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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头的爱情-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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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渐渐聊到了打鱼的收益,翁哥就叹气:“不成啦,鱼越来越少了。”老伯问道:“是什么道理呢?”翁哥闷了一忽儿,突然冒出一句话来:“那鳖场的人,都是该遭天杀的!”这话就如炸子扔在了饭桌上,老伯和六莲一下都僵住了。六莲的一双筷子哗一声掉在了地上。她俯身捡起来,气鼓鼓地说:“你不要把人吓死!”老伯也问:“鳖场有什么问题吗?”翁哥知道自己说重了,苦着脸解释道:“那鳖池用过的水,都排到渠里,最后还不是流进了湖里。湖水浑了,鱼还怎么活?”吴老伯想想说:“你先别下结论。养过鳖的水,微生物是多,但还不至于把鱼都搞死吧?”翁哥又叹口气道:“你们哪里知道,鳖场老是在消毒,谁知道用了一些什么药?”吴老伯点头道:“这倒是,但说话还是要有证据的。”翁哥苦笑了一下,说:“我哪里有钱请人来化验?”吴老伯听了便默然,只是埋头喝酒。
  六莲对这些本来不感兴趣,这时却插了句嘴说:“湖里的鱼少,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就莫要胡乱怪人。”吴老伯便抬眼看看六莲,说:“你若是吃好了,去听收音机吧。”六莲也不做声,放了筷子,拿起收音机,到后廊上去了。
  饭桌上剩下一老一少,老伯便单刀直入地问:“彩礼的钱,攒够了一半吗?”翁哥摇头道:“还没。老爸看病,花销实在太多了。”老伯便笑笑说:“莫急。你年轻,还有资本,过日子就是要讲一个熬字。”翁哥凄然道:“我也只能熬,但总要有一点点光亮。”吴老伯又一笑说:“光亮总会有的。二十年前,大家看我,还不是只有死路一条?如今怎么样,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老伯的话音刚落,村中忽然响起了爆竹声,先一处两处,后来越来越多,竟似过年节一般,直响得排山倒海。小白惊叫了一声,躲到了饭桌底下。吴老伯与翁哥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顾向村中方向张望。六莲却从后廊走了过来,见两人张望的样子,扑哧一笑,说:“没什么事。是刚才新闻里说,前些天的台风,广西广东的香蕉都受了灾。”老伯听了方才释然,但想想又生了气:“两广受灾,我们就要放鞭炮?”六莲说:“那有什么?等下说不定还要舞龙灯呢。”吴老伯就斥道:“胡扯!”翁哥见老伯动怒,便有些坐立不安,嗫嚅着说:“也就是高兴一下啵。”老伯摆摆手道:“天下农民是一家呀,这有什么可高兴的?老天爷难道会永远照顾我们?”六莲却扁扁嘴说:“阿爸,现在天下的农民,可不是一家了。”吴老伯听了一怔,不由得有些颓然。少顷,长叹一口气说:“幸灾乐祸,是要遭天谴的啊!”
  这时,翁哥起身告辞,又对六莲说:“你都快半年没去湖上玩了。”六莲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哪天高兴了,哪天就去。”“那也好。”翁哥神色有些黯然,整了整披在身上的衣服,歪歪斜斜地向院门走去了。
  鞭炮声炸雷似的响过几轮之后,渐渐地稀落下去了,但是这里那里的仍然持续了很久。村民们把准备在“鬼节”里放的鞭炮都拿来提前放了,居然有了一种过节的气氛。一声声的,却说不上是喜是悲,只给人一种时空倒错之感。六莲从地上抱起惊慌失措的小白,立在廊下,感受着漫天的夜气。她看着翁哥走远,不知为何心头一片茫然。就在翁哥来过的这么一小会儿工夫,黄昏时的那种美满感觉忽然间就消失了。城市,白助理,美轮美奂的厨房,一下都遥远得无法再触及。拥塞在她身边的,是农家日子实实在在的愁苦与无奈。她想走近白助理,牵住他温厚的手掌,走在平平坦坦的一条路上。这样的念头在梦中都缠着她,让她不能安睡。但是现在她忽然发觉,她和白助理之间,竟好像隔着千山万水,一个小女子怎么才能越过去呢?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揉了揉有些湿润的眼睛,转身去了灶房。此时,翁哥的身影已经远了,隐没在黑黢黢的树丛中。  
第十五章
  “鬼节”的早上,若川起来得很早。早上虽然也是大太阳,天却不太热,他俯在炮楼窗口上,朝四下里看,心情蛮不错。临近鬼节的这几天,山村里的气氛有些特别。这个日子在古代,是被叫做“盂兰节”的,很正式的一个节日,无论城乡都要热闹上一番。如今,盛况不再了,只有一些乡俗里面还保留了一点儿遗迹。霍村这里的习俗是,这一天里不能切肉,不能买卖,女人不能穿花衣服。各家还有些不同的习惯,用来告慰祖先。小土地庙的香火,早些天就旺得很了。天一亮,鞭炮又劈里啪啦响了一阵。若川看着青翠的远山远河,很庆幸能有这样一段悠闲时光。农家的生活虽然清寒,但不烦躁,慢悠悠的农人,慢悠悠的牛,才是人生原本应有的节奏。山村里一大早的阳光,像瀑布,每天都给他冲洗一遍心里的尘垢。
  隔着围墙,能看见老宅。那片绿芭蕉下面,有个可爱的小人儿,也是每天都能给他以愉悦。在过去,若川是个爱幻想的人,这许多年已经改了。但是一个多月以来,他又变了回去,宁愿生活在幻想中。
  看了一会儿,又冥想了一会儿,正要回身,忽然看见,老宅的树下,六莲穿了一身白衣服,正遥遥地向他招手。若川心里一惊,揉揉眼睛再看,没错,是六莲。他赶忙挥了挥手,示意知道了。而后马上下了炮楼,到井边简单洗漱了一下,就找六莲去了。
  走近老宅,见六莲挎了个竹篮,笑吟吟地朝他走来,一面就问他:“有空没有?陪我去上一趟坟吧。”若川说“好”。两人就觅了一条小道上山。
  上山的路并不陡,转了几个弯,村庄不知不觉就在脚底下了。前面路旁,有一块大青石,石面光光的。六莲说:“不忙,我们歇歇。你还没吃早饭吧?”若川点头。两人在石上坐下,六莲揭开篮子上盖的毛巾,拿出两只煮玉米,递过来。若川眼睛一亮,笑笑接过,吃了起来。六莲看了一会儿,就问:“甜吗?”若川连连点头说:“甜。”六莲眯着眼一笑:“你将来就住到我们家吧,我天天煮给你吃。”若川说:“那就享福啦。”吃罢,若川才忽然想起,问道:“你去给谁上坟?”六莲站起身,拍拍衣服说:“走吧,到了就知道了。”
  山里的清晨,斑鸠一声声地鸣叫,小叶桉遮天蔽日,走路的感觉也是快活的。六莲走在前头,一面对若川问东问西。她先是问:“去过北京上海吗?”若川说:“当然去过。”六莲又问:“去过美国吗?”若川说:“没有。”六莲就有些惊讶:“为什么不去?”若川忍不住笑,反问道:“那为什么要去?”六莲就说:“城里人,可以去美国,为什么不去?我们乡下人去不了,才不去。”若川明白了六莲的意思,心里叹起来。乡下人岂止是去不了美国,他们去不了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几天前六莲向他流露过想去海口的愿望,原来就是因为这个。去海口,不为别的,只为了一种“能去”的权利。在这一瞬间,若川多少理解了六莲。这个小姑娘,心里有一种很倔强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六莲又问:“见过雪吗?”若川说:“我们那里,冬天是要下雪的。”“很白吗?”“白呀,像糖一样。”“下起雪来很冷?”“不冷,下雪比平常暖和些。”“那,穿的棉衣是妈妈给缝的吗?”“小时候当然是啦。”六莲叹口气,回头看看若川说:“看你的命多好,什么都见过。我呢,什么都没见过。天上过一次直升飞机,都是村里的大事,这就算见过飞机啦。”若川不假思索地说:“以后去海口,到我家去玩吧。”六莲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不去。”若川很奇怪,问:“为什么不去?我带你去逛商店。”六莲就低了头,幽幽地说:“唉,别说这些了。要是我去了海口,你能来看我吗?”若川笑了,说:“那当然,我怎么能不去看你?”
  两人翻过一个小山冈,来到一处向阳的坡地。六莲说:“到了。”若川看去,空地上有几座野坟,看样子已有些岁月了,碑石上的字已经漫漶不清。他走到一座墓碑前,蹲下身去看,依稀能辨出“同治某某年”的字样。六莲拔了拔坟前的荒草,拾走了枯叶,捡了些碎石放在坟头上。又在坟前铺好报纸,插好香,从竹篮里拿出自家的水果和糕饼摆好。香是印度香,点燃以后异香扑鼻,入骨入髓的。六莲在坟前双手合十,闭上眼睛默祷了一会儿,然后跪下叩了三个头。做完了这些,她转过身来,对若川说:“好啦,我们可以回去了。”
  若川止不住心里的好奇,问道:“这到底是谁家的坟?”六莲说:“无主的。”若川稍感惊奇:“干吗你要来上坟?”六莲说:“我是替老爸来的。他说,这些土里的人,没有儿女,到了这一天会难过的。来给他们上上坟,好让他们心里舒服些。”若川听了,有些动容。他想,空山寂寂,这山中的坟茔不知在这里藏了多少年了?山外,又有多少人知道,这些孤魂终年就滞留在这里?他们在人世间活过,走过,劳碌过,只留下了这一点点痕迹。所谓的人生,难道就这样缥缈?他回头看看,六莲此时正提着空竹篮,挨在他的身边,一身素白,如蓬勃的夏日之莲。在这荒凉的野墓间,益发有一种生命的灿烂。
  若川看着,忽地就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他年若是自己死了,就葬在这里也好,足抵青山而眠,万般烦恼都没有了,会睡得很香。坟前应该有一朵花,白净净的,随风摇曳。那样的话,黄土中的日子也就不会寂寞。
  这时,六莲拉了拉若川的袖子问:“怎么啦?”若川回过神来,说:“没什么,这地方真好。”六莲一笑,朝他一招手:“你跟我来,我们到那边去看。”在山路上又走了一段,来到了一处山崖,六莲一指下面,对若川说:“那里,才是村里人的墓地。”若川看下去,不觉悚然一惊。下面竟是个偌大的陵园,坟头密密地挤在一起。最可奇怪的是,从高处看下去,那片坟茔竟是一个巨大脚印的形状。他想:莫非,这个脚印就昭示着生之意义?人来了,人走了,穷其一生,不过是在地上留了一个脚印。无论怎么精彩地走一辈子,也不过就是这样。若川看得痴了,半晌才说:“好美,我们在这儿坐会儿吧。”
  山风不断把六莲身上的幽香吹过来。若川看着她侧面的脸,觉得绝美异常,忍不住就说道:“我真的想来霍村过一辈子。”六莲撇撇嘴,笑道:“你?是莲蓉包吃腻了吧?”若川看着她,问:“你不信?”六莲斩钉截铁地说:“不信。你一个人来吗?”若川想了想,就摇开了头。六莲便说:“城里和乡下哪个好,那是明明白白的。”若川说:“城里也有很不好的地方。”六莲就争道:“城里不好的地方,也比乡下要好!”若川苦笑一下,向远处一指说:“那你就去吧。”六莲得胜似的笑了,伸出手来,与若川拉钩:“来,我们说好,我去了,你要来看我。”若川和她拉了两下,再看六莲,见小姑娘明眸皓齿,一派天真,心里就忍不住想吻她。六莲看出若川的神态,脸忽地就红了,扭过脸,眼睛慌慌地望着别处,不做声。少顷,她呼吸平复些了,便一把抓起空篮子,低低地说:“我们走吧。”
  下山的路上,风吹起了六莲的头发。她仍在前面走,很欢快,活泼得像只小鹿,不停地哼着歌。若川看着,听着,觉得蜷缩的心舒展开来,变得年轻了许多。他抽个空子问:“六莲啊,怎么这样爱唱歌?”六莲就说:“不唱歌,活着多没意思。”若川又问:“是在学校学的吗?”六莲说:“不,小时候就爱唱,是受阿爸的影响。”若川不能够想象,性格沉稳的老伯唱起歌来是什么样子,就问:“你阿爸,唱些什么歌呢?是民歌吗?”六莲笑笑说:“哪里,都是俄罗斯的歌,老歌。每年冬天里的一个日子,他要唱个整夜,烤着灶火,要唱两百首。”若川吃了一惊:“有那么多?”六莲说:“是的呀,我每年都数过,没错。”若川疑惑道:“那是个什么日子呢?你阿爸,在怀念从前喜欢过的女孩子吧?”六莲回头看看若川,嘻嘻地笑了:“我阿爸?……我不知道。也许吧,有时候唱着他会流泪。”若川听了,不由心里一震,知道了老伯年轻时的那份感情并没泯灭,至今仍旧藏在他心里。人,都是这样,摆不脱命定的那么一次,哪怕是曾被它折磨得伤痕累累。
  走下半山,若川看到眼前的山川无比辽阔,边缘处蔓延到蓝天里去了,心头便涌起了莫大的敬畏。城里人可以造起令人眩晕的摩天大厦,却造不出这样的浩然之气。只有在这里,才有古木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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