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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莲眼睛红红的,也不搭话。倒是老伯,无事一般,与若川寒暄。若川坐下,就问:“还不要紧吧?”老伯说:“不打紧,活过半辈子的人了,什么事没见过?”若川说:“他们这样无法无天,真是活气死人。”老伯一笑说:“几个鸟人,跟他们生气,是不值得。”若川就叹气。六莲却开口道:“助理,你在海口工作,认识什么大官吗?”若川明白六莲的意思,一时答不出,沉吟起来。老伯就说:“小孩子家,乱说。我们庄户人家,莫要动那个心思,古来就说得好,屈死不告官哪!”若川便说:“我过去替公司办事,在省上,也认识几个主任、秘书的,求他们批过条子。但是为乡下的这种事,怕是批不出条子来。”说罢,又是叹气。老伯说:“大官们有大事要做。下面的事情,不过是小官们乱来,搭不上界的。”若川恨恨地说:“这种土皇帝,太可恶。忍也不是,不忍也不是,我总算知道当农民的难了。”老伯呵呵一笑,说:“清平世界,他们又能怎么样?无非是扣人,要钱,不过是人罢了。我又生不出钱来,总要让我慢慢来还。”六莲就抬起头来,说:“阿爸,你遇事情愿意讲道理,你说说,为什么他们十指不沾泥,却是他们向我们要钱?”老伯就仰头笑,说:“你又提刁钻问题,跟阿爸年轻时一个样。我跟你说吧,一个是天意,一个是命,你有再大本事,也是拗不过的。”若川看老伯脸色暗晦,身体也是无力的样子,就说:“老伯,你不比年轻时候,可要保重身体。明天鳖场出人,用摩托带你去镇上检查一下吧。”老伯连忙摇头谢绝,六莲却嘟起嘴,埋怨道:“阿爸,你就是不懂人情道理,人家白助理也是好意嘛。”老伯只淡淡说道:“我自己的身体怎么样,我清楚。”若川见状,也不好再坚持,就说:“老伯,再有什么事,马上让六莲通知我们。他们在我们面前,总是要忌讳一点的。”老伯豁达地笑笑,说:“不会再有事情了。我们六莲,原来是做了蒋所长儿媳妇的伴娘了。”六莲立刻红了脸,说:“让那蒋天海去死吧,我才不去做伴娘呢!”
聊了一阵,若川就告辞出来。六莲起身,将他送到路上。暮色里,若川见六莲神情郁郁,就说:“农村的日子,太难了。到明年,就去城里吧。”六莲摇摇头,沉默了半晌,才说:“你们城里人多好,只要不犯法,谁敢对你们这样子?”若川听了,心里发酸,忍不住去抚了抚六莲的头发,说:“我真恨自己无用,帮不了你们的忙。”六莲望望若川,心头百感交集,眼泪在眼眶里转,她咬咬下唇说:“不,不是那样的。只要你好,我就高兴。”说罢,急急地扭过身,跑回家去了。
看着六莲的身影在昏暗中隐没,若川感到刺心的痛。初来霍村时那种闲云野鹤的心情,早已荡然无存,只觉得胸中被乱麻一团塞住。他虽知道哪里都不会有世外桃源,但初来时毕竟新鲜,加之因了六莲纯净目光的时时围绕,曾使他一度宁可信其有,把霍村权当了忘忧之地。但经过了鳖场和村里的几次事情,他无法再存幻想,霍村也是个俗世界,恼人的事情不比城里少。城里人一般地下乡,看到青山绿水而发赞叹,不过是阔少的心态,走马观花,不用付出稼穑之劳,赞叹几句,仅仅附庸风雅而已。而在这青山绿水间,农人的肩膀所担荷的,却不知道有多少沉重。
若川目送六莲进了家门,便离了老宅,走近鳖场,看见高墙内一派灯光冲天。他想,这一堵墙,就是他若川,还有若川的老板以及各类附庸们的防护墙,这墙,可以使他们不至受到老伯今日所受的屈辱。这防护墙与生俱来,不是因什么功德而修成的,在墙外的所有平常农人——六莲、老伯、翁哥,他们就没有这样的防护,只能袒露于野,任由风雨。
晚上睡下,平稳的枕下竟然似有江海在涌动。若川看看地上的月光,亮如烛照,于是就揣度,这一夜,小村里不眠的人怕是要多了,那可爱村姑六莲的梦,定是也不会安稳。“劫后风雨弱无声”,忽然,他脑子里不知怎的,就撰出这样一句诗来。觉得只有这几个字,可以形容小村此时的情境。
他的猜测,并没有错。院墙咫尺外,六莲在卧房内也是枕上江海,辗转反侧。今天的事,对她的刺激之深,实在是平生所未有。过去在学校念书时,琅琅诵读的都是一派平和正大的气象,类似的风波都像已经隔得很遥远,尤其不可能发生在自己家里。六莲从小就是有所依恃的。阿爸是个沉郁威严的人,四乡里人多敬畏,因此六莲从小到大,是连烂仔都没敢欺负过她一下的。不想今日竟有那么多人一齐来威逼,六莲顿感天塌了一般。她今日才感觉到,阿爸老了,那副血肉之躯,也有抵挡不住的风雨了。六莲的这种单纯,是自幼而然,今日蒋所长的一副面孔,才让她知道,人世的恶,是不会单单就放过她的。平日里所接触到的乡亲,虽然粗野,但若无怨仇,是决不会相逼得这样狠的。下午,若不是她拉了美芬一同赶回家来,无意中让蒋所长面子下不来,还不知这个老蒋会有多么凶。于此,六莲又想到了下午翁哥的仗义,想想,就很感激这个平日里木呆得不会说话的人,竟能那样出手相助,于是,就决定原谅了他过去对自己的不敬。
六莲思来想去,觉得这霍村无论如何不能待了,明年一开春,就该走海口。走海口,不是为了图富贵,是为了堂堂正正做人,不再受这些鸟气。海口是个大码头,只要有心,再有白助理在,也可能就能找到永久的落脚之地。即便是终身劳动也罢,总比看这些恶嘴脸的好。晚上白助理走后,美芬的哥哥曾来过一趟,婉转地表达了一个意思:虽然白日里出了那样的事,美芬还是希望六莲到时能去做“八姐妹”。她们姐妹一场,与老蒋其实是无关的。六莲听明了来意,只说了句:“鸡有鸡道,狗有狗道。我不去做伴娘,也祝美芬过上好日子。”就再不做声。美芬的哥哥见事情已经不可挽回,只好骂了几句老蒋,讪讪地走了。六莲睡下后,又想起了没几日就要做新娘的美芬,觉得美芬已经是陌生人了,儿时的友情,已随风雨吹走。今后,也只能是有一点点记忆罢了。
夜渐渐深浓,中天明月,只亏了那么一点点。花好月圆,这世上总是有人要笑的,但此刻还轮不到她六莲。这么想着,眼皮忽地就重了,闻到枕边那包舍不得打开的糖果味道。在温温的香气中,六莲睡了,嘴角有一丝很纯净的笑意。
第二日一早,吴老伯吃了早饭,却没有去下田。他换了一件干净褂子,对六莲说:“你也换件衣服,陪我去镇上看病。”六莲巴不得阿爸有这念头,说了句“你早该去看”,就急急地去换了衣服,出门时又道:“阿爸你也是,昨天白助理的好意你不领,今天却要抓我的差。”老伯就故意板起脸说:“难道你想躲懒吗?你不愿去,我自己去。”六莲就笑,说:“算了吧,老爸就知道逞强。”说着两人上了路,拦下邻村一辆小四轮拖拉机,捎了脚,颠颠簸簸地到了镇上。
在医院,看病的是位老医生,动作迟缓得很。他将老伯手脚麻木的症状问了又问,摘下老花镜,又翻翻书,沉吟了半晌,才说:“先吃药吧。”说完写了病历,开好处方。六莲接过处方看看,是几剂活血通筋的中药。老伯便把捏在手心的一张五十元票子交给六莲,六莲就去取药。走了没两步,老伯又喊住她说:“若是太贵,就不要了。”老医生对此习以为常,只是笑笑,也不解释。六莲一走,老伯就凑近医生说:“你跟我说实话,这病要不要紧?”医生捻捻胡须,闭目想想,慢慢睁开眼说:“我们医院太小,拍不了片子,你要到县医院去确诊。无非两种可能,一是风湿,二是颈椎长了骨刺。”老伯问:“这两个有什么区别?”医生说:“风湿倒不怕,治是治不好的,但死不了人。若是骨刺压迫了神经,就有大麻烦,要早动手术。”老伯有些沉不住气,急忙问:“大麻烦?会怎样?你尽管说吧。”老医生叹口气说:“严重的话,要瘫,而且还有危险。”老伯愣了一下,想想又说:“有危险?那就是要死人喽?”医生也不答,只说:“早开刀,就没问题。”老伯就问道:“我们这种田汉,平常有病只是买点药片来吃,不知这手术要花多少钱?”医生说:“现在这手术,拉拉杂杂的收费就多了,手术费、住院费、陪床费、营养费、药费,统统加上,要一万五吧。红包还不算在内。”老伯听了,抽了一口凉气,说了句“这怎么得了”,摇摇头就不再问了。少顷,又叮嘱医生道:“等下我的女仔回来,你千万莫提这话。”这医生对乡间疾苦见得多了,也不劝,只是点头应允。
六莲取了药回来,与医生打过招呼,就扶老伯出来。忽然又听那医生在屋里叫,六莲就赶忙反身进了诊室。老医生大声地说道:“把病历拿去!”而后,又急急地小声对六莲说:“孩子,两月之内,赶快带你父亲去县医院看看,莫大意了。”六莲一听,急得眼泪就要出来,想仔细问,医生却挥挥手说:“莫要急。去看了,就好了。”
六莲强自定了定神,出来继续扶了阿爸,忧心忡忡地往回家的路走。镇上这时的情景,一片升平。虽然不是集,却因为是中秋,人比逢集时还要熙攘。石板街上,有舞狮队在耍弄,锣鼓*7*7地敲得人心惶惶。走了两步,老伯想起来,就问:“药贵吗?”六莲说:“还好。”说着就把找回的一卷钱又数了数,交给老伯。老伯看看街上的盛况,一笑说:“过节了,你去买点喜欢的东西吧。”六莲心里面乱,摇头说不想去了,只想早些赶回家里。
回到家,她匆忙抹了一把脸,就坐在前廊上,把病历拿出来细细地翻看。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两种病名,后面都画着问号,下面还有两个字是“待查”。于是就在心里说,这不是跟没看一个样吗?老医生压低声音说话的那样子,顷刻又浮现在眼前,让她觉得末日将至了似的。她不由得心里一跳,就喊了声“阿爸”。老伯慢慢从屋子里走出来,六莲就说:“我看这镇医院不行,明天我们去县里吧。”老伯淡然地笑笑,说:“哪里就不行?县上还不是一样?改日再说吧。”两人便都不再说话,各自想起了心事。
下午,老伯也没有再去田里,只在廊前闷闷地坐着。到傍晚,忽然对六莲说:“你去鳖场,把白助理请来,我要跟他喝酒。”六莲说:“人家是北边人,中秋节要在家中吃席。今天怎么好请他?”老伯不禁有些颓然,想想说:“也好,明日再说。”过了一会儿,他见六莲也是闷闷不乐,就故意打趣说:“愁一愁,白了头啊。你这是做什么?阿爸是垮不了的。”六莲仍是不做声。老伯就开起了玩笑说:“莲莲,我看,不大对劲的倒是你。好几个月了,总神魂颠倒的。是喜欢上谁了啵?阿爸可以给你去做媒。”六莲苦笑一下,说:“是又怎样?不过,那人远在天边。”老伯便说:“那不要紧。我们把他接过来,让他做个倒插门的女婿。”六莲望了望阿爸,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白助理,觉得有些滑稽,忍不住就扑哧一笑。
其实这一日里,白若川倒是十分惦记着父女俩,上午就来了一趟老宅,见空空无人,不禁诧异。下午与工人们一起弄菜摆酒,不大好出来。到晚上喝完酒,已经是九点多了,他又来了一趟老宅,见灯光已熄灭,知道人已经睡下,便叹了口气,返回了。
这一晚,鳖场诸人的酒都喝得有些多,留了值夜的人之后,就七倒八歪地都睡了。若川回到炮楼,只感到意兴阑珊,洗也不洗,就躺下了。中秋的夜里,月照千山,竟然亮如白昼。若川望着窗外,在心里自嘲着:今夜竟是孤单单地过了,无一个人可与之团圆。想想妻子女儿,熟悉但又遥远,虽是亲人,又仿佛是陌路。一生里,本想建功立业,到头来却成了个劳役者,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只为赚钱养家,受人种种的驱遣。真是家也无趣,业也无成,仅有个私心里喜爱的乡下女孩子,却又承担不起。这样的人生,也是失败得很。他郁郁地想着,不一忽儿,就与偌大的鳖场一起,沉入了梦乡。
高墙之内的鳖场,安静如水。在这片小天地里,所有的人都不会知道,有一场险恶的灾祸马上就要临头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