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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早期的著作,如《呐喊》等,大多在描写他的那场“家难”;其中主角是他的祖父周福清,同治十年三甲第十五名进士,外放江西金溪知县。光绪四年因案被议,降级改为“教谕”。周福清不愿做清苦的教官,改捐了一个“内阁中书”,做了十几年的京官。
光绪十九年春天,周福清丁忧回绍兴原籍。这年因为下一年慈禧太后六旬万寿,举行癸巳恩科乡试:周福清受人之托,向浙江主考贿买关节,连他的儿子也就是鲁迅的父亲周用吉在内,一共是六个人,关节用“宸衷茂育”字样;另外“虚写银票洋银一万元”,一起封入信封。投信的对象原是副主考周锡恩,哪知他的仆人在苏州误投到正主考殷如璋的船上。殷如璋不知究竟,拆开一看,方知贿买关节。那时苏州府知府王仁堪在座,而殷如璋与周福清又是同年,为了避嫌疑起见,明知必是误投,亦不能不扣留来人,送官究办。周福清就这样吃上了官司。
科场舞弊,是件严重的事。但从地方到京城,都因为明年是太后六十万寿,不愿兴大狱,刑部多方开脱,将周福清从斩罪上量减一等,改为充军新疆。历久相沿的制度是,刑部拟罪得重,由御笔改轻,表示“恩出自上”;但这一回令人大出意外,御着批示:“周福清着改为斩监候,秋后处决。”
这一来,周家可就惨了。第二年太后万寿停刑,固可多活一年;但自光绪二十一年起,每年都要设法活动,将周福清的姓名列在“勾决”名册中“情实”一栏之外,才能免死。这笔花费是相当可观的;此外,周福清以“死囚”关在浙江臬司监狱中,如果希望获得较好的待遇,必须上下“打点”,非大把银子不可。周用吉的健康状况很差,不堪这样沉重的负担,很快的就去世了。鲁迅兄弟被寄养在亲戚家,每天在白眼中讨生活:十几岁的少年,由此而形成的人格,不是鲁迅的偏激负气,就是周作人的冷漠孤傲,是件不难想像的事。
鲁迅心头烙痕也正是周作人先生的心头烙痕,再加上抗战开始后北平爱国志士那一次的枪击,作人先生无法按捺他的激愤,遂失足成千古恨了。在后来国军撤离南京的前夕,蒋梦麟先生等还到监牢去探视过他,可见他虽然是罪有应得,但是他的老朋友们还是对他有相当的眷念。
一九七一年五月九日《中国时报》副刊有南宫搏先生一文《于〈知堂回想录〉而回想》,有这样的一段:
我曾写过一篇题为《先生,学生不伪!》不留余地指斥学界名人傅斯年。当时自重庆到沦陷区的接收大员,趾高气扬的不乏人,傅斯年即为其中之一。我们总以为学界的人应该和一般官吏有所不同,不料以清流自命的傅斯年在北平接收时,也有那一副可憎的面目,连“伪学生”也说得出口!——他说“伪教授”其实也可恕了。要知政府兵败,弃土地人民而退,要每一个人都亡命到后方去,那是不可能的。在敌伪统治下,为谋生而作一些事,更不能皆以汉奸目之,“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说说容易,真正做起来,却并不是叫口号之易也。何况,平常做做小事而谋生,遽加汉奸帽子,在情在理,都是不合的。
南宫搏先生的话自有他的一面的道理,不过周作人先生无论如何不是“做做小事而谋生”,所以我们对于他的晚节不终只有惋惜,无法辩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