轻颤抖,手心里握着的那片草叶也被揉碎。侑儿……李家……还有,他……
离昊微微皱眉,伸手托住她的手,低下头,用衣袖将她的手里的残留的青草汁液细细擦去,叹口气,道:“反正,在你眼中你师父说什么都是有理的。”
辛衣一怔,眼底的惆怅瞬时消逝,继而笑起来:“那是自然,他可是我师父,难不成听你这小子的歪理么?”
见她护短护得理所当然,离昊一时更加郁闷起来。他瞥她一眼,将手垫在脑后,身体朝后一倒,仰头望向天际,长叹一声:“就知道你是个偏心的。”
辛衣笑着刚想说话,忽然听得前院又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叫声:
“辛衣!辛衣!”
离昊闻声飞快地坐起身来,和辛衣对视了一眼。
“今儿我这可真热闹了,居然这么多人找上门来。”辛衣有些自嘲的一笑,可见这“闲人”的待遇,可不是什么人都有命享受的。
来人显然很是急切,只一会的功夫,叫唤声便愈见清晰起来,且一声大过一声,焦虑之情溢于言表。
“好像是你三叔的声音”,离昊眨眨眼睛,道:“要躲起来吗?”
“躲什么啊?走,去看看。”辛衣一掌拍在他的脑袋上,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裳,迈步自花丛中绕将出去,却正好与急冲冲闯进来那人碰了个正着。
“辛衣,终于找到你了,快!快!”宇文士及顾不得抹一下额上密密的汗珠,快步上前一把抓住辛衣的衣袖,死死扣住,仿佛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辛衣还没弄清楚状况,整个人便已经被宇文士及拉着朝外走,她连忙问道:“三叔,发生什么事了?你要拉我去哪里?”
“南阳,南阳她……”宇文士及急过头,话到嘴边反而说不出来,急得连连直跺脚。
“南阳?”听到这个名字,辛衣心头一阵猛跳,反手一把抓住宇文士及,沉声道:“三叔,你别急,慢慢说,南阳她怎么了?”
宇文士及定了定神,待到好不容易说出话来时,却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她……她被二哥派人抓去了,还有禅师。”禅师是他们刚满两岁的儿子。
“二叔?”辛衣脸色顿变,“可知因何缘故?”
“你莫非忘了,南阳也是杨氏皇族了么?”宇文士及凄然道,辛衣闻言身子一颤,抓住他衣襟的手缓缓松开。
南阳,是杨氏皇族,更是大隋的长公主,她怎会不记得。
眼下父亲正在大肆屠戮杨氏皇族,处处血流成河,自己不是没有考虑过南阳的安危,只是她以为只要南阳还在三叔身边,在宇文家的庇佑下,便是最安全的,可终究,她还是料错了。
宇文士及惨声道:“大哥不信任我,我没有办法护得南阳周全。辛衣,现在只有你可以救她,求你帮帮三叔,去得晚了,只怕南阳她……”
“我们走!”辛衣不等他说完,便朝离昊打个手势,疾风一般朝外奔去。
当初宇文化及顾忌到宇文士及大隋驸马的特殊身份,因而在起事之时便将他排除在外,没有要他参与任何直接的军事行动。只有辛衣做了最坏的打算,恐万一起事失败会引来灭顶之灾,特意指派了一队亲兵暗中保护他们全家。只是,辛衣终究没有算到,最后伤害他们全家的却是宇文家自己人。
“辛衣,我们要怎么做?”离昊问道。
“直接去天牢,救人。”辛衣斩钉截铁地说道。如果先去找宇文智及要人,定然会被那个狡猾的二叔摆一道,还不如直接就深入虎穴,开牢救人。
“要劫狱么?”离昊顿时兴奋起来。
辛衣白了他一眼,道:“你小子皮又痒了么?”
离昊伸伸舌头,做个鬼脸。
天牢,这个平日里关押最穷凶极恶匪徒的地方,此刻关押着的却尽是皇室贵族和那些不愿意俯身听命于宇文家的“政敌”。在这阴深黑暗的牢狱中,所谓的尊卑贵贱,等级阶层,早已经化为虚有,剩下的,不过是如何死去,如何消亡而已。
看守天牢的乃是禁卫军统领尉迟林,此时他见辛衣与离昊旁若无人地策马长驱直入,心里不由得敲起了一阵急鼓,背脊上寒气直往外冒。
眼下江都城里谁人不畏惧宇文家的张天炽焰,偏偏此时来的人还是宇文辛衣——宇文化及最宠爱的“三郎”,手握重兵的左翎卫大将军。话虽如此,思及自己的职责所在,他还是硬着头皮走上前去,抱拳行礼道:
“卑职见过大将军,不知大将军来此所为何事?”
辛衣勒住缰绳,定住马蹄,居高临下朝他看来,本是平平淡淡的一眼,却叫尉迟林如针芒刺身,连连打了几个冷战,几乎有些站立不安起来。眼前的少年郎,尚未及冠,俊美如斯,却偏偏有一种叫人不寒而栗的威严。
“南阳公主和世子被关在何处?”
尉迟林迟疑了片刻,答道:“就关在里间东首的牢房中。”
“打开牢门放他们出来。”
“啊——”尉迟林大吃一惊,慌乱之下几乎咬破自己的舌头,他虽然已经料想到辛衣来此绝没好事,但却想不到他如此直截了当,当下颤声道:
“大……大将军,这里头关押的个个都是朝廷钦犯,没有丞相的命令,放走哪一个卑职都是要掉脑袋的啊。还请大将军不要为难卑职,多多海涵。”
辛衣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吓得尉迟林心里又是一阵慌乱,但事关重大,当下也只得咬牙死撑着,惶惶低下头,不再敢迎上那凌厉的视线。
“喂,接着!”
尉迟林闻言下意识一抬手,只听破空风响,转瞬间,手中已经多了一块金灿灿的牌子。他定眼一看,只见牌上镀着“左翊卫大将军”几个鎏金的大字,当下几乎把胆也吓破了,捧着手上的腰牌如烫手的山芋,拿也不是,放也不是,战战兢兢道:“大将军,这……这……这如何使得……”这可是大将军的腰牌,乃是身份的象征,可开不得玩笑啊。
“人我带走了,这个你留着,一切后果,自由本将军承担,你无须担心。”辛衣挑眉一笑。
“啊?”尉迟林张大了嘴,僵住了。他原本已经陷入混沌状态的神经,被眼前那少年将军的灿烂笑容狠狠刺了一下,心跳不知怎得突然快了起来。他看看手中的牌子,又看看辛衣,背心冷汗哗哗直冒。这……这样也可以吗?
尉迟林还在混乱间,辛衣却已经翻身下马,旁若无人地大步走进牢门,离昊朝着尉迟林挤挤眼,紧跟在她身后鱼贯而入。尉迟林抹一把头上的冷汗,在心里发出一声哀嚎,原来这就是宇文家的三郎,今儿可算是见识到了。
“辛衣,那牌子就这样给他了?要不要我回头要回来?”离昊嘻嘻笑道。
辛衣耸耸肩道:“那块破牌子,我早就不想要了。正好!”
那个抢来的身份,她不稀罕。
刚踏进天牢,一阵彻骨的寒意便弥漫而至,相对狱外的春光明媚,这里便好似人间地狱,阴暗而潮湿,到处都弥漫着阴深血腥的味道,偶尔还拌夹着叫人毛骨悚然的痛苦呻吟。
狱卒将二人引到了一间牢房外,打开牢门后便很识趣地退到外间。
牢中的光线暗淡,空气污浊,辛衣只刚朝里踏了一步,一股恶臭便扑鼻而来。
“南阳。”她试着轻轻唤了一声,牢内的人却没有任何反应,动也不动,仿佛没有生命迹象的死物。
“辛衣,小心。”离昊有些担心,想拉她退出牢房,却被她挥手制止了。
即使是在黑暗中,她依稀能分辨出那熟悉的面孔。没错,那是南阳。
此时她半靠在墙角,合紧了眼睛,原本娇美的面容上添了憔悴和疲惫,但衣裳整洁,身上并无血污,显然没有受刑,辛衣不由得微微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没有晚来。南阳的脚边,还躺着一个孩童,小小的身体蜷缩在一起,已经入睡,但显然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锁,呼吸紧促,额上尽是汗珠儿。
辛衣探下身,将那小小的身躯抱进怀里,心里一阵难过。她总记得每次去南阳府上,小禅师总是会冲自己撒娇似的伸出莲藕一样的手臂,奶声奶气说:“抱抱,抱抱。”那样稚气可爱,憨态可掬,叫人疼到心里去。他不过是一个才刚刚两岁的孩童,本应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要受这牢狱之灾。
她探手试了试禅师的额头,顿觉掌心下一片灼热。
“先送禅师去看大夫。”
离昊伸手接过孩子,英挺的眉却也忍不住蹙紧了,却并没有多说什么,转身疾步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