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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的,清瘦的身影在宫女扶持下,缓缓行至众人复杂的目光中。
太后已经坐直了身子,抿紧唇,手指扣在雕凤鎏金宝座的扶手里,萧玦擎着酒杯,神色不动,目光中却似有火焰燃烧,那夜长乐宫近乎绚烂的大火似乎在这一刻飞腾到了他眼底,每一丝火星,都绽裂出疼痛的记忆。
那身影越来越近。
素衣披发,别无装饰,只是披了一袭太后命命人带过去的银狐氅,没有想象中的瘦骨支离,也没有传说中的狂颠疯态,只是脸色苍白得象汉白玉的雕像,似乎连走路的力气没也不般,倚着宫女的肩,缓缓上阶来。
众人看着久已不见的困于冷宫多年的前皇后,布衣荆钗,脂粉不施,寒素苍然步履蹒跚的近来,都在心里抽了口冷气,想当年,第一豪族江家的大小姐,西梁皇朝的第一任皇后,那是何等的荣华贵盛,华艳逼人?那些贵妇都记得,江皇后素来生得美,是那种宝光璀璨,灼人眼目的娇艳,金粉世家簮豪族教养出的贵女的盛气,十丈外就可以感知,如今眼见这孱弱,憔悴,满目茫然和畏怯的女子,看着她残留几分明艳却不再耀眼的眉目,看着她昔日鸦青的鬓发如今竟已星星微白,心魂一震间不由都想起,她今年,不过刚刚二十七岁。
流光凄凉催人老,来者,去者,是者,非者,或化了飞灰,或堕了尘埃,或伤了心境,或失了凭依,到得最后,竟然无人得胜,各自嗟呀。
此刻,她步声紧紧,近前来。
将到殿口,突然停下,抬头,看看自己阔别数载的长寿宫,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金碧辉煌火树银花,丝竹鼓乐皇室风流,茫然神情里,慢慢多了一丝难以言明的情绪。
她木立良久,终于徐徐吐出一口气,抬脚进殿。
无意中目光一轮。
此时文昌恰好和秦长歌行到殿口,那一桌坐着两个年轻姑娘,都生得好姿容,那个年纪小些的更加出众,如画眉目间宛然有几分熟悉,文昌自是认识的,微笑道:“襄郡主今日也来了,可得代你兄长多喝一杯。”
那女子急忙站起来施礼,盈盈笑意里微微有几分羞怯,道:“是,谢公主抬爱。”十指纤纤去接酒杯。
秦长歌上前斟酒,忽觉有目光射来。
抬目,正正迎进江照微的眼眸。
那乌黑却茫然无焦点的眼眸,突然如被某些无形之物撞了一下般,幽光一闪,接着,那黑色慢慢扩大,如被狂风撕扯一片死黑,如尖啸着的幽水如翻滚着的深渊,一层层浮出无限青紫色的惊恐来。
那不是疯子的眼神!
秦长歌心中忽生警兆,江照微疯了很久了,而疯子,是不能以常情估计的!
她为什么这样看着她?
此时两人在殿口面面相对,文昌和秦长歌身量都比废后要高,将她遮了个严严实实,除了敬酒喝酒的四个人,其余人都坐着,虽然看着殿口方向,却看不见废后神情。
而秦长歌和文昌都已发现,那一霎废后神色大变,满面惊恐,抬起手来,张嘴欲呼!
第八十八章 疯子
秦长歌心中警铃大作,不及多想,端着托盘的手指一翻,将文昌手肘衣袖一扯。
文昌正在看废后,不妨手肘被扯,手中酒杯立时倾斜,当的一声碰翻了托盘上的酒壶,秦长歌立即撒手,酒壶连同托盘顿时滚落到正在向文昌敬酒的那襄郡主衣裙上,当啷一声酒壶落地,酒液泼洒而出,襄郡主一惊之下下意识的要跳开,不防秦长歌早已上前一步,有意无意的踩住了她的裙角。
曳地长裙被绊住,襄郡主立时控制不住平衡,尖叫一声,面朝废后直直的栽落下去。
与此同时,废后的尖叫声亦起。
她大叫:“你……”话未完,已被襄郡主的冲力带得身不由己,整个人向后仰去。
而她的身后,就是长寿宫的殿门,长寿宫的门槛,因为太高曾令太厚绊倒,所以锯掉了,废后一倒,便倒在了门外。
她跌落时双手乱挥,意欲抓住什么东西稳住身体,正正抓着襄郡主当胸的衣服,将她一同拽倒,撕拉一声,便见好好的一件水红色馥彩掐金丝云纹宫装被抓裂了好大一个裂口,乳黄织锦绣鸳鸯抹胸上雪肤香肩,都白亮灼目的于众目之下。
满殿的人惊呼着站起,都蜂拥着想往前来,但因为人数众多,你踩了我的裙子我打翻了你的酒杯,莺啼燕呼夹杂着环佩叮当之声一时乱得不可开交,只有靠得最近,一直冷静等待这一刻的秦长歌一拉文昌,两人同时惊呼着上前去救,“惊乱”中文昌踢到落在地的酒壶,正正滑到欲待去拉襄郡主的秦长歌脚下,她顿止踩滑,身子一趔趄,自己也跌倒襄郡主身上。
襄郡主突遭飞来横祸,早已懵了,衣服在这堂皇场合众目睽睽下撕裂,更是羞愤欲死,此时秦长歌又撞过来,倒霉事一桩接着一桩根本来不及反应,再加上秦长歌故意加了几分冲力,立时将已经快要栽到门前丹墀边缘的两人又往下推了些许。
而往下,就是长长的汉白玉台阶。
三人齐齐翻滚着滚下台阶!
秦长歌不去管那个襄郡主……事实上她已经吓昏了,滚了两阶,裙子上的系带便绊在阶角停住了,而废后还在往下滚,秦长歌伸臂奋力一够,抓住她的手,两人一起滚了下去。
天地颠倒,光影迷乱,耳边有风声呼啸,惊呼声从遥远的高阙上传来,听起来模糊失真,仿佛响在云端,那些化成零散碎片的五色迷离里,前生后世的宿敌,以一种绝无可能的奇异的相携的姿态,一起滚落玉阶。
玉阶上铺了红毯,但是依然可以感觉到后背一阵阵硌得巨痛。秦长歌却不去管这些,只在翻滚间歇,死死盯着废后的眼睛。
而废后,居然奇异的没有晕过去,也没有再尖叫,这一路的滚落里,她也和秦长歌一般,平静的,幽深的,充满探索但又无比肯定的,望向对方的目光深处。
两人对望着,翻落。
说起来很长,其实只是一刹间。
滚到最后一阶时,秦长歌叹息一声,伸指。
督脉,“脑户穴”。
一指点落,废后轻轻一震,眼中的幽光,突然散尽。
“做疯子,就做得彻底点吧。”秦长歌紧紧贴在她耳边,看起来像是一个忠心的奴仆,在不顾一切的护住。
轻轻道:“有些天机,无意得知是会损寿的,我是在救你。”
又是微微一震,闭上眼的那一刻废后的目光如星火挣扎着闪了闪,掠过一丝清明,但转瞬便浑浊暗淡,如烛火飘摇着熄灭了。
从现在起,她是真正的疯子了。
或者以前她也是,但那样对世情的逃避的疯,也许反而造就了某处常人混沌的灵机的开启,于是,她竟然若通鬼神的知道了一些本不能知道的事。
只是,她永远注定输给秦长歌。
轻吁一口气,秦长歌放下心来,这才感觉到后背竟已汗湿,大约还撞出了一些伤口,汗水淹着了,一阵阵刺肤的疼痛。
原来江太后用意竟在于此。
废后认出她,别人也许会当疯话,但太后一定不会。
废后说一句:“是你!”江太后用尽办法也不会放过她,就算她不怕,但查明真相的道路,势必添上许多麻烦。
所幸,她天生敏锐的感应,帮她解决了这个麻烦,废后的那声尖叫,被襄郡主的尖叫盖过了。
其实,废后的尖叫在前,襄郡主在后——只是秦长歌料敌先机,出手极快无人察觉,这一切发生在刹那间,废后尖叫方起,襄郡主也尖叫着倒向她的身上,在别人听起来,两声尖叫是同时发出的,在别人看来,废后的尖叫,是因为襄郡主栽到了她的身上。
只是……秦长歌微微叹息,先前废后叫出的那两个字,江太后到底听见没?
此时长寿宫侍卫,殿上人等,长寿宫门外禁军都已被惊动,在长寿宫门外跪贺太后圣寿的官员们远远的探头探脑,而萧玦龙袍一掀,早已大步奔了下来,他赶到时废后刚刚昏迷,而秦长歌正努力的支撑着身子,想从地上爬起来。
几乎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萧玦已经微微俯下身,目光快速的打量了秦长歌周身,伸手递向她欲待扶起,皱眉道:“伤着没有?你怎么那么莽撞?”
语气虽冷,说得虽是责怪的言语,但话里的关切还是听得出的,秦长歌诧异的抬头,便见细碎的金色残阳洒落在冕毓龙袍的天子肩头,背光的轮廓俊朗英瑞,浓黑的长眉下,狭长黑眸宝光流动,宛如流金。
他伸出手的姿态,宛如在等候一个睽违已久的携手。
目光在那只手上一掠而过,再看看随后赶来的宫眷禁军们,秦长歌垂下眼睫,缓缓的爬起身,就势拜倒,连声请罪。
伸在空中的手,有些尴尬的停在那里,顿了一顿,随即缓缓收回,在袖中握拢成拳,松开,再握,再松……如是三次以后,才霍然起身,也不理会秦长歌,之怒声道:“来人,送江氏回冷泉宫!”
此时跟在后面给襄郡主披上自己披风的文昌也已赶到,亦自责不已,称自己无意失手致祸,请太后皇上降罪。
长寿宫的宫人,抖抖索索上前,扶起废后,萧玦不堪任何人,从齿缝里冷冷道:“姐姐何须自责,不关你事……着太医给她看看,再拨一队禁卫,加守冷泉宫,江氏不祥,出必有祸,为后宫安稳计,以后不用再出来了。”
他冷冷瞟了面色焦黄的安王妃和神情僵木的江太后一眼,神情间的意味,不言而喻。
江太后直直立在阶上,盯着场中人,有心发作却又没有理由,气得身子微微颤抖,却勉强按耐住了,发髻上凤穿牡丹镶明珠双翼冠上下垂的红珊瑚流苏细细,水波般流荡,华光摇曳里遮了她郁奴阴沉的眼神。
萧玦又道:“给襄郡主和……这宫女也看看,姐姐也受了惊,金瓯宫就在附近,一起去你宫里吧,今晚且歇宿宫中,明日再回,太后这边宴席未散,各位继续,淑妃,你好生照应着。”
淑妃上前应了,太监抬过软轿,襄郡主此时已被抬下玉阶,悠悠醒来,眼睛一睁,正看着萧玦背后,眼圈一红就哭了起来,“表哥……”
秦长歌一怔,回首才看见,不知何时,玉自熙红袍华锦,已进了长寿门,在不远处,倚着殿前盘龙凤舞的巨大金缸,眼波流转,似笑非笑。
难怪这姑娘眼熟,原来竟是玉自熙的表妹,是有几分相像,只是这家伙不是说父母双亡的孤儿吗?哪里冒出来的表妹?
见表妹呼唤,玉自熙微微一笑,先是向太后和萧玦参拜了,随即道:“请恕外臣失礼,实是在长寿门外听见家妹的惊呼,兄妹关心,所以不得谕旨擅如内殿,僭越了。”
他嘴上说僭越,面上神情却毫无不在乎,萧玦向来是知道这个唯一外姓王的古怪恣意之处的,他聪明狡诈,却不爱权位也不爱结交,和朝中大多显贵不相往来,整天带着他的府兵和爱犬们满街乱逛,他作为受封的郡王,按规矩应离京就藩,偏偏要死赖在京城,为此饱受御史攻扞,但无论怎么攻击,也只能说他不守朝规,却无法说他居心不轨图谋九五……因为他拒绝了萧玦封给他的上好封地,一位没有封地和子民治属的空头郡王,也就是身份尊容,却永远不可能有机会问鼎天下,他以兵法治府,麾下守卫个个精炼彪悍,却个个都是乞丐流民出身……这点秦长歌是早已见识过了。
连萧玦和前世的秦长歌都不知道,玉自熙这个人,到底喜欢的是什么,在乎的是什么。
玉自熙一向不受约束,顶多给他这个皇帝几分面子,攻击他的人,玉自熙当他们在汪汪汪,心情好,当笑话听听,心情不好,街上遇见了,玉自熙手一指,告诉自己那群油光水滑信信低咆的狗们“宰相,那是你哥,去叼他那二两肉!”于是堂皇京都大街,车水马龙万众聚目之地,就见恶犬狂追,御史狼奔,鸡飞狗跳,乱成沸粥,而玉自熙和他的乞丐属下,以及那群以朝廷官职命名的狗们,则一脸兴味的看好戏,看得不亦乐乎。
不知道多少言官为此弹劾玉自熙有辱官缄,也不知道有多少官员捂着撕破的裤裆向萧玦哭诉,萧玦也就是下旨申斥,玉自熙更高兴,接了旨闭门思过,在府里玩驯狗游戏,“思过”完了已然故我,萧玦其实对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过头,不伤着西梁政局国体,闹又如何?像他这样一边不靠任性恣肆的“独夫”,总比那些表面上曲意顺从私下里蝇营狗苟通气串联的臣子们来的让人放心吧?
当然这是帝王不可对人言的心思了,只是当年秦长歌便说过,“静安王,智人也。”
他对抗所有人,也就没有了真正的仇人,他不插入纷繁潜流各方势力,却经营得自己的府兵力抵千军,他是独夫,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