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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炮楼上转了半晌,若川渐渐平息下来。想来想去,只有先将此事压下,忠不忠于老板已顾不得了。事情若是摆不平,大家都是要死。只有先自己出面,警告小郭立刻收手,甚或吐出一部分钱来更好,将鳖场无论如何维持下去。这样大家都好。于是,若川就把前前后后要说的话斟酌好了,准备到晚上跟小郭摊牌。
吃罢夜饭,若川抽空去了一趟老宅。白天在镇上,若川想到,自摔伤后,叨扰六莲一家之处真是不少,光是送莲子粥六莲就跑了五六次,这人情总要回一下。于是,就在镇上商店里买了两瓶上等的广东米酒,还有几袋“德芙”糖果,打算给父女俩送去。到了老宅,却不见六莲,只有吴老伯一个人坐在廊下,听着收音机。见若川来,老伯连忙让座,又砍开一个红椰子请若川尝椰子水。老伯眼花,过了一会儿,才看到若川是提了东西来的,就问:“这是什么?”若川讲明来意,老伯就把那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乡野人家,你不要讲那些礼数,邻里相帮,不足为怪。东西拿回去退了吧。”若川说:“一点心意,不算什么。再说这东西卖出来,商家如何肯退?你还是收下。”老伯笑笑说:“我生平不受无功之禄,你不要破我的例。酒我决不能要,你买给六莲的糖果,也就罢了。”若川只好答应,他四下看看,六莲不像在家的样子,想问,又怕唐突,就陪着老伯乘凉。老伯说道:“这些年,乡里的人情也淡了许多,你若帮了别人,倒像是有所图似的,人心早隔了一层。”若川就说:“城里就更是了,若讲人心淳朴,还是乡下好些。”老伯说:“那当然,不过,乡下的日子还是艰难了一点。”若川说:“政府就没有一些救济吗?”老伯冷冷哼一声,说:“下面的和尚你不是没见过,能指望他们念出什么好经?我们这里,是穷地方,上面救济款是年年有的,下面半途就给你拿走了,几个人一分,农民哪里知道?你想,他霍半靠刨土,如何就能刨出个小洋楼来?”若川一惊,说:“现在还有这样的事?老百姓也就忍了?”老伯说:“古人说的话,有的到现在还是好用的。一是‘山高皇帝远’,二是‘官官相护’,你不忍又怎么办?”老伯砍开的红椰,汁水格外清甜,若川喝了,通体凉爽,便感慨道:“农村若是没有这些贪人,该是很不错的。”老伯说:“乡村这样下去,怕是留不住人了。六莲最近也在张罗去海口,你觉得怎样?”若川说:“城里,也是难。”老伯说:“我最近想想,去城里,于她也许是好事情,就让她去碰运气吧。”若川明白老伯的意思,连忙说:“若六莲非要去,我自然会尽力帮她。”老伯吸了几口水烟,红光映得面庞更是苍老,他幽幽地叹了一声:“我就是怕她一步走错,误了一生啊!”若川就说:“哪里会?六莲也是聪明的。”
聊了一阵儿,若川总觉老宅里没有了六莲,意趣减弱了不少。这样一想,又惭愧自己太自私。坐了一会儿,还是想走,便起身告辞。老伯叮嘱把酒带走,又说:“你等等。”说罢去檐下摘下一串咸鱼,递给若川说:“农家吃不起大肉,只有这个好下饭,你拿些去,省得口淡。”若川不忍,想推辞,又怕老伯埋怨他讲究虚礼,只得接了。
出了院子,若川回头看看,见老伯仍坐在廊下,如黑黢黢的岩石一般。为了省电,全屋灯也未点一盏,只有那烟火一明一灭。若川想想,心里就难过,若六莲真的去了城里,老伯该怎么办?
回到鳖场,见时候不早,若川急忙约了小郭,对他说有事要谈,两人就相跟着上了小楼顶层的天台。天台上摆着茶几和椅子,平日里工人们无处消遣,夜饭后就上来,乘凉、喝茶、聊女人、数星子。小郭把几个工人赶了下去,两人相对落座,心内都知道对方是有备而来。
若川是头一回上来,便望望四周,见皎洁月光下,山川形胜,林木苍郁,心说这鳖场的选址,端的是个好地方。就问:“这地方当初是怎么找到的?”小郭说:“我和老板两人,在琼海、文昌一带跑了四天。老板什么也不懂,偏要指手画脚,我却是要考虑交通、水源、饲料供应这些问题。只有这一处,是我们两人都看好的。”若川点头说:“好地方!卧虎藏龙了。可惜了你一身本事,窝在这里。”小郭看看若川的神情,说:“助理,有什么话,就说吧。”若川拿出两张纸条,一张记录着小郭报的若干虚账,另一张,是所购物资的实价和实际用量。小郭接过,借着明晃晃的月光,看了个大概,但却一点也不张皇,看看,又想想,只说了句:“你都知道了?要怎么办呢?”若川说:“人要讲良心。老板待你不薄,你怎么可以这样?”小郭说:“助理,你其实还漏算了一笔账,我在这里打点关系、安抚工人,还有零星用度,都是自己垫的钱,拢一拢,也有五万多了。”若川说:“就算是吧,但公司职员卖一年的命,所得才多少?你却一拿就是几万!”小郭就摇头说:“那不一样。我是吃技术饭的,每年少不了要拿十五万。进了你们公司,反而要搭钱进去,这又是什么道理?鳖场这个样子,年终又哪里能指望分红?”若川见小郭错也不认一个,就有些强硬地说:“我做人有个原则,饿死也不能做贼。”小郭听了,一怔,忽然就有了些气:“那公司又在干些什么?我、公司,不过是联手在骗国家罢了。”若川一摆手,冷冷地说:“那是两码事,你不能对不起公司。”小郭却驳道:“那也要公司能够对得起我!”
两人一时僵住,都无话。小郭就拿了若川一支烟,点燃闷闷地抽。四下里,月光清冷,水池中的鳖儿跳跃不止,溅水声此起彼伏。通道上,有个巡夜的工人无聊地在走动。
若川想,讲了这半天,竟听不出小郭有一丝愧疚,真真是岂有此理。不由得就一阵恼怒,想明天就把情况跟老板讲明。鳖场的事情,即使重打锣鼓另开张也无不可,只是不能让小郭这样嚣张。
过了一忽儿,却听小郭说:“助理,你是个有城府的人,比我懂道理。公司需要贷款,也就需要鳖场,需要我这个场长。我如何做,你尽可装聋作哑,公司再不会有第二人能这样认真。你、我、老板,都各谋些财路,有什么不好?”若川就微微一笑,说:“小郭,你要逼我离开鳖场吗?”小郭摆手道:“哪里,你尽管在这儿修身养性。就像银行看我们公司是个规矩的公司;公司看我这鳖场,也是个规矩的鳖场。人,不会都活得像你那么清白。”
这场对话,显见得小郭是在占上风,若川知道,他谋划了也不止一日,不是一下就能震慑住的。于是就说:“你说的是一种理,但也有另外的理。老板们行事,多不按常理。你不要以为,公司非要这个鳖场不可。我劝你还是收手,好好地经营一下,赚也要赚个干净钱。或者你想走,也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小郭听了,若有所动,感到了隐隐的压力,沉默了半晌,便说:“也罢,就算我流年不利,少赚了十万八万。但是,鳖场这样子,如何就能赢利?”若川说:“我们一块儿来维持吧,不见得山穷水尽了。只是,两败俱伤的事,我劝你不要再做了。”若川的话,柔中带刚,意味小郭是听得出来的,他狠狠吸了一口烟,叹了口气说:“人在世上活,却不能好好地做事,还有什么活头呢?”若川听他慨叹,竟也牵起了同感。抬头望望上苍,黑夜里是一片空漠和混沌。若川自然是知道,世间不会有人回答得了这问题。忽然就联想到,人的聪明才智,几千年了,大多都没用在正当地方。所有的人,好像都在胡乱地活着。有头脑的人,反而是苦恼。
第二十三章
若川去老宅送礼的时候没有看到六莲,六莲是到女友亚娟家去了。眼看要过中秋了,亚娟从海口回家探亲,这件事在村中引起些小小的波动。一个村姑进了城,才不过一个多月时间,再回来时已经脱胎换骨。城市又一次给了这小村一个神话。关于亚娟的回家,村里的传闻很多,譬如,说她是由一个中年老板用轿车送回家的;又譬如,说那老板进了亚娟家门,甩下五千元做见面礼,吃了一餐饭,自己回了海口。乡人们居于一隅,对于外界来的人与事,有些夸张总是难免,但这事情还要有个主干,才会有传闻中的枝枝叶叶。有一件事,应该是无疑的,那就是亚娟这次去海口,肯定是以飞快的速度“傍”上了一位老板。这泼辣姑娘,说到做到了。
六莲黄昏时在村井边洗衣服,听到了这件事,又惊又喜。顾不得矜持,就跑去了亚娟的家。进门后,一眼看到亚娟的打扮,证实了村人的传闻并不虚妄。亚娟穿的是件连镇上都无人敢穿的吊带装,上露背,下露脐,薄得什么都能看清。这装束,先就把六莲吓了一跳。两个女孩见了面,就手拉着手,欢喜得唧唧喳喳。六莲说:“呀,变成了这个样子!”亚娟笑得很妩媚:“再变,也没有你漂亮。”说着,就把六莲拉到闺房里坐。六莲见房间里大包小包,都还未来得及打开,就说:“发财了哟!怎么这样快?”亚娟撇嘴说:“这算什么?海口的事情,三天三夜也给你讲不完。”六莲见门外并无人来往,就凑近前去细琢磨亚娟的吊带装,她拉了拉亚娟里面胸罩的透明带子,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这样的!你真是敢穿。”亚娟就笑,说:“再在山里蹲着不出去,我们就要变成老太婆了。”六莲说:“太夸张了。”亚娟就碰碰六莲丰满的胸部,说:“城里女人,只要不露这里,什么都敢穿。”六莲脸一红,就要回嘴。亚娟忽然想起,就摆手制止她,又去把门关好,从蛇皮袋里抓出一件透明的吊带裙:“你来试试这个。”六莲有些慌,忙说:“我不行的。”亚娟说:“怎么不行?在乡下,可惜了你一副好身材。”不容分说,就帮六莲脱了外衣,换上了吊带裙。又拿了一面镜子,上下照给六莲看。六莲看镜中的自己,白而苗条,端的是换了一副模样,就想,这个样子,如何能在街上公然地走?不由得就说了一声“真羞啊”,捂上了脸。亚娟就格格地笑:“怎么样,要迷死男人吧?”六莲慌忙褪下裙子,穿好衣服,说:“你是越学越坏了。”亚娟说:“我说的,都是硬道理。我们姑娘,除了身体还有什么?不趁这时候迷住一个有钱人,还会有出头之日吗?”
天渐渐黑下来,两人嫌屋里闷,就出来坐到院里。亚娟的父母坐在堂屋内,点着蚊香乘凉,一边高声说着话。两个小姑娘就靠着椰树根坐下。日子已近八月十五,月亮早早就上了东山。头顶上的椰树叶子,大鸟翅膀一样在夜空中晃动。六莲坐在亚娟身边,感受到了这新潮女孩从城里带来的气息,一时有些沉醉。一会儿,嗅出亚娟身上有股异样的香水味儿,六莲就问:“听说你找到了一个老板?”亚娟说:“就算是吧。”“做什么生意的?”“卖海鲜。”“那不是……”六莲想说,那不是跟马寡妇是同行吗,但又想,马寡妇怎能与海口的老板相提并论,就改口问:“什么时候结婚?”“结什么婚?”亚娟诧异地反问道。六莲说:“不是找到老公了吗?”亚娟鼻子嗤了一声,格格一笑说:“什么老公?是人家的老公。做情人还差不多。”六莲大惊,说:“咦,你不会是做了二奶啵?”亚娟说:“二奶又怎样?也没什么不好。我只问,谁能给我房子,谁能给我钱。”六莲眨眨眼,心里一凉,忽然就有了一种幻灭感,喃喃地说:“原来是这样。”亚娟就说:“小傻瓜,男人,哪有几个是好东西?蠢人才找老公呢。我只管弄清三件事,他们要什么?我能给他们什么?给了以后能得到什么?”六莲又是一惊:“不会的啵!”亚娟说:“我看到报纸上有句话,叫‘有奶才是检验娘的标准’,我看你呀,以后你找男人,也要先问有没有奶。好男人确实有,可他能娶你吗?”说着她忽然抓住了六莲的手,很认真地说:“你比如,那个鳖场的白助理,好是好,但他能娶你吗?”亚娟无心的譬喻,在六莲听来,却好像揭破了自己的隐私一样,就摆脱亚娟的手说:“我不要他娶!”亚娟笑了,笑得前仰后合,然后说:“不过,若能做白助理的二奶,也是很舒服的哦。”六莲便打了亚娟一拳:“你胡说!”
临别,亚娟要把刚才那件吊带裙送给六莲。六莲摇摇头道:“我不能穿的。”亚娟说:“怕甚,在家里穿嘛。”六莲说:“不行,老爹要骂死。”亚娟笑笑,也就作罢,将六莲一直送上了村道。
水样的月华,铺洒在麻石小路上,村庄在微醺之中。六莲觉得脚步又轻快又滞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