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绑到碗口粗才长出来的新茅竹上,齐声一喊,扳弯的茅竹弹起来,人就劈了!”
陆没干过也显然见过,在教育他这个书生呢。
“你一个外来的读书人,不要以为这山里就这麽好混,不要以为这山里就太平!要不扎下根来,待不住的—.”
陆同他不讲那些还一个劲往上爬的小干部的官话,相反,把他脑子还残留的*点革命童话扫荡得乾乾净净。陆或许有朝一日需要他,得把他变得一样残忍,一样手狠,成为这山大王东山再起的一名助手?陆还真说到他们游击队里从都市里来投奔的白面书生。
“哪些学生懂得甚麽叫革命?老人家这话倒是说对了,”陆说的那老人家指的是毛,「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别看那些将军和政委,谁手上没占鲜血?”
他说这辈子是当不了将军,就怕打仗,心想得把话说在头里。
陆也说:「没这麽大的瘾,要不躲到这山里来O.可你得防人把你宰了。”
这就是生存的法则,就是陆活过来的人生经验。
“你呀,到镇上去做点社会调查,就说是我叫你来的。这不用开甚麽公函,就说是我给你个任务,要你写个这小镇阶级斗争的历史材料,你就听他们谈吧,营由然谁的话你也别全信,现今的事你也别问,问也问不出个名目。由他们侃去,就当听故事,你心里就有数了。早先这里汽车都不通,就是个土匪窝子。你别看那铁匠给你瞌头,就那麽乖巧?把他放过了,感恩戴德。要逼急了,能黑地里背後给你一釜子!那街上烧茶水炉子瘸腿老太婆,你以为她是小脚?这山里不兴缠脚的,是游击队绑的肉票,大冬天把鞋扒了,脚趾都冻烂掉了,女人嘛,还就算给她留了条命。这房子就是她家的,她老子镇压了,长兄劳改死掉了,就一个老二,说是跑到国外去了。”
他就这么教导你,生活也这样教会你,把你那点同情心正义感,以及由此不觉唤起的义愤和冲动统统泯灭掉。
“喝多啦!”陆说,「明朝酒醒,跟我去南山上转转,山上有个庙子,叫日本的飞机炸平了。日本人没来到这里,只到了县城,游击队都躲在山里,只好把山顶的庙子炸了。那早先是太平天国失败後一个和尚修建的,长毛造反也不就是土匪成了气候?还是抗不过朝廷,失势後躲到这山里来的,当了和尚。山上还有块断碑,字迹不全,你去认认看。”
48
要通过镜头看世界,那世界随即就变,那怕再丑陋的事物也会变得美妙起来。你当时有个旧照相机,在农村那些年每次进山都伴随你,是你的另一只眼睛。你拍山景,风中摇曳的竹山,一片羽毛状的翠绿波涛,快门一响便固定在底片上。夜间在房里冲洗出来,虽然失去了色彩,那黑白对比明亮的光影却十分迷人,仿佛是一个梦幻的世界。你那时用的是过期的电影胶卷,整整一大盘处理口叩足有两百多公尺,是你还在北京时托熟人从电影制片厂买来的,三十块钱,近乎赠送。那时电影制片厂只拍新闻纪录片,拍的都是革命的宣口庆,总敲锣打鼓,欢欣鼓舞,伟大领袖检阅红卫兵,氢弹爆炸成功,针刺麻醉,毛思想的一次又一次的伟大胜利。病人先做思想工作再开膛破腹,再不就是攀登朱穆朗玛峰,红旗飘扬在世界屋脊,都一概改用新出的偏红的国产彩色片。可你更喜爱黑白照片,没色彩的纷扰,可以长时间端详,眼睛不疲惫。
你端详那没有色彩的村舍,灰黑瓦顶和细雨中的池塘,独木桥上的母鸡。你特别宣口欢拍到的一只黑母鸡,这黑家伙就在你镜头前,啄食後抬头张望,不明白相机是甚麽玩意,圆睁睁眼望著,那发亮的圆眼睛还真让人提气,地抬头凝视,你从中看出无限的含意。
还有一张废墟,房里长满荒草,屋顶塌陷,一个死绝的村落,没有人再去落户,全部颓败腐朽了,看不出一丁点当年「大跃进”的痕迹。那年打下的粮食全上交了,一村人饿得都成了死鬼,也包括村里的党支部书记,哪想得到党不仅撒手不管,县城的汽车站都有人把守,严禁外出流窜讨饭。再说,城里人粮食也都定量,要饭也无门。这山里大一些的孩子都记得挖过葛根充饥,拉屎得屁眼朝上,小孩子互相用棍子拨弄,葛粉结成的屎球硬得像石子,拉回屎十分疼痛,这都是你的学生们说的,照片上自然看不出来,看到的凄凉却也美。用相机的镜头来看,能把灾难也变成风景。
你还拍到两个可爱的姑娘,大的十八岁,小的十五岁。大姑娘侧身沉思的样子,她爸是县城中学的教员,她爸的爸,也就是她祖父,是地主,她高中没读完便下放到这深山里来了。小的是个初中生,爸在省城一家眼镜铺配眼镜—当然也留不住女儿。照片上,这姑娘仰面傻笑,好像谁播到她痒处。她们到这山里来了一年多,村里的小学复课要教员,算是得到照顾,不用上山干活改为教书。她们听你说要带学生们来采茶高兴得不行,说那就住她们小学校里吧,再合适不过啦,有两间教室,一间睡男生,一间女生。中间的一间木板隔开,前面是她们备课改作业的房间,板壁背後搁了张铺板床,是她们的寝室,说你要来就让给你,她们可以在村里过夜。尽管下乡前在学校的时候,没准也批斗过她们的老师,可见到你这麽个从镇上的中学来的教师,竟如同遇到亲人。她们那么热情,给你蒸了咸肉,炒了鸡蛋,还做了新鲜的笋子汤,叽叽呱呱说个不停。你於是拍了这张照片,她们也不像山里的女孩见举起相机就躲,倒挺大方!还摆个姿态,就在那小女子憋不住气傻笑的时候,你捏了快门。之後冲印出来,你发现那大姑娘眼睛避开镜头,神情却那麽忧郁,而另一个女孩傻笑中有种少女少有的放纵,都在那陡峭的岩壁和”棵老柩子树粗黑的技叉下。
阳春四月满目苍翠,茶叶快开采的季节,他沿山洼进去,翻过一座大山,从整根整根的树干在深涧上搭的木桥上过,溪水喧哗,阳光邻邻,来到这以种茶和毛竹为主的生产队。他爬到半山腰上一片坡地,找到在刨坑点玉米种的生产队长,说好带镇上的三十个学生来摘茶十天,就在小学校里打地铺,米由学生们从家里背来,柴草蔬菜油盐豆腐甚麽的由队里供给,到时从工钱里扣。这就下午四点了,他要再回镇上可不得深山里走半宿夜路!两名小教员便留他在学校过夜。
山里天黑得早,太阳下到岩壁後,学校的操场已经昏暗了。村寨笼罩在溪涧升起的雾霭中,在山上做事的男男女女都扛的锄头收工回家,村子里也热闹起来,狗叫和人声,屋顶上升起炊烟。
屋外潮气很重,大姑娘在火塘里点起炭火,又烧上一锅热水让他洗脚。他跑了一天的山路,热水泡脚不仅解乏,也是*番享受。另一个姑娘还拿来了她的香皂。她们坐到煤油灯下改了一会学生的作业,村里人吃罢晚饭就来了,有汉子也有年轻後生,还有半大不小的娃娃。汉子们多半围在火塘边,年轻後生挤到桌上油灯下要甩扑克牌,两个姑娘便把作业本堆到一边。待嫁的村妹子也有几个,做了妈的女人大概都得守在自家屋里忙碌。小儿们跑进跑出,闹个不息,汉子们则同村姑们打情骂俏,山妹子们嘴也都泼辣。两个城里来的姑娘相比之下要甜声细气得多,但也改了先前同他说话的学生腔,出口时不时也杂句脏话,嘴也不饶人。这小学校又是村民们夜间俱乐部,大家都好生快活。
“熄灯了,熄灯了!人家老师走了”天山路辛苦了,要困觉啦!”大姑娘开始赶人,众人悻悻的好不情愿散了。两个姑娘也同他道了晚安,跟最後的人走了。
炭火剩下些遗尽,若明若暗,屋里顿时冷清了。从黑暗的教室里过堂风串来,凉飕飕的。他去关上房门,刚合上便吹开了。再关便发现没有栓子,门板和门框上满是钉子眼,可门栓却拔掉了。他定神片刻,又到教室去关大门,暗中摸不到门栓,两扇门後插门杠的铁扣结结实实倒在,可门杠不知在哪里,他拖了张课桌顶住。回到房里,拿了油灯,到隔半堵木板墙的里间,尽里还有个小门,通另一边的教室。钉在门边的插销也拔掉了,只剩下门框上的铁扣。好在门框紧,还能合上,他也就没出去再察看那边教室的大门是否还能关死。这屋里倒也无可偷盗的,除了平时睡在这里的两个无依无靠的城里来落户的姑娘。
他吹熄了灯,脱了鞋袜和衣服,躺下倾听山风沉吟,像野兽在喉咙里低吼,风声掠过又听见深涧传来的水响。那一夜睡得很不好,似醒非醒,总觉得有甚麽野物随时会闯进来。早起撩开被子,才见那灰白的旧床单上到处一块块污迹,两个枕头上也结满那种痕迹,禁不住嗯心。
回去的路上!他想到他的学生孙惠蓉的事,发现到农村这些年来日渐窝囊,他把自己隐藏得妥妥贴贴,虽然取得了内心的平静,可以长时间面对这山,望著这淙淙不息的溪流,甚麽都不去想,却更像蚜虫。
49
她要去看原始森林,你说这悉尼哪有甚麽原始森林,起码得开车跑上几天,进入这澳洲大陆的无人烟之地。再说飞机上也都看过了,一片褐红的旱海拢起助一像鱼骨头样怜陶的山脊,一飞几个小时都是如此,哪有甚麽原始森林?地摊开游览地图,指著一个个绿色块说:“哇,这不就是!”
“这都是公园,”你说。
“国家公园就是自然保护区,”她硬说,“里面的动植物都保持原生态!”
“还有袋鼠?”你问。
“当然!”地答。
“那得到动物园里去看。这不是你们法国,把狠从世界各地买来,国到一个地方,让它们窜来窜去供游人观看。”你拗不过她,只好嘟喽,「这得找戏剧中心的朋友弄个车。”
你又说是他们请来排演你的戏,同他们才认识,不便这样麻烦人。可她说有火车直达,手指在地图上从市中心的中央车站,划到皇家国家公园那一块绿色边上。
“噫,这就有一站,巴特兰。你瞧,这很容易去!一
她,丛尔薇,剪个短发,男孩子头,像个中学生,显得比她实际的年龄年轻得多,可过於饱满的臀部透露出早已是个十足的女人。你烤了块面包,咖啡加奶,而她只喝黑咖啡,绝不放糖,也不吃面包和奶油,保持线条。
你们从住的小楼里出来,她突然想起又跑回房里拿了浴巾和游泳衣,说是穿过公园,国家自然保护区公园,可直达海边,没准还能游泳晒太阳。
从中央车站到巴特兰火车直达。”个小站,没几个人下车,出了站,一个小市镇,森林还不知在哪里。你说得问问,回到出站口问售票员:「去原始森林怎麽走?公园,皇家国家公园!”
“还得再坐一站,到罗福图斯,”小窗口里的售票员说。
於是再买票进站。二十多分钟後车来了,可这车不去罗福图丝,得再下一趟。
又等了半个小时,广播里说,下趟车晚点,请到另一边的站台去等。她去问站台上的调度员怎么回事,那大胖子说:
“等吧,等吧,车会来的。”值班室的门便关上了。
你提醒地,你们刚到澳大利亚的那天,人就告诉过你们,从悉尼到墨尔本坐火车的话,两天三天,一个星期,没有准的,他们从来不坐火车,不是乘飞机就宁愿开车。你说大概得等到天黑。而她,窗尔薇,走来走去,有点神经贸。他叫她坐下,她也坐不住。
“到售货机去买包花生米或是那油腻腻的澳洲特产,那小圆果,叫甚么一.”你放意逗她,她不理睬你了。
又一小时过去了,车终於来了。
罗福图斯。出了站,一个更小的市镇,也是灰涂涂的,铁轨之上的天桥挂了条横幅:「欢迎参观有轨电车博物馆”。
“去不去?”你问。
她不理你,跑回售票处问,然後向你招手。你回到出站口,窗里的售票员连连摆手示意,让你们再进站,你问她:“这原始森林在站台里?”
“人说的英语你不懂!”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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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再进站时用英语对售票员说了声谢谢。她瞪了你*眼,笑了,气已化解,向你解释,人说的是从站台里边走更近。得,你跟她越过铁轨,走在修路的石块堆上,站台上一位穿制服的值班员望著你们,你便大声问:“公园?皇家国家公园在哪里?”
这英语你还能说。他指指你们背後一个断了栏杆的出口。
你们到了公路上,有的最急驰而过的汽车却没有行人。火车站的围墙上有块大牌子,写的「有轨电车博物馆”,还划了个箭头。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