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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已混熟了,得建立起自己的生活习惯,也让人习惯他这麽个不掺合村里是非的读书人。桌上总摆的几本马克思列宁的书,让识点字的村干部们有些敬意。毛妹敲过他一回门,问他有甚麽室曰好看的,他递给她一本列宁的*国家与革命*,这女子瞅了一眼,说:“吓死人了,这哪看得懂呀?”
毛妹算是读过小学,也没敢接。还有一次,这女子见房门开著,他烧了一壶热水在洗被单。毛妹进来靠在门框上,说帮他拿到塘边用棒槌捶洗,更乾净,他谢绝了这番好意。小女子站了一会,又问:“你就不走啦?”
他反问:“走哪里去?”
毛妹撇了一下嘴,表示不信,又问:“你屋里的,怎么就走啦?”
这女子问的是倩,免得说他女人或是他老婆,那双水灵灵的凤眼勾勾望住他,随後便拧拧衣服角,低头看鞋。他不能沾意这女子,再也不信任女人,也不再受诱惑,没再说话,一个劲在盆里搓洗被单,让毛妹待得没趣,方才走了。
他唯有诉诸纸笔借此同自己对话来排遣这分孤独。动笔前也已考虑周全,可以把薄薄的信纸卷起塞进门後扫帚的竹把手里,把竹节用铁签子打通了!稿子积多了再装进个腌咸菜的钱子里,放上石灰垫底,用塑料扎住口,屋里挖个洞里在地下,再挪上那口大水缸。他并非要写部甚麽著作,藏之名山传诸後世。他没想这麽多,无法去设想未来,也没有奢望。
远处传来几声狗叫,这村里的狗也就都叫起来,後来又渐渐平静了。黑夜漫漫,一个人在灯下,这倾吐的快意令他心悸,又隐约有些担心,觉得前窗後窗暗中有眼。他想到门缝是否严实,这房门也早就仔细察看过多次,可他总觉得窗外有脚步声,从火桶上挺起身屏息再听,又没有动静了。
窗内贴了纸的玻璃上月色迷蒙,月光是半夜出现的。他似乎又觉察到窗外有动静,屏息悄悄移步到床头,把拴在床头的拉线开关轻轻一拉,一个模糊的影子映在窗上,”动即逝。他分明听见窗外草丛的声响,没有再开灯,小心翼翼,不出声响收拾了桌上的稿子,上了床,暗中望著糊上白纸被月光照亮的窗户。
这清明的月色下,四下还就有眼,就窥探,注视,在围观你。迷蒙的月光里到处是陷阱,就等你一步失误。你不敢开门推窗,不敢有任何响动,别看这静谧的月夜人都睡了,一张惶失措,周围埋伏的没准就一拥而上,捉拿你归案。
你不可以思想,不可以感受,不可以倾吐,不可以孤独!要不是辛苦干活,就打呼噜死睡;要不就交配下种,订书生育,养育劳力。你胡写些甚麽?忘了你生存的环境?怎麽啦又想造反?当英雄还是烈士?你写的这些足以叫你吃枪子!你亡心了县革命委员会成立之时,怎样枪毙反革命罪犯的?群众批斗相比之下只能算小打小闹。这一个个可是五花大绑,胸前挂的牌子上黑笔写的姓氏和罪名,红笔在名字上打的叉—还用铁丝紧紧勒住喉头,眼珠暴起,也是更新的红色政权的新发明,堵死了行刑前喊怨,在阴间也休想充当烈士。两辆卡车,武装的军警荷枪实弹解押到各公社游乡示众。前面一辆吉普车开道,车顶上的广播喇叭在喊口号,弄得沿途尘土飞扬,鸡飞狗跳。老太婆大姑娘都来到村口路边,小儿们纷纷跟在卡车後面跑。收尸的家属得先预交五毛钱的格子费,你还不会有人收尸,你老婆那时候早就会揭发你这敌人,你父亲也在农村劳改,又添了个老反革命的岳父,就凭这些毙了你也不冤枉。你还无冤可喊,收住笔悬崖勒马吧!
可你说你不是白痴,有个脑袋不能不思考,你不革命不当英雄抑或烈士也不当反革命行不行?你不过是在这社会的规定之外游思遐想。你疯啦,疯了的分明是你而不是倩。看哪这人,居然要游思遐想!夫大的笑话,村里的老嫂子小丫头都来看呀,该吃枪子的这疯子!二
你说你追求的是文学的真实?别逗了,这人要追求甚麽真实?真实是啖子玩艺?五毛钱一颗的枪子—.得了,这真实要你玩命来写?埋在土里发霉的那点真实,烂没烂掉且不去管它,你就先完蛋去吧!
你说你要的是一种透明的真实,像透过镜头拍一堆垃圾,垃圾归垃圾,可透过镜头便带上你的忧伤。真实的是你这种忧伤。你顾影自怜,必需找寻一种精神能让你承受痛苦,好继续活下去,在这猪圈般的现实之外去虚构一个纯然属於你的境界。或者,不如说是”个现时代的神话,把现实置於神话中,从书写中得趣,好求得生存和精神的平衡。
他把写的这神话抄录在他母亲生前留下的”个笔记本里,写上亚历佩德斯,编了个洋人的名字,希腊人或随便哪国人,又写上郭沫若译,这老诗人文革刚爆发便登报声明他以往的著作全该销毁,因而得到毛的特殊恩典而幸存。他可以说那是半个世纪前郭老人的译著,他在上大学时抄录的,这山乡乃至县城里谁又能查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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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笔记本前一小半是他母亲淹死前在农场劳动的日记。七年或是八年前,那是「大跃进”弄成的大饥荒的年代,他母亲也同他去“五七干校”一样,去农场接受改造,又拚命苦干,省下了几个月的肉票和鸡蛋票等儿子回家补养,而她看的还是养鸡场,饿得人已经浮肿。黎明时分下了夜班,她到河边涮洗,不知是疲劳过度还是饿得衰弱,栽进了河里。天大亮时,放鸭子的农民发现漂起的尸体,医院验尸的结论说是临时性脑贫血。他没见到母亲的遗体。保留在他身边的只有这本记了些劳动改造心得的日记,也提到她要积揽休假日回家同她从大学回来过暑假的儿子多待几天。他抄上了署名为亚历佩德斯的神话,後来装进放了石灰垫底的腌咸菜的才子内,埋在屋内水缸底下的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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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乡农民赶集的日子,镇上这条小街两旁摆满了担子和箩筐,红薯乾红枣板栗引火的松油柴新鲜香菇,带泥的藕细白的粉丝一捆捆的菸叶子和一条条的笋乾,还在蹦跳的鱼虾一串串的麻鞋竹椅子水舀子妇人小儿青壮年汉子和老头儿,吆喝招呼,讨价还价,要不要?不要拉倒!拉拉扯扯的,调笑吵架,这山乡小镇要不搞革命倒还有日子可过。
从地区首府不久前下放来的陆书记,一帮子公社干部有前面开道的,有的後面跟著—如同陪首长视察,叫他迎面碰上了。被乡里人叫做陆书记的这位本地打游击出身的老革命,官运不通,从省城历次运动一层一层打下来,意回了家乡,也算是干部下放,乡里这些地头蛇把他奉若神明,自然不用下田劳动。
“陆书记,”他也恭恭敬敬叫了”声这山乡的大王。
“是不是从北京来的?”陆书记显然知道有他这麽个人。
“是的,来了年把了。”他点点头。
“习惯不习惯?”陆书记又问,站住了,瘦高的个子,有点病像。
“很好,我就是南方人,这山水风景宜人,出产又丰富。”他想赞美一句世外桃源,但即刻打住了。
“通常倒是饿不死人,”陆书记说。
他听出了话里有话,想必是下放到这乡里来也满腹牢骚。
“舍不得走啦,请陆圭日记今後多加关照!”
他这话说得仿佛就是投靠陆书记来的,他也确实要找个靠山,又恭敬点个头,刚要走开,不料这陆书记即刻就关照了,说:“跟我一起走走!”
他便跟随在後。陆停了一步,同他并排,继续和他说话,不再理会七嘴八舌的那些公社干部,显然是对他特殊的恩惠。同陆走到了这小街尽头,两边店面和人家门前投来的笑脸*招呼接连不断,他也就明白得到了陆书记的青睐,在这镇上人们眼中的地位随即也变了。
“去看看你村里住的地方!”
这也不是命令,而是陆对他更大的关照。陆对跟随的干部们摆摆手,都遣散了。
他在田埂上领路,进了村边他那屋。陆在桌前坐下,他刚泡上茶,小儿们来了。他要去关房门,陆又摆摆手说:“不用,不用。”
这消息立即传遍全村。不一会,村里人和村干部都从他门前过往不息,陆书记陆书记叫个不停,陆头似点非点,微微回应,拿起杯子吹了吹飘浮在面上的茶叶,喝起茶来。
这世上还就有好人,或者说人心本不坏;或者说这陆书记见过大世面,对人世了解透彻;或者说陆也生不逢时,也出於孤独,需要个能谈话的人,便对他施以慈悲,也缓解自己的寂寞。
陆碰都没碰他桌上的马列的书,明白这障眼术,起身时说:「有甚么事,尽管来找我。”
他送陆到田埂上,望著那乾瘦有点病楼的背影,脚力却很健,并不像上了年纪的人。就这样他得到了这山大王的关照,可当时还并不很明白陆到他这屋里坐一坐的来意。
一天夜里,他在桌前正写得亡心神,突然门外有人喊他,令他”惊。他立刻起身,赶紧把纸张塞进床上的草垫子里,开了门。
“还没睡吧?陆书记找你去革委会喝酒呢!”
是公社的一名干事,传了个话,转身就走了,他这才放了心。
公社革委会在小镇临河石头砌的堤岸上,一个有望楼的青砖大院,早年豪绅的宅子。这宅子的主人斗地主分田地那时枪毙了,乡政府接了过来,尔後又变成|人民公社所在地,新成立的革命委员会也照例在此办公。院子和正屋大堂到处是人,屋里浓烈的菸叶子和人的汗味混杂,他想不到夜里还这麽热闹。
尽里的”间房,新上任的革委会刘主任还有公社管民兵武装的老陶关上门,在陪陆书记喝酒,陆叫他也坐到桌边。桌上”包花生米,摊在包来的报纸上,还有碗油煎的细条小鱼和一碟子豆腐乾,大概都是公社的干部家端来的。几位陪酒的酒盅沾个嘴边便放下了,做做样子并不真喝。一个背步枪的农村後生推门探头,向屋里的人鞠个躬,枪筒使卡在门框上。
“谁叫你带枪的?”管民兵的老陶没好气问。
“不是叫紧急集合吗?”
“紧急集合归紧急集合,没说是武装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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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後生也弄不懂有好大的区别,辩解道:“怎麽办呢?大队民丘一的枪都带来啦……”
“别背根枪到处乱晃!都栏到武装部办公室里去,在院子里待命!”
他这才知道全县的民兵午夜十二点钟要统一行动,从县城到各村镇,突击「大监听,大搜查”,县革委会下达的紧急命令。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家是重点监听的对象,发现异常动静立即搜查。将近午夜,革委会刘主任和管武装的老陶到院子里去了,先讲了一番阶级斗争的动向,再交代任务。随後,民兵一队队出发了,院里安静下来。近处的狗先叫,远处的狗逐渐回应。
陆脱了鞋,盘起腿,坐在木板床上,问起他家的情况,他只是说他父亲也下农村了,自杀未遂的事没谈。他还讲起他有个表伯父,也打过游击,此时他还不知他这老革命前辈感冒刚住进军医院,打了一针,几个小时便二叩呜呼。他当然也说到此地人生地疏,多谢陆书记这般关照。陆沉吟了一下,说:“这镇上的小学校要重新开学了,改成初中,总还要识点字,学点常识嘛,你就到学校来教教书吧!”
陆还说小时候家里穷,要不是村里的私塾老先生好心免费收了他,读了点书,受用至今。
两三个钟点过去了,院子里和外间又开始响动,民丘一们带的战果陆续回来了。反革命没抓到,但搜查到五类分子家里窝藏的一些现金和粮票,还捉来了一对通奸的。男的是镇上手工业合作社的铁匠,女的是中药铺子歪嘴的老婆,她男人明明去县城了,屋里黑灯瞎火的还扑腾,捉奸的民兵们说,贴住窗户足足听了好一阵子,说起来就格格直笑。
“人呢?”老陶在外闲问。
“都蹲在院里呢。”
“穿衣服没有?”
“那婆娘穿上啦,铁匠还光身子呢。”
“叫他套上裤子!”
“裤叉是有的啦!挂子还来不及穿,不是叫现场活捉?要不都不认的啦!”
陆在里间发话了:「叫他们写个检查,把人放了—.”
不一会,还是那民丘一的声音,在外屋高声喊:“报告陆书记,他说他不会写字!”
“听他说的,按个手印!”这又是武装部老陶的声音。
“睡觉去吧,”陆对他说,穿上鞋,同他一起从里间出来,又对老陶说,「这种事管不过来的,由他们去了!”到了院子里,那女人低头缩在墙根下,光个上身的铁匠爬在地上对陆直磕头,连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