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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一个骷髅。来,喝口啤酒,甜心,它能让你长胖。”
“我那时真算是一个骷髅。”苏菲插言道。她看来心情很轻松,“我看起来就像一个老巫婆。我是说,那种用来吓人的人?稻草人?我的头发几乎掉光了,腿疼得要命,还患了坏血病——”
“是败血症。”内森打断她,“她说的是败血症,但苏军刚一接管那儿,这病就基本上治好了——”
“我得的是坏血病——是败血症。我的牙也掉了!还得了斑疹伤寒,猩红热,贫血。我什么病都有,真的是病魔缠身。”她像孩子似的数着这些病的名字,没有一点自怜的神情,就像在叙说一些宠物的名字。“可我遇见了内森,他很好地照料了我。”
“从理论上来说,是集中营的解放拯救了她。”他解释说,“那时,她已奄奄一息,但已没有死亡的威胁。她在一个为躲避战争出逃的人开设的集中营里呆了很长时间。那里有成千上万的人,没有足够的医疗设施为那些饱受纳粹折磨的人医治创伤。于是在去年,当她到达美国时,仍然患有严重的贫血症,非常严重。我一眼就能看出。”
“你怎么能看得出来?”我问他,对他显得非常专业的话十分感兴趣。
内森开始解释,简明扼要但十分清晰,非常坦率又显得很谦虚。他说,他不止是一名医生,他还在哈佛获得了细胞学硕士学位,正是学业上所取得的成就使他在普费泽获得了一个研究员的工作。这是全国最大的制药公司之一,设在布鲁克林。他没有更多介绍自己的背景,而是说,他没有广泛深入地了解医学知识,不敢冒险对病人进行业余的诊断,然而他所受的训练使他对常见病或一些轻微的病症有着超过一般人的了解。所以,当他第一眼看到苏菲时(“这甜心。”他无比深情而温柔地小声说道,用手抚弄着她的头发),他就十分准确地判断出,她形容枯槁是严重贫血所致。
“我把她带到医生那儿,那是我哥哥的朋友,在哥伦比亚医学院教书。他从事营养学方面的研究。”内森的声音有些得意,但没让我感到不快。“他说我的诊断对极了,是非常典型的缺铁性贫血。我们给这甜心服用大剂量的硫酸亚铁,于是她像玫瑰花一样盛开了。”他停了一下,看着她,“玫瑰,玫瑰,一朵迷人的玫瑰。”他轻轻地把手指在唇上沾了一下,送到她的眉毛上。“上帝,你真棒!”他悄声说,“你真了不起。”
她抬眼盯着他。她看上去异常美丽,但却显得有些疲惫。我想起了昨晚那场闹剧。她轻轻拍打着他青筋暴露的手腕。“谢谢你,查尔斯·普费泽公司的研究员先生,谢谢你把我开得像玫瑰。”她说。我忍不住想:天哪,苏菲宝贝,我们该给你找一个语言教师。
我马上注意到,苏菲的很多措词都来源于内森。的确,他就是她的语言教师。现在,当我听到他细心地纠正她的语法错误时,我对此更加深信不疑。他很细致耐心,就像一个小学教师一样。“不是……开得我……,”他解释说,“要说……让我开得像……。你很不错。要不了多久,你就会说得很好了。你必须要学会,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才能在动词原形前加……t·……,什么时候要省略它。这当然不容易,但你知道,学英语是没有捷径的。你必须用你的直觉。”
“直觉?”她说。
“就是说,你要用你的耳朵来学,直到它变得敏感起来。让我举个例子。你可以说……让我像玫瑰一样开放……,而不能说……开得我像……。这没有什么道理,懂吗?这就是语言常常捉弄人的地方。你用不了多久就会学会的。”他轻轻敲着她的耳垂,“用你可爱的耳朵来学。”
“什么语言呀!”她苦恼地哼了一句,丧气地皱起眉头,“有那么多单词。我是说,就一个……速度……,就有……快……、……迅速……、……快速……。都是一个意思!真可恶!”
“还可以说……飞快……。”我又加了一个。
“还有……飞驰……。”内森说。
“……急速……。”我继续找着词儿。
“还有……瞬间……。”内森说,“虽然有点细微的差别。”
“吱溜。”我说。
“别说了!”苏菲大笑道,“够了!英语的单词太多了。法语就简单多了,只有一个单词……vite……。”
“再来点啤酒?”内森问我,“我们把这一夸脱喝光,然后就去康尼岛。”
我注意到内森几乎没喝,而是用百威啤酒大方地款待我,把我的杯子装得满满的,从未让它空过。而我呢,在那一阵子,也开始觉得温馨、兴奋和激动。那种感觉十分强烈,以至于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一个劲儿地直乐,得意洋洋地,就像夏日耀眼的阳光一样。我觉得自己被一双手紧紧地、亲密地、热情地拥抱着,有一种飘飘然的感觉,实际上有一部分是酒的作用,余下的则是各种各样的因素。用那个年代时髦的精神分析法来解释:六月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幸福快乐的心情,汉德尔先生欢快的“水上欢腾曲”,这间喜气洋洋的房间,从开着的窗户飘进来的阵阵花香,都让我产生了一种不可言喻的幸福感觉。我深信,在二十二岁,或者干脆说二十五岁后,我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自从“事业”中断之后,我似乎一直沉迷在悲天悯人的苦恼日子里。
然而,在到纽约的几个月里,这毕竟是我第一次感到快乐。我曾以为这些东西已从我的生活中永远消失:朋友,家庭,和朋友欢聚的快乐日子。我把自己禁锢在一个冷漠的龟甲里,而现在它被完全打碎了。发生在苏菲和内森——这对热心、欢快、活泼的新伙伴身上的事真是太奇妙了。我急切地想要冲过去,带着那种不含任何邪念的兄弟般的友情,紧紧拥抱他们。老斯汀戈,你又从冰冷的海里返回岸上了。我自言自语地咕哝着,对着苏菲傻笑,浑身似乎被百威的气泡包裹着。“干杯,斯汀戈!”苏菲说,把内森刚才硬要她喝的那杯啤酒喝了下去,给了我一个忧伤而动人的微笑。她那雪白的牙齿闪闪发亮,那张幸福的脸庞上还残留着伤痕。我被深深打动了,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我觉得我快要完蛋了。
然而,在极度快乐之余,我仍然感觉到这里有些不大对劲儿。苏菲和内森昨晚上那可怕的一幕,对我来说应该是个警告,这短暂、友好、愉快、亲密的小聚,就像他们之间不曾发生过那样的冲突。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很容易被假相所蒙蔽,轻信两个情人之间的令人恐怖的一幕是极少出现的,他们真正有的是鲜花和爱恋。后来我想,那时之所以会这样想,是因为我太渴望友谊——我被苏菲弄得神魂颠倒,又被那个充满活力、怪戾狂暴却又有着奇异魔力的年轻人的乖癖幻想所引诱。我不敢把他们的关系想成别的什么,只能是独特的充满玫瑰色光芒的结合。但即使这样,在欢乐、温馨和忧郁的背后,房间里仍蕴藏着一种蠢蠢欲动的紧张气氛。我不是说当时那种紧张气氛与两个情人有直接关系,但那是一种绷紧了的、烦躁不安的气氛,而且极有可能从内森那里爆发出来。他开始变得烦躁不安,心神不定。他站起身来,翻弄唱片,把汉德尔换成威尔蒂,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坐下,随着圆号的节奏用手指敲打着自己的腿。
突然,他转过身来,用阴沉黯淡的眼睛质问般地盯着我,说:“你不过是个采野玫瑰的老手,是吗?”他停了一下,用一种故作斯文的慢吞吞的腔调——这种南方腔从前是那么让我着迷——接着说:“知道吗,我对南部联邦的蛮夷之族很感兴趣,你们全部(他特别加重语气说”全部“)……你们全部让我觉得有趣儿,真有趣儿。”
我开始感觉或者说体验到什么叫慢慢燃烧。这个内森真是令人不可思议!他怎么会是如此粗俗、无情,如此卑鄙的一个人呢?我那欢快的感觉像肥皂泡一样,一下子全爆了。我心想,这个卑鄙的家伙,他这是在作践我!否则怎么解释他这种狡猾的情绪变化,除非他想把我逼上绝路!这不是粗俗便是狡诈,不可能会是别的。我开始认真地感觉到,要保持一种“友好的状态”——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他必须停止有关南方的议论。一股怒火从我心中冒出,就像卡在喉咙里的一块反胃的骨头。我一忍再忍,但最终无济于事。我用潮汐镇的方言点燃了那团怒火:“怎么,内森老马,你们布鲁克林贫民也一样让我们乡下人觉得有趣儿哩!”
这话在内森身上明显奏效。他不仅马上变得恼怒起来,眼睛里还冒出一股想打架的凶光。他盯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怀疑。那一瞬间,我敢发誓,在那闪闪发亮的眼球上,我看到了一个浮燥的南部乡巴佬的丑陋形象。
“噢,去他妈的。”我说,想要站起身来,“我要去……”
我还没能放下酒杯站起来,他已抓住了我的手腕。他抓得并不粗暴,但却很紧,很有力。他的动作十分迅速,里面有一种明显的不顾一切的意味,让我一下子感到一股凉意。
“这一点也不好玩儿。”他说。尽管他用力抑制着声 音,但我仍能感觉到隐隐的狂暴情绪。但接下来,他又用一种几乎有些喜剧性的咒语般的腔调说:“博比·韦德,博比·韦德!你认为博比·韦德也是个只值得被幽默的人吗?”
“那个棉花地里的人与我无关。”我反驳道,而且心想,博比·韦德!呸!他又扯到博比·韦德了,我还是赶快离开这儿吧。
这时候,苏菲好像感觉到内森情绪变化里的不祥征兆,赶紧走到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把颤抖的手轻轻放在他肩上。“内森,”她说,“不要再说博比·韦德了。求你了,内森!我们现在很开心,不要让他扰乱你的情绪。”她痛苦地朝我看了一眼,“整个星期他都在说这个博比·韦德,我没法阻止他。”她又央求着内森,“求求你,亲爱的,我们现在正玩得开心!”
但内森并不理会。“博比·韦德的事,你怎么看?”他用命令的口吻质问我。
“噢,什么怎么看,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叫起来,起身想挣脱他。我用眼睛瞥视着门和可能妨碍我的家具,开始策划紧急出逃的最佳路线。“谢谢你的啤酒。”我咕哝着说。
“我来告诉你博比·韦德的事。”内森固执地说着。他不打算让我溜之大吉,又往杯子里倒上啤酒塞到我手中。他的语气很平静,但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激动。他摇晃着那毛绒绒的爱教训人的食指,几乎把它摁在了我的脸上。“我来告诉你博比·韦德的事,斯汀戈,我的朋友。说到兽行,你们南方人有很多答案。你不承认?那你听着!我代表一个遭遇集中营死亡劫难的民族来说这些话,以深爱着每一个从那里幸存下来的人的身份来说这些话。”他用一只手握住苏菲的手腕,另一只手的食指仍在我脸上盲目地比划着。“但最主要的,我是以内森·兰道,一个普通公民,一个生物学研究人员,一个人,一个残酷暴行的见证人,以这样的身份来说话。我认为,博比·韦德在南方白人手中的命运,与阿道夫·希特勒统治时期的犹太人没什么两样!你同意我的话吗?”
我咬住嘴唇,努力想保持镇静:“博比·韦德身上发生的事,内森,”我说,“的确非常可怕,令人发指!但我认为,一种罪恶不能拿来与另一种相比较,或是用愚蠢的价值观进行衡量。这没什么意义。它们都那么可怕!你能不能把你的手从我脸上拿开?”我觉得我的额头开始潮湿,发热。“而且我讨厌你像撒一张大网似的去罩住你所说的……你们这些南方人……。上帝诅咒你,我决不吃你这一套!我就是南方人,我为此感到骄傲,但我不是猪,不是对博比·韦德犯下罪行的野蛮人中的一员。我出生在弗吉尼亚的潮汐镇,如果你原谅我的措辞的话,我还想说我是个绅士!还有,恕我直言,你那些胡言乱语,你身上显露出来的那种高人一等的蔑视,都让我觉得恶心!”我听见我的声音不再被压抑,开始上升并颤抖起来。我担心我又要开始剧烈咳嗽了。这时我看见内森平静地站起来,与我面对面地对峙着。尽管他站立的姿式表现出一种令人害怕的要打架的神情;而且不管从体格和块头上,他都大我一号,但我还是有种冲动,急切地想狠击他的下颚。“内森,让我来告诉你,你现在就像纽约自由党人中最低劣的那类人,那些狗屁的伪君子!谁给你权力来审判成千上万的人,而且这些人中有很大一部分宁死也不会伤害一个黑鬼!”
“哈!”他说道,“瞧瞧,你也这样说,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