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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小学教师应是最可敬的职业之一。
我们的男孩子仅有一个,季淑嫌单薄一些,最好有两男两女,一九三五年冬,她怀有五个月的孕,一日扭身开灯,受伤流产。送往妇婴医院,她为节省住进二等病房,夜间失血过多,而护士置若罔闻,我晨间赶去探视,已奄奄一息,医生开始惊慌,急救输血,改进头等病房并请特别护士。白天由我的岳母照料,夜晚由我陪伴,按照医院规定男客是不准在病房夜晚逗留的。一个星期之后才脱险。临去时那一些不负责任的护士还奚落她说:“我们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娇太太!”从此我们就实行生育节制。
我对政治并无野心,但是对于国事不能不问。所以我办了一个周刊,以鼓吹爱国提倡民主为原则,朋友们如谢冰心、李长之等等都常写稿给我,周作人也写过稿子。因此我对于各方面的人物常有广泛的接触。季淑看见来访的客人鱼龙混杂就为我担心。她偶尔隔着窗子窥探出入的来客,事后问我:“那个獐头鼠目的是谁?那个垂首蛇行的又是谁?他们找你做什么?”这使我提高了警觉。果然,就有某些方面的人来做说客,“愿以若干金为先生寿”。人们有一种错觉,以为凡属舆论,都是一些待价而沽的东西。我当即予以拒绝,季淑知道此事之后完全支持我的决定,她说:“我愿省吃俭用和你过一生宁静的日子,我不羡慕那些有办法的人之昂首上骧。”我隐隐然看到她的祖父之高风亮节在她身上再度发扬。
日寇侵略日益加紧,一九三七年六月二十三日蒋介石及汪兆铭联名召开庐山会议,我应邀参加,事实上没有什么商议,只是宣告国家的政策。我没有等会议结束即兼程北返,七月七日卢沟桥事变爆发,二十八日北平陷落。我和季淑商议,时势如此,决定我先只身逃离北平。我当即写下了遗嘱。戎火连天,割离父母妻子远走高飞,前途渺渺,后顾茫茫。这时候我联想到“出家”真非易事,确是将相所不能为。然而我毕竟这样做了。等到平津火车一通,我立即登上第一班车,短短一段路由清早走暮夜才到达天津。临别时季淑没有一点儿女态,她很勇敢的送我到家门口,互道珍重,相对黯然。“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十一
和我约好在车上相见的是叶公超,相约不交一语。后来发现在车上的学界朋友有十余人之多,抵津后都住进了法租界帝国饭店。我旋即搬到罗努生、王右家的寓中,日夜收听广播的战事消息,我们利用大头针制作许多面红白小旗,墙上悬大地图,红旗代表我军,白旗代表敌军,逐日移动的插在图上。看看红旗有退无进,相与扼腕。《益世报》的经理生宝堂先生在赴义租界途中被敌兵捕去枪杀,我们知道天津不可再留,我与努生遂相偕乘船到青岛,经济南转赴南京。在济南车站遇到数以千计由烟台徒步而来的年轻学生,我的学生丁金相在车站迎晤她的逃亡朋友,无意中在三等车厢里遇见我,相见大惊,她问我:“老师到哪里去?”
“到南京去。”
“去做什么?”
“赴国难,投效政府,能做什么就做什么。”
“师母呢?”
“我顾不得她,留在北平家里。”
她跑出站买了一瓶白兰地、一罐饼干送给我,汽笛一声,挥手而别,我们都滴下了泪。
南京在敌机空袭之下,人心浮动。我和努生都有报国有心投效无门之感。我奔跑了一天,结果是教育部发给我二百元生活费和岳阳丸头等船票一张,要我立即前往长沙候命。我没有选择,便和努生匆匆分手,登上了我们扣浦的日本商船岳阳丸。叶公超、杨金甫、俞珊、张彭春都在船上相遇。伤兵难民挤得船上甲板水泄不通,我的精神陷入极度苦痛。到长沙后我和公超住在青年会,后移入韭菜园的一栋房子,是樊逵羽先生租下的北大办事处。我们三个人是北平的大学教授南下的第一批。随后张子缨也赶了来。长沙勾留了近月,无事可做,心情苦闷,大家集议醵资推我北上接取数家的眷属。我衔着使命,间道抵达青岛,搭顺天轮赴津,不幸到烟台时船上发现虎烈拉,船泊大沽口外,日军不许进口,每日检疫一次,海上拘禁二十余日,食少衣单,狼狈不堪。登岸后投宿皇宫饭店,立即通电话给季淑,翌日由携带一包袱冬衣到津与我相会。乱离重逢,相拥而泣。翌日季淑返回北平。因樊逵羽先生赶到天津,我遂在津又有数日勾留。后我返平省亲,在平滞留三数月,欲举家南下,而情况不许,尤其是我的岳母年事已高不堪跋涉。季淑与其老母相依为命,不可能弃置不顾,侍养之日诚恐不久,而我们夫妻好合则来日方长,于是我们决定仍是由我只身返回后方。会徐州陷落,敌伪强迫悬旗志贺,我忍无可忍,遂即日动身。适国民参政会成立,我膺选为参政员,乃专程赴香港转去汉口,从此进入四川,与季淑长期别离六年之久。
在这六年之中,我固颠沛流离贫病交加,季淑在家侍奉公婆老母,养育孩提,主持家事,其艰苦之状乃更有甚于我者。自我离家,大姐二姐相继去世,二姐遇人不淑身染肺癌,乏人照料,季淑尽力相助,弥留之际仅有季淑与二姐之幼女在身边陪伴。我们的三个孩子在同仁医院播种牛痘,不幸疫苗不合规格,注射后引起天花,势甚严重,几濒于殆,尤其是文茜面部结痂作痒,季淑为防其抓破成麻,握着她的双手数夜未眠,由是体力耗损,渐感不支。维时敌伪物资渐缺,粮食供应困难,白米白面成为珍品,居恒以糠麸花生皮屑羼入杂粮混合而成之物充饥,美其名曰文化面。儿辈羸瘦,呼母索食。季淑无以为应,肝肠为之寸断。她自己刻苦,但常给孩子鸡蛋佐餐,孩子久而厌之。有时蒸制丝糕(即小米粉略加白面白糖蒸成之糕饼)做为充饥之物,亦难得引起大家的食欲。此际季淑年在四十以上,可能是由于忧郁,更年期提早到来,百病丛生,以至于精神崩溃。不同情的人在一旁讪笑:“我看她没有病,是爱花钱买药吃。”“我看她也没有病,我看见她每饭照吃。”“我看她也没有病,丝糕一吃就是两大块。”她不顾一切,乞灵于协和医院,医嘱住院,于是在院静养两星期,病势略转,此后风湿关节炎时发时愈,足不良行。孩子们长大,进入中学,学业不成问题,均尚自知奋勉不落人后,但是交友万一不慎后果堪虞,季淑为了此事最为烦忧。抗战期间前方后方邮递无阻,我们的书信往来不断,只是互报平安,季淑在家种种苦难并不透露多少,大部分都是日后讲给我听。
我的岳母虽然年迈,健康大致尚佳。她曾表示愿意看看自己的寿材,所以我在离平之前和季淑到了桅厂订购了上好的材木一副,她自己也看了满意。一九四三年春偶然不适,好像有所预感,坚持回到程家休息,不数日即突然病革,季淑带着孩子前去探视,知将不起,尚殷殷以我为念。她最喜爱文蔷,临终时呼至榻前,执其手而告之:“文蔷,你要乖乖的,听你妈妈的话。”言讫,溘然而逝。所有丧葬之事均由季淑力疾主持。她有信给我详述经过,哀毁逾恒,其中有一句话是“华,我现在已成为无母之人矣,……”季淑孝顺她的母亲不是普通的孝顺,她是真实的做到了“菽水承欢”。
季淑没有和我一起到后方去,主要的是为了母亲。如今母亲既已见背,我们没有理由维持两地相思的局面。我们十年来的一点积蓄除了投资损失之外陆续贴补家用,六年来亦已告罄,所以我就写信要她准备来川。她惟一的顾虑是她的风湿病,不知两腿是否禁得起长途跋涉。说也奇怪,她心情一旦开朗,脚步突然转健,若有神助。由北平起旱到四川不是一件容易事。季淑有一位堂弟道良,前两年经由叔辈决定过继给我的岳母做继子,他们的想法是:季淑究竟是一个女儿,嫁出的女儿泼出的水,不能成为嗣祧。道良为人极好,事季淑如胞姐。他自告奋勇,送她一半行程,一九四四年夏,季淑带着三个孩子十一件行李,病病歪歪的,由道良搀扶着,从北平乘车南下。由徐州转陇海路到商丘,由商丘起旱到亳州,这是前后方交界之处,道良送她到此为止,以后的漫漫长途就靠她自己独闯了。所幸她的腿疾日有进步,到这时候已可勉强行走无需扶持。从亳州到漯河,由漯河到叶县,这一段的交通工具只能利用人力推车,北方话称之为“小车子”,车仅一轮,由车夫一人双手把持,肩上横披一带系于车把之上,轮的两边则一边坐人,一边放行李,车夫一面前进一面摆动其躯体以维持均衡。土路崎岖,坑洼不平,轮轴吱吱作响,不但进展迟缓,且随时有翻倒之虞。车夫一面挥汗一面高唱俚歌,什么“常山赵子龙,燕人张翼德”,“有山就有水,有水就有鱼……”,一路上前呼后应,在黄土飞扬之中打滚。到站打尖,日暮投宿。季淑就这样的带着三个孩子十一件行李一天又一天的在永无止境的土路上缓缓前进。怕的是青纱帐起,呼吁无门,但邀天之幸一路安宁,终于到达叶县。对于劳苦诚实的车夫们,季淑衷心感谢,乃厚酬之。
由叶县到洛阳有公路可循,可以搭乘公共汽车,汽车是使用柴油的,走起来突突冒烟,随时随地抛锚。乘客拥挤抢座,幸赖有些流亡学生见义勇为,帮助季淑及二女争取座位,文骐不在妇孀之列只能爬上车顶在行李堆中觅一席地。季淑怕他滚落,苦苦哀求其他车顶上的同伴赐以援手,幸而一路无事。黄土平原久旱无雨,汽车过处黄尘蔽天,到站休息时人人毛发尽黄,纷纷索水洗面。季淑在道旁小店就食,点菠菜猪肝一盘,孩子大悦,她不忍下筷惟食余沥而已。同行的流亡学生有贫苦以至枵腹者,季淑解囊相助,事实上她自己的盘缠也所余无几了。
季淑一行到洛阳后稍事休息,搭上火车,精神为之一振,虽是没有窗户的铁闷车,然亦稳速畅快。惟夜间闯过潼关时熄灯急驶,犹不免遭受敌军炮轰,幸而无恙,饱受虚惊。到达西安,在菊花园口厚德福饭庄饱餐一顿并略得接济,然后搭车赴宝鸡,这是陇海路最后一站。从此便又改乘公共汽车,开始长征入川。汽车随走随停,至剑阁附近而严重抛锚,等待运送零件方能就地修复,季淑托便车带信给我,我乃奔走公路局权要之门请求救济,我生平不欲求人,至是不能不向人低首!在此期间,季淑等人食宿均成问题,赖有同行难友代为远道觅食,夜晚即露宿道旁。一夕,睡眠中忽闻NFED5声走于身畔,隐约见一庞形巨物,季淑大惊而呼,群起察视,原来是一只水牛。越数日汽车修复,开始蠕动,终于缓缓的爬到了青木关,再换车而抵达北碚,与我相会。
六年暌别,相见之下惊喜不可名状。长途跋涉之后,季淑稍现清癯。然而我们究竟团圆了。“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凭了这六年的苦难,我们得到了一个结论:在丧乱之时,如果情况许可,夫妻儿女要守在一起,千万不可分离。我们受了千辛万苦,不愿别人再尝这个苦果。日后遇有机会我们常以此义劝告我们的朋友。
我在四川一直支领参政会一份公费,虽然在国立编译馆全天工作,并不受薪。人笑我迂,我行我素。现在五口之家,子女就学,即感拮据。季淑征尘甫卸,为补充家用,接受社会部北碚儿童福利实验区之聘,任该区福利所干事。区主任为章柳泉先生。季淑的职务是办理消费合作社的事务。和她最契的同事是童启华女士(朱锦江夫人),据季淑告诉我,童先生平素不议人短长,不播弄是非,而且公私分明,一丝不苟,掌管公物储藏,虽一纸一笔之微,核发之际亦必详究用途不稍浮滥,时常开罪于人。季淑说像这样奉公守法的人是极少见的,季淑和她交谊最洽,可惜胜利后即失去联络,但季淑时常想念到她。
第二年,即一九四五年,季淑转入迁来北碚的国立戏剧专科学校为教具组服装管理员,校长为余上沅。上沅夫妇是我们的熟人,但季淑并不因人事关系而懈怠其职务,她准时上班下班,忠于其职守。她给全校师生留下了良好的印象。
季淑于生活艰难之中在四川苦度了两年。事实上在抗战期间无论是在陷区或后方,没有人不受到折磨的。只有少数有办法的人能够混水摸鱼。我有一位同学,历据要津,宦囊甚富,战时寓居香港,曾扬言于众:“你们在后方受难,何苦来哉?一旦胜利来临,奉命接收失土坐享其成的是我们,不是你们。”我们听了不寒而栗。这位先生于日军攻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