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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蓝红生-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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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君,人的命运,何其像……
  双目蓦然涌出泪水,伽蓝泣不成声。
  这就是命么?生生死死、反复轮回……
  刘霸与郝稚从柴垛上下来,命令士兵纵火,将柴搭的高台点燃。
  天王石虎从铜雀台上颤巍巍走下来,盯着燃烧的高台嘶喊着:“烧光他!烧光他!把他烧成灰——我要他骨灰洒在街口,任人践踏!”
  他一气喊完,像是瞬间衰老了,却并不罢休,转脸手指着石宣妻儿哽咽下令:“这些也是暴逆孽种,全给我杀光——”
  话音未落,石宣妻儿八人便被钢刀剁头,扔进火场。
  原本震天的哭喊只剩下一个稚嫩的泣声,石宣刚六岁的幺子冲着石虎哭喊:“爷爷爷爷……”
  人的命运,何其像……伽蓝只觉得一个幼小的自己与那孩子重叠在一起,让他在刹那忘记一切恩怨,只是冲上前抱住那孩子,将他从刽子手的刀口抢下。他跪在地上,用身子笼住那孩子,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孩子不认得伽蓝,仍是满怀希望盯着他的爷爷,几下挣脱伽蓝的怀抱,冲到石虎面前:“爷爷救我,孙儿我没有罪啊……”
  石虎身子发颤,一时感喟,也抱住那孩子哭泣。杀红眼的刘霸此刻已忘记尊卑,只一心要石宣断子绝孙。他径直冲到石虎面前,抢下躲在他怀中的孩子,石虎一瞬间也忘记自己是天王,竟像个孱弱爷爷一样打商量:“他,他就算了吧?”
  伽蓝冲到刘霸身后拽着他衣服,大喊着:“刘霸,你疯了——”
  刘霸直着眼睛不言不语,只当头冲那孩子劈下一刀……
  鲜血飞溅开,尽数洒在石虎襟前,孩子凄厉的惨叫在人耳中回荡不歇。石虎痴住,只哽了一声,便昏厥过去。
  伽蓝跪在地上,火光灼着他的泪眼,视野中一片模糊。他眨了眨眼睛,再眨眨眼睛,却仍是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周围天色越来越暗,像置身于无边的黑夜……
  再睁眼时身边只有郝稚一人,昔日喧闹的秦王府里空荡荡的。郝稚握着伽蓝的手,哽咽道:“刘内侍刚刚自尽了,他在天王怀中杀掉石宣幼子,害怕天王惩罚他。”
  “惩罚也不过一死,是怕落得跟石宣一样死法吧……”伽蓝躺在榻上喃喃道。
  “嗯,”郝稚吸吸鼻子,“郎君,我们怎么办?太子东宫三百侍卫都被车裂,十万部曲将要发配凉州,我怕会有人找上门来……”
  伽蓝在暗处望着郝稚,捏捏他的手:“郝内侍,我也要离开了……”
  “郎君要去哪里?”
  “不知道……反正得跟太子部曲相反,那就往东北吧。”
  “郎君,东北是燕国。”
  “那就燕国……”
  郝稚是自小被收进宫的阉宦,终是不敢离开赵都。最后伽蓝就独自一人上路,作为一个未经世事的公子哥,他很必然地在未出赵国边境时,便作为落单的难民被人贩子掳去。
  被俘后他懵懵懂懂弄明白人贩子的目的地,觉得与自己的想法并无二致,便自发成为那队俘虏中最听话的人。他甚至第一时间将衣服反穿,脱下鞋袜收好——只为将来可以卖个好价钱。
  到达燕京龙城已是十一月,他在一个寒冷的早晨将衣服鞋袜好好穿回去,单薄的秋衣竟也有六成新。
  人市上他茫茫然与俘虏混在一起,心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疼着,两眼根本找不着定睛处。
  就在那一刻,他的肩膀忽然一痛,他低下头去——脚边竟落了颗樱桃大的铜丸。
  于是他抬起头,睁开眼……
  “你醒了?”
  伽蓝眨眨眼。
  舱外天已亮,雨也止了。
  昏暗的船舱中,红生将脸凑近他面前,若有所思般细细审视。
  “嗯,”伽蓝沙哑着嗓子应了声,转转眼睛瞅出红生的异样,“爷,你怎么浑身狼狈?”
  “还不都是因为你,为你抓个药容易么?”
  红生撒了谎。
  伽蓝笑了笑,抬眼望着那张难掩局促的俊脸——双眸顾眄即是风情,这副容颜……注定能解他的毒。
  有时候何其像的,又何止是命运……

  第十一章 丁香·长沙王

  病体初愈后伽蓝说话还有点虚,但神色已是如常;他又何其机敏,很快便发现红生不大对劲。
  “爷,巴陵县在三国时叫巴丘,周瑜便是在这里病逝。”
  “哦……”话音是降调,明显不打算多谈。
  “爷,离这儿不远是巴陵城楼,当年鲁肃修造的,看洞庭湖景色绝佳,”伽蓝慢悠悠划着船提议道,“爷要不要去看看?”
  “嗯……还是赶路要紧。”红生依旧不为所动。
  伽蓝愣了愣,不知该如何接话。自他醒来后,王爷对他便是爱搭不理——爷甚至一直坐在船头上,半天也不回头看他。
  不知又是哪里得罪了他,伽蓝在心中腹诽道。
  红生却是在船头斜着眼睛暗暗别扭:我该与他怎生相处?唉唉唉……
  伽蓝尽管纳闷,却是个极识趣的人,所以当下也不多猜,只是乖乖的伺候红生,哪怕他畏首畏尾神色闪烁。
  于是轻舟滑过浩渺洞庭,并未做停留。
  沿湖南下便到达罗县,汨水涣涣注入洞庭湖。主仆二人在汨罗江畔逗留了一天,红生特意去看了看河泊潭与三闾大夫的十二疑冢,聊慰自己的文人病。
  这时便离长沙只剩下大约一天的行程了。
  是夜伽蓝睡在红生脚边,听见他辗转反侧、席不安寝,晓得他在紧张。
  近乡情怯,大抵如此。不清楚陶氏一门怎样看待自己,乍然造访一个完全陌生的大家族——能否一见如故,还是隔膜疏离,都是王爷要在意的事。
  何况王爷并非荣归故里……
  然而该来的躲不掉。罗县往长沙走水路只花了不到一天,这日傍晚主仆二人便抵达长沙郡王府。
  红生敛着袖站在门口,亭亭玉树般等着长沙公出来迎接,很是引人注目;但凡通传接应的奴仆们看见他,总会彼此交换个诧异的眼神,像在分享某个秘密。
  红生有注意到这些,但心底的疑惑被忐忑压了去,直到长沙公陶弘出来相迎时,他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来者风姿秀逸、濯濯如春月柳——与他长得实在太像,像到连他自己都觉得古怪。
  当今长沙公是第一任长沙公陶侃之孙,当年陶侃故去,次子陶瞻在苏峻之乱中殉身,获谥号愍悼世子;三子陶夏被立为世子,却在之后的家族纷争中杀死了自己的六弟夏斌,因此被意欲打击陶氏的庾亮上疏弹劾,谁知奏折还未送抵京都,陶夏便因急病暴毙。至此便由陶瞻的嫡子继承了爵位,即是如今的陶弘。
  伽蓝第一眼看见陶弘,心中便高低立判——以当今标准而言,长沙公的气质姿仪皆在王爷之上。王爷在燕国曾被人比作和阗羊脂玉,今日与这长沙公站在一处,王爷便成了南阳独山玉——美则美矣,却总差些微。
  这差别红生也同样感觉得到,望着陶弘的眼睛便带着一丝尴尬,不经意就露了怯;陶弘却是浑然不觉,见礼后只亲切的执起红生的手,淡淡笑道:“没想到辽东公能来,我常听祖母提起您与玄菟公,所以今日初见都甚觉亲切。”
  红生指尖碰着陶弘温软滑腻的手,紧张的笑笑:“我也一样,从小就听母亲夸您,今日一见,才算服气。”
  陶弘爽朗一笑,引红生进门。他今年二十八岁,却和二十岁的红生看起来一样大,甚至举手投足还矜贵些。即便见贵客,他也只穿着家常紫丝布宽袖袍,衣衫半旧,已被洗成浅浅的紫丁香色,却更衬得他肌肤莹如白玉。
  伽蓝跟在他二人身后,行走间鼻端闻见阵阵馥郁,便晓得那长沙王身上熏得是龙涎香。
  长沙郡王府的内外二庭同样种满竹子,堂前陶弘请红生走西阶,红生笑着侧行辞让,脱下木屐与陶弘一同从东阶登堂。陶弘也不多言,只低头微笑着引红生入堂,与他坐下叙话。
  伽蓝依旧站在内庭中等候,不多时便被婢女领下去休息不提。
  堂内陶弘与红生寒暄一会儿,便亲切的以表字互称,他黑亮的双瞳望着红生,忧心忡忡道:“不瞒弟弟说,祖母入夏以来一直病重,已是时日无多。这次你来得也算巧,稍后去见见祖母吧。”
  “嗯,那自是应该的。”红生点头。
  这时婢女摆上茶来,仍旧是加了葱、姜、橘子的末茶,红生喝了几口便放下茶碗,等着陶弘领他去见外祖母。
  二人歇了片刻,便起身前往陶老太君的庭院。庭中婢女见到长沙公领客人来,慌忙拜了领二人登堂;穿过堂户进入内室,还未掀开帷幔,一股老人临终前特有的腐坏气味便扑鼻而来。
  红生有点惶恐,惴惴望了陶弘一眼,跟着他绕过几重帘帷,便看见一位老太太躺在大床帐内。正给陶老太君喂药的婢女看见陶弘来了,忙凑到老太太耳边,轻道:“太君,长沙公来看您了。”
  老太太慢慢转动浑浊的眼睛,从帐内伸出一只干枯的手,喃喃唤着:“大郎来了……”
  陶弘赶紧上前跪下,执住老太君的手轻轻笑说:“祖母,您知道谁来了吗?您的外孙,辽东郡王从燕国赶来看您了。”
  老人家半晌未出声,似是不能立即明白陶弘的话,可片刻后她的眼神乍然清明,抓着陶弘的手也微微颤起来:“是芬儿,芬儿的孩子来了……”
  陶弘赶忙回头示意红生上前,将祖母的手递进红生手中。
  红生只觉得自己的手被几截枯松枝攥住,将他勒得生疼。他惶惑的望着眼前素未谋面的老人,目光在她枯槁的面容上逡巡,希望寻找些来自外祖母的慈爱容色,却始终只能见到一个弥留老人半昏半癫的衰弱亢奋。
  他也想从心中搜刮点见到亲人的激动,或者忧虑外祖母病重的悲戚,然而内心从始至终没有任何波澜。红生莫名有些失望——对他的外祖母,也对他自己。
  没有泪水没有欢笑,原来亲人相聚只是这般平淡。
  “你是阿绯,芬的小儿……”老太君努力回忆着,并喘着气断断续续问,“芬儿呢?还有她的大儿,阿绎呢?”
  “母亲她,去岁病逝……”红生艰难吐出这句,便再也说不下去。
  ——他如何能对一个重病的老人说,她还没见面的外孙已经横死,正死在一个风华正茂的年纪。
  然而陶老太君已不需要红生继续说下去,“去岁病逝”四字被老人反复嗫嚅在嘴边,越念越沉滞,最后慢慢变成沙哑的哭泣。
  “芬儿啊……”老太君放开红生不再看他,干枯的手搭在床边颤抖着,泣不成声。
  直呜呜咽咽哭了好半晌,老太君昏花的老眼忽然一瞪,盯着帐顶竟是一气连顺的抱怨:“芬儿啊,娘不该将你嫁到北边去,北边荒芜苦寒,怎么能不生病呢……唉,讨气的心肝肉,娘最疼宠的就是你,你倒比娘先走,娘是白疼你了……”
  说罢一阵猛咳,一时痰气交阻神迷喘促,整个人竟厥了过去,再顺不过气来。
  在场婢女们顿时忙作一团,陶弘与红生帮不上忙,只得退到户外。红生沮丧自责道:“我闯祸了,不该对外祖母直说这些的。”
  “也是,总该编些谎话哄哄老人家的,”陶弘在一旁拍拍红生的肩,安慰道,“你也是一时情急,哪能想那么多——燕国的事我多少知道一点,唉,你也不容易。”
  他知道什么?!
  红生身子一颤,抬起头只讷讷望着陶弘,心下又惊又疑——他到底知道多少?他可知道我的遭际……
  他不敢妄自揣测,更加不敢追问,只能强颜欢笑,直到夜深住进陶弘为他准备的庭院。
  伽蓝正在客房内等着红生,看见主人入室,便吹熄驱蚊的蒲棒,又焚上炉中香料,铺好锦褥寝衣伺候红生安睡。
  沐浴后红生蔫蔫躺下,伽蓝在帘帷外睡着,随时听候主人召唤。
  油灯燃尽,黑暗中红生了无睡意,忽然开口道:“千里迢迢走到这里,无非……也只是如此……”
  伽蓝静默许久,终是忍不住回应:“爷就当是散心吧。”
  红生睁大眼睛,昏暗中对着房梁瞪了好半晌,方才哂笑一声,轻道:“嗯,就当是散心,也挺好……”
  由是翻了几次身,二人都昏昏睡去。
  夜半南风吹拂着纱帘,空气中有极低的呜咽声流转,月光在轻扬的罗帏上晃动着,光影明灭,像是一个人无声的掀了帘子走进来,又在室内悄悄的徘徊。
  忽而阴气一厉,檐下占风铎被疾风催动,丁零作响。
  浅眠的红生被这声音惊醒,只觉四周阴风森森,不禁心中惊悸出了一身冷汗。他坐起身在暗中竖耳细听,户外传来隐隐的嘈杂声,像是某个院落遭逢了什么变故。
  原来当夜,陶老太君离世。

  第十二章 缟素

  清早红生被陶弘派来的婢女唤醒,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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