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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依然纵容她,甚至江迈提出要开掉纪初时,她也辩解,家境不好,怎么办?江迈奇怪地瞅了她一眼,不响了。
是,家境不好,怎么办?年轻时的凌言也直面了这个问题。那年高考,她考了极高的分数,上任何一所大学都没问题,父母都吓坏了,父亲甚至顿时白了半边头,活活给吓的,母亲也忧郁极了,一家人就因为她成绩太好,而陷入了绝境。晚上,她听到父母房里有声音,便爬起来,赤脚俯过去听,父亲去卖血了,但杯水车薪,根本没有用,母亲也已借遍了亲朋好友,但还是不够。
现在不够,以后的四年,依然不够。
父母长吁短叹,然后她听到父亲说,就把她许给刘启生吧,刘启生说,如果我们答应婚事,钱都由他来出。
母亲说,再等等,实在没办法了,就那样。
刘启生是村上的首富,做包工头的,一口黄牙,一到夏天就裸着个上身,三十好几了,还没有结婚,听说外头是有女人的,但来路不正,所以他一直想在村里找一个。他看中了凌言,以前不敢奢望,但凌家有困难了,便觉得自己来了机会,托了媒人来说。
次日,凌言拿了家里三百块钱,留了张纸条,说去南方打工赚学费。她很清醒,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想对自己的命运负责,她不要嫁给刘启生那样的人。
那两个月成了她心中的阴影,只有她自己知,那两个月充满了一种怎样的腥味。她站在街头的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说找到工作了,在一家电子厂上班,两个月后就回去。
她控制住自己内心的千万种滋味,尽量用平稳的声调,捏造着自己在广州的生活,说着说着,连她自己几乎都要信了,老板很抠,监视她们工作,厂里包食宿,每周放假一天,同宿舍的几个姐妹都很照顾她。
挂了电话,她一个人慢慢地走,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完全没有方向,所谓流莺,便是如此吧。她年轻貌美,故意穿得极清凉,四下环顾,或伫足某一处,总会有人来搭讪,特别是晚上。
后来她渐渐明白,这样是抬不高身价的,便去夜总会做。她打扮起来亭亭玉立,再加上谈吐不凡,又懂得察言观色,很快,就成了妈妈桑手里的红人。
她夜夜笙歌,日进千金,梦里不知身是客,已经全然没有初来广州的青涩与忧伤。她是一个极能适应环境的女子,两个月即将期满时,她对自己的明天有了一丝困惑,她害怕自己回不去了,便去问一个相熟的客人,他是浙江人,做凉席生意,很喜欢她,但欢场中的喜欢举步维艰,彼此都知道没有可能。
他说,回去。
回答简洁而有力,他看着她。
她靠在他肩上,隔了许久,幽幽地说,我走后,就当我死了,我们,再也不会不会见面了。
最后三天,他们一直在一起,他带她吃尽广州美食,去白云山看日出,亦一起去光孝寺烧香拜佛,她在香火缭绕里,许了个愿,她对佛说,请让我,重头再来。
佛相慈善,应承了她。
她拿出一部分钱寄回去,另外的悉数存了银行,一个人也没有说。她不再缺钱,她惟一所希望的是自己可以失忆。
忘记在广州所经历的灯红酒绿,她将所有的衣服都送人了,仍然穿着来时的那套简朴的衣服,扎起马尾辫,坐在熙熙攘攘的候车室里,有一瞬间,她希望衣服里裹着的身体没有经过那些手指的流连,没有沉沦过,没有腐烂过。
念头一闪而过,就被自己否定了,她不曾后悔,即使再回到两个月前,依然会南下广州,承担起自己的命运。
凌言重生了。她努力学习,做优等生,分配到好工作,来到A大,很快就做了A大历史上最年轻的系主任。
谁也不曾想过,凌言有过不堪的往事。凌言有时候自己也不记得,偶尔想起,有片刻的陌生,想起那个浙江的商人,她执意不留任何联系方式,彼此丢掉。
见到纪初时,凌言蓦然间触动了内心极隐秘极柔软的一部分。她很想去帮纪初时,阻止她往下坠,可是没有用,还是眼看她一步步走远,比当初的自己还要走得荒凉。
她所能做的,仅仅保住她的学籍。
一个人想放弃自己时,别人是无法救她上岸的。凌言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楼下穿着黑衣长发披肩的纪初时。
她说这句话时,已经有一些冷漠了,她亦恨纪初时不够自爱,辜负了自己的一腔怜惜。
也不是没有一丝阴暗的欢喜,她想,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她那样坚强,从困境里爬出,重头再来。
五年前,当年动过她脑筋的刘启生破产了,被债主追杀,逃到外省去了。她听闻这个消息时,脸上挂了一缕不自觉的笑意。
她的丈夫是公务员,踏踏实实地上下班,不搞婚外情,又做得一手好菜,性生活一周两次,比较和谐。她想,明年就要个孩子吧,再拖下去,生育就会有危险了。
七月某一晚,酒吧打烊得很迟,三点多了,伊莲娜要请大家去宵夜。陈妩累了,便和小兽先回去了。珍珍和嘉宝迟疑了一会,也各自找了借口推脱,伊莲娜转过头看着初时,伊莲娜妆容半褪,头发微蓬。
初时点点头说,我同你去。
伊莲娜拦了出租,带初时去A城最好的酒店,初时有点讶异,夜宵而已,不用那么声势浩大吧,她拉了拉伊莲娜,无所谓,随便吃点就行了。
伊莲娜笑着说,我请你。
在雅客酒店的十八楼顶层餐厅,凌晨四点,她们坐在那里,俯看整个A城,灰黑的,一望无际,像海一般。伊莲娜叫了两瓶轩尼诗,餐厅里除了她们,只有百无聊赖的服务员远远地坐着,背景音乐是刘美君的《一双旧皮鞋》,很老很老的歌了,甚至这位歌手的去向无以得知,不期然地,却撞见了这一首歌,刘美君独自一人唱着。
他乡里跨过冰雪的疆界,踏着长路与短街,始终靠近我,不怕风霜阻,是这双旧白皮鞋,想起爸爸,将粗线每步每针地紧拉来造这鞋,交给我沿路穿戴。
伊莲娜抱着酒瓶幽幽地说,我爸爸也很疼,我离家那天,他送了很远很远,他一直希望我回去嫁个好人。前年,他死了,死的时候没有看到我最后一面,眼睛都不曾合上。伊莲娜声音凄凉,我回去后,帮他合上了眼睛,别人去合,都没有用,他不肯瞑目。
伊莲娜仰脖喝了一口,初时,你信不信有鬼,信不信这些呢?
我不知,初时想起母亲,低下头,我希望死后,什么不要有,成了灰,便了结了。
我希望有,伊莲娜抹了一下适才情绪失控落下的泪,勉强笑着说,这辈子的遗憾,还有下辈子来弥合。
管以后呢,活好现在,已经是奢侈,初时打了个哈欠,倦意又深了些,面前的伊莲娜仍然在絮絮地说着话。渐渐的,初时成了聆听者,她从不知伊莲娜会这样地好说,和平日的她有极大的不同,平时,她冷冷的,把头抬得高高,说话也简洁。
天微微亮了,透过落地玻璃能清楚地看到日出,也能清楚看到这个城市慢慢醒来,又是新的一天了,初时晃了晃酸疼的脖子说,伊莲娜,我们走吧。
伊莲娜对初时说,谢谢你。
神经,是你请客,初时说。
钱财不过是身外物,伊莲娜给了服务员一百块小费,出手之大方,使昏昏欲睡的服务员吓了一跳,急忙跑去拉门。
次日,伊莲娜叫陈妩替她结算工资,她说,我要走了。
陈妩点点头。
伊莲娜伏在吧台上,打了个响指,来瓶红方,让我痛快一下。
陈妩转身从酒柜里拿下一瓶,算我的。
伊莲娜笑,不用,我们谁也不缺钱,是吧,她眯着眼睛笑。
陈妩拍拍她的肩,顿了顿说,你要好好的。
伊莲娜那夜喝得东倒西歪,陈妩叫小兽送她回去,小兽正和珍珍玩猜拳,有些不情愿。陈妩脸一拉,你去不去?小兽咕囔地扶起伊莲娜走了,走到门口时,伊莲娜攥着门把不肯走,陈妩走过去,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柔声说,走吧,伊莲娜。
伊莲娜终于离去了。
嘉宝朝初时使了个眼色说,你知道么?
什么?初时问她。
伊莲娜要嫁人了。
嫁人?初时一怔,没听她说过啊。
嘉宝吐了个烟圈,嫁给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做她爸爸绰绰有余,陈妩也知道。
初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她想起昨晚在雅客餐厅,伊莲娜似乎说了一些关于婚姻的话,但她没有仔细听。伊莲娜昨晚有很多心事,想要找一个人倾诉。但初时太倦了,伊莲娜的忧愁都散在了稀薄的空气里,散掉了。
秋天很快就到了,初时已经很久没有去学校了,漫堤的生意还是很好。A城所有的宾馆酒店初时都去遍了,她在那条街上已经很红,这样的名声于她,绝对不是件好事,她有些害怕起来,想要脱离漫堤。
正在筹划时,陈妩突然决定结束掉漫堤。那天,刚刚七点,客人还没有来,陈妩把她们都叫过来说,漫堤再做一周,就要转手了,如果她们愿意做,便继续做下去,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换了个老板。
嘉宝说,我不做了,我想歇一段日子,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毕竟,这里有她十四个月的青春时光。
珍珍表示会继续做下去,她说,A城大大小小酒吧数百家,在哪儿都是一样的,做生不如做熟。
陈妩看着初时,你呢?
初时摇摇头,我也不做了,最近功课也有些紧。
她说功课时,她们都用一种很奇怪的眼光看她,似乎讶异她竟还关心功课这种事。初时有一些窘意,为了驱逐这种感觉,她又故作轻松地加了一句,我还是想拿毕业证书的。
嘉宝嘴角上不客气地挂上了一缕冷笑,珍珍也在笑,她们都看穿了初时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心态,觉得有点好笑和鄙视,既然出来做了,还扮什么纯情。
初时被她们这种反应搞得有点窝火,她在心里冷冷地回了一句,即使出来做,有学历,就比你们高贵。
最后一天,生意异常的好,但小兽没来。初时回想了一下,小兽似乎有好几天没来了,她厕身问陈妩,小兽呢,怎么没看到他?
陈妩缓缓回过头,蓝色灯光下,陈妩的脸有些凄厉,她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她掉过头去,正好有个熟客来,她便过去了。
珍珍拉了拉,压低声音说,小兽跟了个男人,啧,小兽真看不出来,男女通吃,够猛的。
初时忽然觉得头痛,她倚着吧台,抬头看吧台上方精美的挂灯,发了会儿呆。嘉宝在另一边用微波炉打了盘爆米花,真香啊,这种香是奶里奶气的,能够闻见爆米花本身的微甜。
起先是硬硬的,小颗粒,经过高温,慢慢膨胀成了另一种,香香脆脆大大空空的物体,在一定的条件下,任何东西都会变质的,那些条件,可能是时间地点,也可能是天气心情,或者诸多不可预料的因素,总之,都会变。
生活充满了变数,而自己彷徨其中,所能做的不过是接受一次次变,完全没有力量抗拒命运。初时恍恍惚惚地,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许每个人都是一片秋天的正往下坠落点不确定的叶子。
终有一天会尘埃落定,命运就像一只黑匣子,啪地一声,合上了结局。
离开漫堤不过几天,初时就发现自己已经适应了那种夜夜有去处的生活,或者说已经适应了大手大脚花钱的生活。于是她去做啤酒促销,其实,她自己知道,无论做什么,都是做暗娼。
她找不到自己了,从这张床渡到那张床,二十一岁,青春尚好,清纯不再。
她在锦都幽幽地看着张耀明和裘暮呈一同来一同走,心就像一张被撕裂的纸。偶而,她回想起与张耀明在晚亭说的那些话。她说,我们不适合,张耀明忧伤地看着她,握紧她的手,靠近她,额头相抵,他低声说,我不介意。
他那般诚恳,可是来不及了啊,初时在心中凄切地反复念,太晚了,太晚了,太晚了。
她还是挣脱了他,飞快地逃走,她听到他在后面大声呼喊她的名字,满世界都是回音,纪初时纪初时纪初时,她跑到体育馆边上,趔趄了一下,然后停下来,抱住头,失声痛哭。
她把眼睛都哭肿了,把心都哭碎了,把天空哭得落下了雨,忽然之间,阴云密布,大风横扫,豆大的雨点没有预兆地砸下来。她懵了会,衣服顷刻湿透,急忙退了几步,跳到体育馆的屋檐下,她靠在玻璃门上,泪水始终像面前的雨,不停不歇,无休止地。
她想起在硕镇那场最初的不伦之恋,不伦,彻底地,无论站在哪个角度都荒唐,都是罪,她想起自己在画室里一次次敞开,灯光的暖,投射于身体的凉,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