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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散文集-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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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零年之际,李璜先生宴客于上海四马路美丽川(应该是美丽川菜馆,大家都称之为美丽川),我记得在座的有徐悲鸿、蒋碧微等人,还有我不能忘的席中的一道“蚝油豆腐”。事隔五十余年,不知李幼老还记得否。蚝油豆腐用头号大盘,上面平铺着嫩豆腐,一片片的像瓦垄然,整齐端正,黄橙橙的稀溜溜的蚝油汁洒在上面,亮晶晶的。那时候四川菜在上海初露头角,我首次品尝,诧为异味,此后数十年间吃过无数次川菜,不曾再遇此一杰作。我揣想那一盘豆腐是摆好之后去蒸的,然后浇汁。

  厚德福有一道名菜,尝过的人不多,因为非有特殊关系或情形他们不肯做,做起来太麻烦,这就是“罗汉豆腐”。豆腐捣成泥,加芡粉以增其黏性,然后捏豆腐泥成小饼状,实以肉馅,和捏汤团一般,下锅过油,再下锅红烧,辅以佐料。罗汉是断尽三界一切见思惑的圣者,焉肯吃外表豆腐而内含肉馅的丸子,称之为罗汉豆腐是有揶揄之意,而且也没有特殊的美味,和“佛跳墙”同是噱头而已。

  冻豆腐是广受欢迎的,可下火锅,可做冻豆腐粉丝熬白菜(或酸菜)。有人说,玉泉山的冻豆腐最好吃,泉水好,其实也未必。凡是冻豆腐,味道都差不多。我常看到北方的劳苦人民,辛劳一天,然后拿着一大块锅盔,捧着一黑皮大碗的冻豆腐粉丝熬白菜,唏里呼噜的吃,我知道他自食其力,他很快乐。 
 
 



 


                   
槐园梦忆—悼念故妻程季淑女士
 
  季淑于一九七四年四月三十日逝世,五月四日葬于美国西雅图之槐园(Acacia Memorial Park)。槐园在西雅图市的极北端,通往包泽尔(Bothell)的公路的旁边,行人老远的就可以看见那一块高地,芳草如茵,林木蓊郁,里面的面积很大,广袤约百数十亩。季淑的墓在园中之桦木区(Birch Area),地号是16C33,紧接着的第十五号是我自己的预留地。这个墓园本来是共济会所创建的,后来变为公开,非会员亦可使用。园里既没有槐,也没有桦。有的是高大的枞杉和山杜鹃之属的花木。此地墓而不坟,墓碑有标准的形式与尺寸,也是平铺在地面上,不是竖立的,为的是便利机车割草。墓地一片草皮,永远是绿茸茸,经常有人修剪浇水。墓旁有一小喷水池,虽只喷涌数尺之高,但汩汩之泉其声呜咽,逝者如斯,发人深省。往远处看,一层层的树,一层层的山,天高云谲,瞬息万变。俯视近处则公路蜿蜒,车如流水。季淑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长眠千古。

  “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这是很平实的话。虽不必如荀粲之惑溺,或蒙庄之鼓歇,但夫妻NFEC7合,一旦永诀,则不能不中心惨怛。“美国华盛顿大学心理治疗系教授霍姆斯设计一种计点法,把生活中影响我们的变异,不论好坏,依其点数列出一张表。”(见一九七四年五月份《读者文摘》中文版)在这张表上“丧偶”高列第一,一百点,依次是离婚七十三点,判服徒刑六十三点等等。丧偶之痛的深度是有科学统计的根据的。我们中国文学里悼亡之作亦屡屡见,晋潘安仁有悼亡诗三首:

  〖HTF〗荏苒冬春谢,寒暑忽流易。

  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私怀谁克从,淹留亦何益?

  NFEC8俯恭朝命,回心反初役,

  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

  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

  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

  惝恍如或存,回惶忡惊惕。

  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支;

  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

  春风缘隙来,晨溜依檐滴,

  寝兴何时忘,沉忧日盈积,

  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

  皎皎窗中月,照我室南端,

  清商应秋至,溽暑随节阑。

  凛凛凉风升,始觉夏衾单。

  岂曰无垂纩,谁与同岁寒?

  岁寒无与同,朗月何胧胧!

  展转盼枕席,长簟竟床空!

  床空委清尘,室虚来悲风,

  独无李氏灵,仿佛睹尔容!

  抚襟长叹息,不觉涕沾胸,

  沾胸安能已,悲怀从中起。

  寝兴目存形,遗音犹在耳。

  上惭东门吴,下愧蒙庄子。

  赋诗欲见志,零落难具纪。

  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

  曜灵运天机,四节代迁逝。

  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风厉。

  奈何悼淑俪,仪容永潜翳!

  念此如昨日,谁知已卒岁!

  改服从朝政,哀心寄私制;

  茵帱张故房,朔望临尔祭。

  尔祭讵几时,朔望忽复尽。

  衾裳一毁撤,千载不复引。

  期月周,戚戚弥相愍,

  悲怀感物来,泣涕应情陨。

  驾言陡东阜,望坟思纡轸,

  徘徊墟墓间,欲去复不忍。

  徘徊不忍去,徙倚步踟蹰,

  落叶委埏侧,枯NFECB带坟隅。

  弧魂独茕茕,安知灵与无?

  投心遵朝命,挥涕强就车。

  谁谓帝宫远,路极悲有余!

  这三首诗从前读过,印象不深,现在悼亡之痛轮到自己,环诵再三,从“重壤永幽隔”至“徘徊墟墓间”,好像潘安仁为天下丧偶者道出了心声。故录此诗于此,代摅我的哀思。不过古人为诗最重含蓄蕴藉,不能有太多的细腻的写实的描述。例如,我到季淑的墓上去,我的感受便不只是“徘徊不忍去”,亦不只是“孤魂独茕茕”,我要先把鲜花插好(插在一只半埋在土里的金属瓶里),然后灌满了清水,然后低声的呼唤她几声,我不敢高声喊叫,无此需要,并且也怕惊了她;然后我把一两个星期以来所发生的比较重大的事报告给她,我不能不让她知道她所关切的事;然后我默默的立在她的墓旁,我的心灵不受时空的限制,飞跃出去和她的心灵密切吻合在一起。如果可能,我愿每日在这墓园盘桓,回忆既往,没有一个地方比槐园更使我时时刻刻的怀念。

  死是寻常事,我知道,堕地之时,死案已立,只是修短的缓刑期间人各不同而已。但逝者已矣,生者不能无悲,我的泪流了不少,我想大概可以装满罗马人用以殉葬的那种“泪壶”。有人告诉我,时间可以冲淡哀思。如今几个月已经过去,我不再泪天泪地的哭,但是哀思却更深了一层,因为我不能不回想五十多年的往事,在回忆中好像我把如梦如幻的过去的生活又重新体验一次,季淑没有死,她仍然活在我的心中。

  季淑是安徽省徽州绩溪县人。徽州大部分是山地,地瘠民贫,很多人以种茶为业,但是皖南的文风很盛,人才辈出。许多人外出谋生,其艰苦卓绝的性格大概和那山川的形势有关。季淑的祖父程公讳鹿鸣,字苹卿,早岁随经商的二伯父到了京师,下帷苦读,场屋连捷,后实授直隶省大名府知府,勤政爱民,不义之财一芥不取,致仕时囊橐以去者仅万民伞十余具而已。其元配逝时留下四女七子,长子讳佩铭字兰生即季淑之父,后再续娶又生二子,故程府人丁兴旺,为旅食京门一大家族。季淑之母吴氏,讳浣身,安徽歙县人,累世业茶,寄籍京师。季淑之父在京经营毛墨店程五峰斋,全家食指浩繁,生活所需皆取给于是,身为长子者为家庭生计而牺牲其读书仕进。季淑之母位居长嫂,俗云“长嫂比母”,于是操持家事艰苦备尝,而周旋于小姑小叔之间其含辛茹苦更不待言。科举废除之后,笔墨店之生意一落千丈,程五峰斋终于倒闭。季淑父只身走关外,不久殁于客中,时季淑尚在髫龄,年方九岁,幼年失怙打击终身。季淑同胞五人,大姐孟淑长季淑十一岁,适丁氏,抗战期间在川尚曾晤及,二姐仲淑兄道立弟道宽则均于青春有为之年死于肺痨。与母氏始终相依为命者,唯季淑一人。

  季淑的祖父,六十岁患瘫痪,半身不遂。而豪气未减,每天看报,看到贪污枉法之事,就拍桌大骂声震屋瓦。雅好美食,深信“七十非肉不饱”之义,但每逢朔望则又必定茹素为全家祈福,茹素则哽咽不能下咽,于是非嫌油少,即怪盐多。有一位叔父乘机进言,“曷不请大嫂代表茹素,双方兼顾?”一方是“心到神知”之神,一方是非肉不饱的老者。从此我的岳母朔望代表茹素,直到祖父八十寿终而后已。叔父们常常宴客,宴客则请大嫂下厨,家里虽有厨师,佳肴仍需亲自料理,灶前伫立过久,足底生茧,以至老年不良于行。平素家里用餐,长幼有别,男女有别,媳妇孙女常常只能享受一些残羹剩炙。有一回一位叔父扫除房间,命季淑抱一石屏风至户外拂拭,那时她只有十岁光景,出门而踣,石屏风破碎,叔父大怒,虽未施夏楚,但诃责之余复命长跪。

  季淑从小学而中学而国立北京女高师之师范本科,几乎在饔飧不继的情形之下靠她自己努力奋斗而不辍学,终于一九二一年六月毕业。从此她离开了那个大家庭,开始她的独立的生活。

  三

  季淑于女高师的师范本科毕业之后,立刻就得到一份职业。由于她的女红特佳,长于刺绣,她的一位同学欧淑贞女士任女子职业学校校长,约她去担任教师。我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她的。

  我们认识的经过是由于她的同学好友黄淑贞(湘翘)女士的介绍,“取妻如何,匪媒不得。”淑贞的父亲黄运兴先生和我父亲是金兰之交,他是湖南沅陵人,同在京师警察厅服务,为人公正率直而有见识,我父亲最敬重他。我当初之投考清华学校也是由于这位父执之极力怂恿。其夫人亦是健者,勤俭耐劳,迥异庸流。淑贞在女高师体育系,和季淑交称莫逆,我不知道她怎么想起把她的好友介绍给我。她没有直接把季淑介绍给我。她是浼她母亲(父已去世)到我家正式提亲作媒的。我在周末回家时在父亲书房桌上信斗里发现一张红纸条。上面恭楷写着“程季淑,安徽绩溪人,年二十岁,一九零一年二月十七日寅时生。”我的心一动。过些日我去问我大姐,她告诉我是有这么一回事,并且她说已陪母亲到过黄家去相亲,看见了程小组。大姐很亲切的告诉我说:“我看她人挺好,满斯文的,双眼皮大眼睛,身材不高,腰身很细,好一头乌发,挽成一个髻堆在脑后,一个大篷覆着前额,我怕那篷下面遮掩着疤痕什么的,特地搭讪着走过去,一面说着‘你的头发梳得真好’,一面掀起那发篷看看。”我赶快问,“有什么没有?”她说,“什么也没有。”我们哈哈大笑。

  事后想想,这事不对,终身大事须要自作主张。我的两个姐姐和大哥都是凭了媒妁之言和家长的决定而结婚的。这时候是五四运动后四年,新的思想打动了所有的青年,我想了又想,决定自己直接写信给程小姐问她愿否和我做个朋友。信由专差送到女高师,没有回音,我也就断了这个念头。过了很久,时届冬季,我忽然接到一封匿名的英文信,告诉我“不要灰心,程小姐现在女子职业学校教书,可以打电话去直接联络……”等语。朋友的好意真是可感。我遵照指示大胆的拨了一个电话给一位素未谋面的小姐。

  〖JP2〗季淑接了电话,我报了姓名之后,她一惊,半晌没说出话来,我直截了当的要求去见面一谈,她支支吾吾的总算是答应我了。她生长在北京,当然说的是道地的北京话,但是她说话的声音之柔和清脆是我所从未听到过的。形容歌声之美往往用“珠圆玉润”四字,实在是非常恰当。我受了刺激,受了震惊,我在未见季淑之前先已得到无比的喜悦。莎士比亚在《李尔王》五幕三景有一句话:

  〖GK2!〗〖WT4”BX〗Her voice was ever soft,

  Gentle and low,an excellent thing in woman.

  〖HTF〗她的言语是温和的,

  轻柔而低缓,是女人最好的优点。

  好不容易等到会见的那一天!那是一个星期六午后,我只有在周末才能进城。在清华园坐人力车到西直门,约一小时,我特别感觉到那是漫漫的长途。到西直门换车进城。女子职业学校在宣武门外珠巢街,好荒凉而深长的一条巷子,好像是从北口可以望到南城根。由西直门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这条街上的学校。看门的一个老头儿引我进入一间小小的会客室。等了相当长久的时间,一阵唧唧哝哝的笑语声中,两位小姐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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