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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跟你说话”我爸吼起来“别跟我讲这些，我不想听”他厌恶地朝我挥挥手，我迅速地逃回房间。自从我妈离开我们后，他的脾气越来越暴躁，老打电话去叫他们团的郑大炮来家里喝酒，两口酒下去，开始骂我妈是坏女人，骂洋鬼子托尼是坏种。
第十七章 我爸我妈
考进附中那年我12岁，他们离婚也在那年。我爸我妈是艺校的同学，当年一起分进市交响乐团，我妈在乐团拉中提琴。我爸说我妈是嫌他不能挣钱离开他的。我爸专业是打击乐，在团里敲定音鼓，没什么学生来找他上课，全指着团里的那点工资，市交响乐团常年没有演出，团里的人靠教学生或者去饭店演出捞钱。我妈学生多，挣得比我爸多，但我妈不愿意带学生，她嫌学生到家里来上课烦，她对做饭收拾屋子做衣服这类事情着迷。小时候我妈老带着我四处去玩，我们去游乐场玩疯狂大转盘、过山车。我妈带着我一连坐了十几次，喊得嗓子都哑了，玩到后来我妈掏出十块钱对我说，儿子，最后十块钱啦，咱们回家吧。我赖着不走，我妈拉我的手，蹲在我面前说，儿子，妈妈也爱玩，你爸爸不能挣钱，妈妈其实最愿意天天在家陪着你玩。
我爸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小时候交响乐团演出红红火火，偶尔还有出国的机会，那次我爸去日本演出，带回来一台摄像机，我们一家三口去公园，我在前面跑，我爸在后面用摄像机追着我拍，他边拍边喊“儿子，回头笑一下……看着路，看着路……慢点”
我妈追不上我们只是站在后面看着我们笑。
我记得我妈在客厅给我和我爸做胡萝卜汁的样子，她跪在垫子上，把胡萝卜削皮，然后用铁刷子把削完皮的胡萝卜刷成碎末，再找来干净的纱布包起胡萝卜碎末，使劲挤，红色的汁液溢出纱布从我妈白细的手指间流下来，滴满一个大杯一个小杯，晚饭前，我和我爸得干掉两个杯子里的胡萝卜汁，我讨厌胡萝卜汁的味道，喝之前磨蹭半天，我爸摇晃着我的脑袋，他说，小子喝掉，看我的。我爸咕嘟咕嘟喝完直咂嘴，好像是在喝长生不老的仙水。
我妈不愿带学生，但她愿意去大饭店拉琴，她常去的那家饭店是一家合资的五星级饭店，外资方的老板是个叫托尼的德国鬼子。有一天我妈穿着一身黑色的饭店制服回到家里，领口里还系了一条领带，她问我好不好看。原来那个托尼说我妈气质好，他不让我妈拉琴，让她穿黑色的制服管那些拉琴的人，给我妈发美刀。那阵子我妈总是从饭店带回来好吃的，洋酒、洋点心、牛排、外国馅饼什么的，以前我家住市交响乐团的筒子楼，洗澡得到公共澡堂，自从我妈去了饭店上班，我们也开始到饭店洗澡啦，只是我妈越来越忙，饭店离我家挺远的，我妈每天回到家都晚上8点多了，后来那个托尼说我妈太辛苦，分了一间饭店的房间给她住，我去过我妈饭店的房间，里面铺满厚厚的地毯，大玻璃窗从地面撑到天花板，比我们破筒子楼的家强100倍。
我们家生活条件好了，我爸和我妈却开始吵架，我爸说我妈一天到晚不着家，我妈说工作忙。我妈对我爸说，你以为我爱这样吗，你要是能挣钱，我情愿一天到晚在家给你做饭。我知道我妈说的是真的，她没到饭店上班以前变着花样给我们做饭，上小学时，我中午带到学校去吃的盒饭，里面有一卷一卷紫菜包的米饭，码得整整齐齐的咸菜、肉、水果，同学说怪不得我叫杨小胖，都是我妈养出来的。同学过生日，我妈亲自动手做礼盒，同学拿到礼物说包装好看，舍不得拆开。我们破筒子楼的家，窗户上帖着我妈剪出来米老鼠、唐老鸭，我家搬出筒子楼一年后，有一天我路过，看见窗户上还贴着那些米老鼠、唐老鸭，我去敲门，开门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我说，这里以前是我家，窗户上贴的卡通画是我妈剪出来的，小伙子夸我妈手巧，他说他有了女朋友，要让他女朋友照着剪，照着贴。
我妈打电话回家，我爸不接，叫我接，我妈说，儿子，你想吃什么，妈明天给你带回来。我说，你又不回来了吗？我妈说，你要听话，乖乖的去睡觉。我爸抢过电话叫我妈滚。我妈回家越来越少。他们频繁吵架，我烦得要死。
我知道我爸不是真的想叫我妈滚，他舍不得我妈。有一天我妈回家发现她的一张唱片找不见，问我爸，我爸说，团里郑大炮来家里喝酒，看到借去听。我妈大发脾气，逼我爸去要回来。那张唱片是苏格兰中提琴演奏家普利姆罗斯与小提琴演奏家海菲兹的合奏专辑，我妈说那张唱片是她的朋友送她的，我估计她说的是那个德国鬼子托尼。结果那张唱片让郑大炮不知弄哪儿去了，我爸为了找这张唱片，骑自行车带着我，音像店、商场、大街小巷满世界找，只要看到中提琴的磁带唱片我爸就买回来给我妈。我妈把我爸买回来的唱片磁带扔到垃圾桶里，说非要张普利姆罗斯。我爸费尽力气托人从国外买回来，我妈说，你以为真是要这张唱片吗？你懂什么叫私人空间，我最反感你随便动我的东西。普利姆罗斯现在还扔在我家橱柜里。
我妈对我爸说，饭店里那些小女孩，素质差又没本事，可人家过得什么生活，我不比她们笨，不比她们差，凭什么过得还不如她们。我爸说，我们现在过得也不是很差呀，团里其他人不都这样过吗，我爸说不过我妈，去找乐团领导做我妈的工作，我妈直接从团里辞职，她拿着离婚协议书逼我爸签字，我爸说，我给你签字，你不要这么急，一年后你要是还坚持离婚我签给你。那时候我妈已经不回来住了，她在饭店住。再后来他们离了婚。
离婚后，我爸搬出了筒子楼，团里给我家分了新房子，我爸带着我过。乐团的人要给我爸介绍女朋友，我爸说，老子慌什么，老子有儿子，一点都不慌。
有一天，我突然特别想喝我妈做的胡萝卜汁，我去饭店找她，大堂前台的服务员问我，你是谁？我说，朱亚琴是不是在这里上班，我是她儿子。服务员叫我等，她拿起电话说，朱经理，有个男孩说是你儿子，就在前台。
服务员领我到饭店大堂的沙发上坐，她说，你妈妈现在正在开会，你在这里等她，她一会就下来。我等了很久，我妈没来，来的是那个服务员，她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她说，你妈妈走不开，她叫我先送你回去，这是你妈妈带给你的，拿好了。我打开信封里面装着一沓钱，服务员去饭店门口帮我叫出租车，我跑掉了。
我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路上车来车往，行人匆匆忙忙，没有人看我一眼，春天的风扬起街角的尘土吹在我的脸上，我揉着眼睛，觉得脸好干燥，我不想去上学，不想回家，路过一个公共汽车站， 开来一辆公车，好多人挤着上车，售票员在窗口一个劲喊，还有上的吗，开往知春公园，还有上的吗？ 我跟着上车的人上了车，一路站到知春公园。
郊区的知春公园游人稀少，我走累了坐在路边的椅子上，远处有个老头在放风筝，椅子旁边有颗柳树，阳光在枝头跳跃，晃眼。嫩绿的新芽被蓝天衬得更加清新，我想起我爸用摄像机追着我录像，想起那些暗红的胡萝卜汁液顺着我妈白细的手指滴下来，我感到从未有过的伤心，我发誓，那一刻我真的想哭，为什么我会哭不出来呢。
第十八章 重返501
杨晓航，你出来”我爸在客厅叫我“来，给爸拉一段”
我开房间门，我爸还坐在餐桌边喝酒，他脸涨红，一只手端着酒杯，一只脚踩在椅子上。我说“爸，现在晚上，不拉了吧”
“叫你拉你就拉，我要检查你的功课”
“拉什么嘛”我不情愿地打开琴套。
“你想拉什么拉什么，你拉什么老爸我都高兴”他一扬脖子又灌进去一杯“拉老柴的洛可可主题变奏”我爸有点高了，他爱听俄罗斯音乐，是个柴可夫斯基迷。他接着又说“不是不让你去学校住，现在外面的人坏得很，我得看着你”我爸口齿不清地继续说道“你想想你妈，你好好想想，…她是不是…搬出去以后，就学坏了”
“爸，你别喝了，我好好给你拉琴”我把酒杯和酒瓶收到厨房。
“哈哈，小子，你是不是以为你老爸喝醉了，没事…没事…”
我拉起了《洛可可主题变奏曲》，俄罗斯的音乐旋律性强，婉转恬静中，沉沉的音符随着慢弓一点一点泄出来，奏完最后一个小节，我抬起头，我爸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爸”我叫他。
“练完了吗，拉到哪儿了”我爸醒了，他抹抹脸，起身去卫生间，水龙头哗哗的响，他说“明天我送你去学校，别忘了提醒我，带上冰箱里的茶叶”
第二天我爸带着我去学校，我爸扛着铺盖卷，我拉着行李箱，进了学校我们往8号男生楼走去，离着20米，一群学生喧哗着涌出8号楼，前面几个学生手里拿着棍子，他们快步朝我和我爸跑过来，嘴里喊道“打这个狗日的，别让这狗逼跑掉，快点”眼看着这群人张牙舞爪的学生叫骂着冲到我们面前，我有点不知所措，我爸说“别慌，这是要干什么”，等我看清楚这几个人，他们已经从我们旁边一阵风似的冲过去，是舞蹈班段老二他们那伙人，我心想他们在追谁呢？
我爸说“你瞧瞧，这些小流氓，你要跟他们混在一起，看我不收拾你”
“不会的，我都多大啦，你怎么老把我想成小孩”
音乐系附中的宿舍集中在8号楼的5层，我爸进了8号楼直皱眉，他说“楼道的卫生有人打扫吗”
“有的，每天早上校工来打扫”
“那还这么脏”
“校工又不是每个小时守在楼道里扫”
“你们学校男生都住这栋楼？”
“附中的住8号楼，大学的在那边，住9号楼”
上午我们班没有课，这帮家伙搞不好还赖在床上，我推开5…01的门，领我爸进了宿舍，陈辉和表哥正拿着布擦拭乐器，给乐器保养。梁勇在上铺睡觉，我介绍“爸，这是我同学”
“叔叔好”陈辉热情地叫道，表哥去推上铺的梁勇“起来，有人来了”
我爸说“没事，别叫醒他，是不是晚上睡太晚，你们晚上要早点休息，不然上课怎么办……你是陈辉吧，我见过你，去年你们主课考试，我来看过”
“叔叔，快把被子放下来，放到我床上”陈辉抢过铺盖往床上放，他又冲我说，“晓航，你搬来怎么不叫我们去接你啊”
我说“没事，没什么行李”陈辉搂住我的肩膀对我爸说“叔叔，我跟晓航是好朋友”
“你们怎么都住上铺”我爸问。
陈辉说“叔叔，我们喜欢住在上铺”表哥接了两个字“没错”
5…01宿舍有四张高低床，四个上铺一个下铺，空出来的三个床位用来放行李杂物，我打算住马剑的下铺，靠着窗户，空气好一些。我们把堆在床位上的行李一件一件搬下来往另外的空床位上堆，铁架子床上积满灰尘，我爸问水房在哪儿，他去洗抹布，我爸刚出去。我问陈辉“刚才在楼下，段二他们一帮人拎着棍子怎么回事？”
“90舞蹈的和京剧班的干起来了”陈辉说。
“为什么”
“听说是京剧班的张恒泡段二他们班的女生，不知怎么就闹起来，昨晚舞蹈班的王斌被京剧班的人捉在练功房捶了一顿，等段二他们的人齐了，京剧班跑躲起来，段二他们今天憋着找回来呢，看着吧，这两天要乱一阵”
“妈的，刚才在楼下段二他们声音好大，现在90舞蹈班嚣张啊”
“他们班仗着人多，十几个呢”
“他们班除了段二和林猫，其他的还不是怂货，要是逼老虎他们不被开除，他们人再多也是当孙子的命，唉，音乐系这两年是落了，马剑现在好像也不跟咱们一条心”
陈辉说“马老大有马老大的想法，你不懂，再说，都要毕业，没什么好闹的”
我说“我也不想闹，就是看不得段二他们这么拽”，在一旁擦黑管的表哥说“咱们班现在6个人，咱们还是闷着点吧”
我说“我看把你换到上铺去你就不闷着啦”
表哥个子不高，黑管专业，是我们班男生中相对老实的一个，属于被调侃的对象。
我爸拿着抹布进来，我和陈辉已经腾空床上的杂物，他把铁架子床上的灰尘擦干净，铺上床垫，这时上午第二堂课的下课铃响了，我爸看了一下表说“我下去打个电话，你收拾好赶紧下来”他拎着给我老师带的茶叶转身出门。
“叔叔，你慢走啊”陈辉伸头出门，朝楼道里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