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括每个劳动者,都严加管理,弄得天衣无缝,歹徒都无可逃遁,除了枪毙了的全都进了监牢,或押到农场劳动改造,红旗飘飘,人类理想的天国虽然只是初级阶段就这样实现了。
新人也制造出来,一个完美的典型,一个小战士叫雷锋,无父无母的孤儿,在五星红旗下长大,不知道何为个人,舍己救人,送了性命。这寡欲的英雄初通文字,能写读一毛著一的心得,对党无限感激,情愿做颗擦拭得铨亮的螺丝钉,用来规范每一个公民,人人还非学不可。对这样的一个新人,他心里有点疑问,可那时大学里的思想汇报制度人人都得向党交心,自己的和别人的心也包括疑问都得在思想总结会上交出。他上了个当,不小心提了个问题,做英雄是不是也可以不扑到炸药包上,不必炸得粉碎?一部马达是不是比个螺丝钉的作用更大?立刻引起全班同学哗然,女生们叫得就更响。他受到批判,幸好还只是班级的讨论会上,问题不十分严重,他却从中得到个教训:做人就得说谎,要都说真话,就别活了。而纯洁的人之压根儿不可能,他却是很多年之後,从别人和自己的经验中,别人的经验也只有自己再验证,再吃到苦头之後才能领会。否则,那怕是别人体验过的经验,都不可能成为教训。
你如今再也不必开那种非参加不可的学习讨论会,检讨自己的言行,再也不忏悔了,也远离了这一类的新神话。然而,当时他却郁闷得不行,还想倾吐点感受,约过几个都在北京上大学的中学同学,相聚在西郊的紫竹院公园。各在各的大学,好在没有直接的牵连,也都春情发动好弄点文学,都写过点诗之类的东西,又都想从思想禁锢的校园中出来透透气。那时这公园开辟不久,还相当荒凉,只湖边有个卖糕点的茶社,这些穷学生茶社也坐不起,湖边稍远处有的是清静的地方,没有游人。树荫下草地上,微风吹来一阵阵麦子的清香,土便边上便是麦田,大抵是五月,麦子已经灌浆。
大头说想写一部类似马雅柯夫斯基的一澡塘…的剧—所以绰号叫大头,不光因为拿过全市中学生数学竞赛的冠军,也因为冬天戴的帽子比别的孩子确实都大那麽一两号。大头幸亏回到他的数学上去了,没写甚麽澡堂泥塘的,可刚在国际数学学报上用英文发表了两篇论文!革文化的命来了,便弄到农村去放了八年的牛。大头的问题倒不出在这次聚会,而是後来毕业了,在他研究所的宿舍里漏了句轻狂的话,被同行告发了。
当时出问题的是蔫乎乎的程马挂,这绰号的由来是上中学那时总穿他爸以前的旧衣服,套到细瘦的身上晃里晃荡。程的日记本被宿舍里同学偷看了,里面记载了他们这次聚会,报告到共青团支部,马褂也是他们这一夥中唯一的团员,也不知怎么混入的。日记本中倒未记载他们聚会时的言谈,事情出在日记中写到了女人,据说黄|色下流,也不知是幻想还是确有其人。程的大学来人找到他调查,令他出了一身冷汗。
聚会时,他谈到了爱伦堡的回忆录中写到世纪之初的巴黎,那帮子超现实主义诗人和画家聚会的酒吧,也讲到梅耶霍特因为搞形式主义给枪毙了。大头的话更惊人,说赫鲁晓夫反斯大林的秘密报告令人惊心动魄,他是从英文的一莫斯科新闻>上看到的,当时大学图书馆里的外文报刊还未严格控制。那次聚会的四人中,另一个学的是生物遗传,侃了一通印度哲学,又说到泰戈尔的诗可是神人相交。来调查的都没问到,就是说马挂还是够交情的,没出卖大家。查问的是这次聚会有没有女生,知不知道这家伙在校外的男女关系?他这才化险为夷,仅此一次的聚会便就此终了。
你到巴黎这许多年也没想到去找那酒吧。一次,纯属偶然,同一位也是从中国出来的诗人在一个法国作家家里吃完晚饭出来。拉丁区午夜很热闹,路过个酒吧,玻璃门窗里外坐满了人,抬头见那霓虹灯招牌——洛东达,没准就是这酒吧!你们在人刚起身的一张小圆桌边坐下,前後说的不是英语便是德语,都是观光客,这即将来临新世纪的法国诗人和艺术家还不知散落在哪里。
没有运动,没有主义,没团体,紫竹院的那帮同夥幸亏及时煞车了,谁也没告发谁,可凭你们那些音呈栅,即使不打成反革命,那怕档案中记上一笔,你也就没有今天。之後,你们也都学会戴上面具,不泯灭掉自己的声音,便隐藏在心底。
一觉醒来,窗外夜空中几团白云缓缓移动,你一时弄不清身在哪里,舒懒适意不想动弹,许久没这样游思往事。你看了看表,翻身便起,得在戏散场之前赶到剧场,然後同剧组全体演员和舞台工作人员一起合影,再去餐馆吃饭,最後一场演完总会有也恰别。
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一个个不同的国家,比候鸟的行踪还不稳定,你就享受这瞬间的快乐,还飞得动就努力飞,心肌梗死就掉了下来,如今毕竟是只没约束的鸟,在飞行中求得快感,不必再由自寻烦恼。
餐厅里定好的房间,几十人满满一堂,碰杯说笑,互留地址,而十之八九不会再见,这世界委实大大。一个宽眼健壮的姑娘戏中演女主角的,要你在海报上给她留言,你在她名字後面划一道,写上
“一个好女人”。她眯起细眼,问得诡谲:
“好在哪里一.”
“好在自由,”你说。
众人都起哄叫好,她也就举起双臂,转了转身,展示一下她那结实而美好的身腰。另一个楞头楞脑的小伙子问:
“你对婚姻怎么看?”
你说:
“没结过的总得结一回。”
“结过了的呢?”他还问。
你只好说:
“再结一回试试看。”
大家又鼓掌叫好。这楞小子却盯住又问:
“你是不是有许多女朋友一.”
你说:
“爱情就如同阳光空气和酒。”
大家都纷纷凑过来同你乾杯,同青年们在一起没那些礼节和规矩,闹得不亦乐乎。
“那麽艺术呢?”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你边上隔一个位子那姑娘问。
“艺术不过是一种活法。”
你说你就活在此时此刻,不求不朽,墓碑都是立给活人看的,同死人没有关系。你酒也喝多了,不妨发点廷言。做戏就图个快活,要做就得尽兴,你说同大家一起工作很快乐,感谢诸位。
你的助理导演个子细长,沉著持重!比这帮年轻演员都年长,代表大家说,他们非常宣口欢你这出十年前写的戏,并没过时,希望你再来再演你的新作。你不便令大家扫兴,说世界不大,这香港在地图上一眼便可看到,机会总是有的,。理当然明白,从笼子里飞出的鸟再也不肯钻进笼子里去。你想起法国中部那乾旱的高原,从峭壁上俯视山下小城中尖顶突出的教堂,远离公路,那法国妞赤身裸体仰面躺在草丛中晒太阳。捂住眼的圆滚滚的手臂同那浑圆的躯体,在阳光下都白得晃眼,风声传来脚下悬岩中腰盘旋的鹰叫,还有翅膀呼呼搏击的声响,这些鹰是从土耳其买来放生的,法国本土的老鹰早已绝种。
你需要远离痛苦,心填平和去俯视那些变得幽暗的记忆,找出若干稍许明亮的光点,好审视走过的路。
他们还年轻,你经历的他们没准还得再来一遍?这是他们的事,他们有他们的命运,你不承担他人的痛苦,不是救世主,只拯救自己。
18
复述那个时代你发现如此困难,连当时的他如今对你来说都变得十分费解。要回顾过去先得诠释那时代的语汇,还其确有的含意。壁一如“党”这麽个专有名词,同他小时候他爸自命清高说的“君子群而不党”全然是两码事,後来他爸也不敢这样说了,一提到这字便十分严肃恭敬!手直打颤,杯子里的酒都晃出来了,要不也不会吓得寻死。那专有名词
“党”就是这么伟大,这么威严。那也伟大也威严的国家尚且在“党”之下,更别说每人打工领薪吃饭的地方!所谓“工作单位”,也都从属於“党”。每人的户口口粮住房和人身自由“由那“单位”的“党”组织决定,这说的还不是敌人,於是“同志”这词就变得至关重要,谁都得想方设法在自己的名字後面保住这称谓,弄不好可不就成了“牛鬼蛇神”,便从“单位”里“清理”掉,只得去“劳改”。
所以,党一旦决定发动一场斗争,没有一个单位不斗得个你死我活,谁都怕给清理了。一个人,是革命同志一有二十六个等级一,还是牛鬼蛇神一分为五大类一,同此人的城市户口一即不必从事农业生产而靠按月定量发放的粮票购买商口叩粮食养活的人口一与劳改与否,与其死活都联系在一起,都同党中央一通常是党中央委员会的政治局和书记处一内部那几十个成员你死我活的斗争导致多变的政策由此下达而一般人看不到的党内文件有关二个人的命运便莫名其妙由此决定,比一圣经一中的预言要准确一万倍,不符合规定的,轻者构成错误,重的便成为罪行,并从此载入该人的档案。
这档案,记载的当然不只是个人履历,不当的音口行历来的政治与日叩行表现,本人所写的思想汇报与检讨,以及单位的党组织作的结论与鉴定,尽收其中,由专职的机要人员保管,从此单位跟踪本人到彼单位,当事者一辈子休想看到。
再譬如学习,不是字典里说的掌握知识或学会某种技能,不,这专指肃清不符合党当时规定的思想,清除掉党认为不规矩的动机,那怕仅仅是一个念头,叫做
“猛斗私字”闪念”!不要笑!
“私”字在此做个人解,也可进而解释为心里的罪恶,都要狠狠消除掉。而
“五七干校”决非古今中外通常的学校,报名也好不报名也好,指定谁便非去不可,还不可以退学,在相互监督下通过繁重的体力劳动以杜绝思想,作为对受过文化教育会思考者的惩罚。党只允许一个思想,即最高领袖的思想。这时候才不管是不是党的干部,是凡公职人员,也包括家属,叫你
“下放”到
“干校”,便不可违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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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校”也如同工作单位一样,制约人的口粮户籍和外出行动的自由,还不能像小孩子那样逃学,再说又能往哪里跑?
凡此种种。都有相应的语汇,足可以编部词典,可你又无心去编这麽本词典为历史考证效劳。
再说到历史,譬如这“文革”距今才三十多年,党代会的官方版本改来改去,从毛的“九大”版本到邓小平的“三中全会”版本每次大变样且不去说,何况现今又明令禁止不许追究。而民间修史也各不相同,是老红卫兵大年的文革史?是造反派大李的文革史?下台的书记吴涛同志的回忆录?还是打死了的老刘的儿子日後的申诉?还是饿死在浴血奋战建立的这政权的牢房里那位老将补开的追悼会上平反的悼词?还是那抽象的人民的苦难史?而人民有历史吗。
当时人民都造反,正如这之前人民都革命,之後人人又都诲言造反,或乾脆忘掉这段历史,人人又都成了大灾大难的受害者,忘了在灾难没落到自己身上之前,也多多少少当过打手,,历史就这样一再变脸。你最好别去写甚麽历史,只回顾个人的经验。
他当时那麽冲动,又何其愚蠢,受愚弄的那种苦涩像吃了耗子药,怎样吃进去怎样吐出来,说得容易,可再怎样呕吐,也未必能吐得清爽。
正义的冲动与政治赌博,悲剧与闹剧,英雄与小丑,都是由人操纵的把戏。呱啦呱啦,义正严词,辩论和叫骂,都喊的党话,人一日美去由自己的声音,都成了布袋木偶,都逃不脱布袋里背後操纵的大手。
如今,你一听见慷慨陈词就暗自发笑,那些革命或造反的口号都令你起鸡皮疙瘩,英雄或斗士来了你赶紧躲开,那种激|情和义愤该拿去喂狗。你早就应该逃离这斗兽场,不是你能玩的游戏,你的天地只在纸笔之间,不当人手中的工具,只自言自语。
你努力搜索记忆,他当时所以发疯,恐怕也是寄托的幻想既已破灭,书本中的那想像的世界都成了禁忌,又还年纪轻轻精力无处发泄,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身心投入的女人,性欲也不得满足!便索性在泥坑里搅水。
新社会的乌托邦也同那新人同样是神话新编。如今,你听见人感叹理想破灭了,心想还是破灭得好。谁又高喊起理想,你便想又是个卖狗皮膏药的。谁滔滔不绝要说服你,给你上课,你赶紧说,得,哥们,改明儿见,溜之大吉。
你不再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