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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迈觉得自己被钉在十字架上,完全地动弹不得,是什么使曾经意气风发的自己散了架,只懂得守株待兔。江迈想到这里,头就剧烈地痛起来,模模糊糊听到田婴的声音,江迈,你怎么又醉成这样。他失去了知觉,跌进梦乡。
暮呈和张耀明真正相识是在九八年夏天,热恋时,暮呈经常开玩笑地双手合十说,感谢法兰西。张耀明从身后抱住她,裘裘,那个晚上,你穿着黑色长裙,头发披在肩上。
你和纪初时在一起,暮呈拿眼睛睨他,你们刚从莲花座吃夜宵回来,嘴里还有麻辣小龙虾的味道。
从此,你就爱上了麻辣小龙虾,简直欲罢不能,张耀明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那晚有很好的月光,她永远不会忘记惊见张耀明的狂喜。他长身玉立,站在门口,穿着黑色T恤,似乎已伫立良久,只等她的发现。
江迈那间小屋里堆满了杂物,空气里弥漫着啤酒和花生的味道,21寸的彩电摆在一张旧桌上,室内零乱地放着各种款式的椅子,有靠椅,方椅,以及形状古怪的板凳。来此看球的学生都会自找安身处,秩序在个人自觉性下维持得很好,高个的自动坐到后面去,女生只有暮呈和程尔,她们托腮坐在前排,眼睛几乎贴到屏幕上。
程尔不停地和男生进行嘴仗,她的罗纳尔多状态低靡,令她热泪盈眶,声音几乎带着哭腔。江迈和田婴坐在一张陈旧的双人沙发上,田婴看上去懒懒的,江迈则轮番批评着巴西队和法国队,颇有点指点江山的意味。
暮呈很快就看出来了,江迈就一伪球迷,因为他那样冷静,语气里完全听不出感情。暮呈自己也不是球迷,程尔才是。
世界杯开赛在即,程尔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到处打听哪个宿舍有电视,还企图女扮男装混进男生宿舍看球,后来听说整个寝室楼都要断电,才死了这条心。她又跑去附近各家小餐馆,强烈要求他们营业至凌晨,这对于着眼于三餐的饭馆基本是不现实的,然后她跃跃欲
试想跑去学校外的酒吧看球,并现场勘察地形,精心设计了一条半夜返回寝室的路线。
兰庄问她,世界杯持续一个月,你每天都这么干,保安都是吃素的?程尔哭着脸,不看球,勿宁死。
这丫头疯了,兰庄戳她额头。在程尔打算锦衣夜行前一小时,江迈打电话找暮呈,问她要不要去看球,程尔立刻跳起来,一把抢过电话,对着话筒发出颤抖的尖叫,要的,要的!
江迈家每天都聚集着十来个学生,程尔和另外三个男生是固定常客,别的都是流水的兵,隔三岔五露个脸,表示一下对世界杯的关心。真正为球痴狂的毕竟有限,有时候只是一种大环境的感染,暮呈前后也只去了六七次,大多数是程尔连哄带骗地拉过去,她每次的说词都不一样,这场一定要看,两个队是冤家,场面一定火爆。这场一定要看,帅哥如云啊,知道巴蒂吗,知道博格坎普吗,不知道?那你一定要看!生死大战啊,太悲怆了,两强血拼,贴身肉搏,这场一定要看!
暮呈在程尔的指引下,或多或少看懂了一些路数,也会惊呼,也会激动,用多年后她在某份知名报纸上看到的一句话来说,就是总有一种力量使你泪流满面。
看球后最大的烦恼就是如何在凌晨潜回寝室,而不被保安或门卫逮个正着。十来个人必须分批回去,要求每个人都蹑手蹑脚,不成为害群之马。好几次保安沉重的大头皮鞋在某个方向咚咚踏响,电筒的光芒直射而来,把人惊出一身冷汗,暮呈不得不承认,程尔是一个神经坚强的女孩,整整一个月,她都将身体扭成奇怪的形状,钻进女生寝室那道铁门,然后爬上矮墙,沿着寝室楼两侧的铁丝网往上爬,爬至四楼,一头扎进楼层,跌跌撞撞逃上五楼。
宿舍楼东面安装了简易的铁制楼梯,以便女生去天台晒被
——为了这条通途不成为安全漏洞,于是在一至三楼扎了细密的铁丝网,夜色在紧张的攀援中变得诡异而危险,所以暮呈轻易不肯随同程尔为了九十分钟比赛而冒险。
那晚,程尔用一种很悲愤而痛心的语气对暮呈说,你怎么可以不去看决赛,决赛,既然看了揭幕战,就要看决赛,所谓有始有终,决赛,你知道决赛是什么吗,就是意味着这一个月所有的搏杀终于到了高潮。
当晚,小屋里挤了二十几个人,程尔眼明手快地抢到了两个好位子,脸涨得通红,因为兴奋而坐立不安。
比赛快要开始了,后面有人在喊,张耀明,暮呈疑心自己听错了,回过头去,她回过头去,万簌俱寂,那夜,众神缄默,只有她二十岁的脸庞泛起了绚烂。她永远不会忘记,她看着他,他亦看着她,第一次四目相视。
他的出现不由分说,却正是时候,他使周围的所有虚化模糊,使1998年那个晚上因此不朽。
球赛结束了,齐达内以两个头球成为了英雄。他们激情未退,整夜不能睡,看东方微白,年轻的血液依然沸腾,一部分人爬回寝室,也有一部分人不知从哪搞来只足球,去操场上挥发体内过剩的热情。程尔也混迹其中,时不时冲上去玩两脚,一个叫文浩的男生看上了纪初时,缠着她要电话号码。
张耀明则和裘暮呈并肩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中间只隔了十厘米,他们似乎已经认识了一辈子那么久,似乎会永远这样坐下去,直至月色隐去,霞光映天。暮呈已经不记得当初说了些什么,只记得站起来时,张耀明很自然地拖着她的手,一同站在朝霞初升凉风习习的清晨。
后来一大群人去莲花座吃早饭,纪初时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打量着张耀明和裘暮呈。暮呈故作不知地吃着皮蛋瘦肉粥,程尔眉飞色舞地向徐亮介绍无锡的小笼,好吃,绝对经典,皮薄,多汁,托在手中能够隐约看到汁在里面晃动的痕迹,有机会你一定要去尝尝。
莲花座的生煎馒头也是精品,徐亮挟一个给程尔,又挟了一个给初时,日啖生煎三五只,不辞长做A大人。
文浩笑着说,那你争取留校嘛。
得了,我只是顺口虚伪一下,要真让我做老师,肯定误人子弟,徐亮笑着说,像我们系里的刘建兴,整个一不学无术,有次学生问他问题,他竟然借口上厕所,一去不回了,太他妈的搞笑了。
文浩接口说,还是美术系的老师有意思,像宋德辉,我顶喜欢他,走来走去都系了只绿色腰包,鼓鼓的,听说他很有钱啊。文浩望向张耀明,后者笑而不语。纪初时喝了口水说,老宋最近在新区又买了幢连体式别墅。
有片刻的沉默,在所有身份中,学生的穷最为理直气壮,因为他们有尚末可知的前途,就像一只还不曾打开的盒子,里面究竟放着什么,还有待岁月验证,而人到中年,就有了基本轮廓的盖棺定论,一个穷字,足以使人失去脊梁。
学生时代的清贫,是有着傲骨的,因为拥有未来,所以对当前的困窘亦有不惧。
以后便是焦头烂额的考试,考完了最后一门,暮呈才在小卖部邂逅了多日不见的张耀明,他正在买烟,看到她,随即笑了。暮呈接过老板手中的茶叶蛋,张耀明正好有零钱,便顺手替她付了。
几时走?他问。
明天,暮呈隔着塑料袋细心地剥着蛋壳。
晚上六点,我在楼下的草坪等你。
什么事?暮呈低声问。
想约你看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张耀明柔声说。
校园里走动的人比平时少了三分之一,下午四点,兰庄和寝室里另一个女孩尤婉结伴先走了,临走时,兰庄扔给暮呈一个苹果,好好过暑假,记得打电话给我。
因为六点的约会,暮呈坐在窗边发了好一阵呆,梳什么发型,穿什么衣服,坐车去么,会不会接吻,那要不要矜持一下,还是半推半就?
六点差五分时,她穿上最漂亮的裙子下楼,刚走出楼梯口,就听到草坪上有人在叫她,裘暮呈。
暮呈眼睛一扫,看到了张耀明,程尔,文浩,还有徐亮,四个人正在打八十分,张耀明看到她,便站起身来。程尔身体后仰,笑嘻嘻地说,想偷看牌啊。
暮呈走过去,先和旁人打了招呼,眼神才落到张耀明身上,也不知道说什么,只觉得自己傻傻站着。张耀明轻轻拉了拉她,让她坐下,把牌交给她,你来。
文浩在对面说,我们打六,草花王。暮呈平时也是八十分高手,可今天也许是张耀明在边上的缘故,牌打得要么保守要么鲁莽了,让徐亮和程尔一路杀到十。暮呈讪讪地把牌递还给张耀明,你打吧。其间手指相碰了一下,暮呈心一慌,越发地不敢看张耀明。
徐亮瞧出了一丝端倪,向文浩眨了下眼睛,文浩会心笑了笑,张耀明一上手,很快就形势一片大好,和文浩一路追到9。程尔一边洗牌一边说,张耀明,不用这么拼吧。
速战速决,过会天再黑点就没法打了,张耀明说。
那接下来有何节目?徐亮问。
张耀明转头看了看暮呈,出去走走。
去哪?程尔兴致勃勃地说,观前夜市,或者南浩街,我想去吃羊肉串。
观前有家新羊肉串店,非常不错,文浩说。
我想去枫桥,张耀明说。
好雅兴,徐亮看看暮呈,裘暮呈也去枫桥?
暮呈嗯了一声,程尔把牌一扔,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草,那就不玩了,大家一起去枫桥,我正好想看看枫桥夜泊的古韵今风。
他们一行五人,沿着方砖铺成的路面往西步行,张耀明和暮呈并排走,向她解释说,本来我在等你,可他们拿牌过来,说三缺一,我也不好拒绝。
没关系,暮呈说,人多热闹些。
夜晚的A城幽静如贞淑的少女,路上没有汽车,只有踩自行车的路人偶尔经过。爱河桥一带,路灯昏黄,岸边的树郁郁葱葱,茂盛得有些庞大,投下连绵不绝的阴影,寒山寺陷在一片宁静的幽暗里,隐隐现出檐壁的轮廓。所谓枫桥,平常至极,如若不是张继的诗,它和世上成千上万的桥并无一丝区别,凌架于水,天长地久地重复着一个渡的姿势。
徐亮他们在铁岭关的城墙那边,夜风送来只言片语,却听不真切,迷惘地就像这世界某瞬间失了真。
他与她的吻发生在枫桥,果然有很好的月光,照在夜的波光,河水轻拍,他们的吻流连于温柔的肌肤,低回徘徊,似乎带一点试探,却分明——暮呈觉得,张耀明对于她有十足的把握,正因为这样,才吻得不徐不急,有几分俯视的意味。可又有什么要紧,暮呈失了计量,欢天喜地,天簌在心中开了一遍又一遍。
许是所有的恋爱都如此,许是恋爱中的女子都如此,一颗心是纯的,不掺一分杂质,她不看未知的暗,不听未解的狠,她不理,她只知,近了他,便是依归。
那个使她倾心相许的男子,坐在对面楼里的画室,穿着雪白的衬衫,长头发,专心致志地对着瓶瓶罐罐用心临摹,如此专心的凝视,仿佛面前的是他的爱人,他有一双忧郁深邃的眼。午后二点,画室空空,只有他半卷衣袖,挥洒自如,仿佛入了某种旁人不能及的境界,拒绝一切打扰。
无数次她站在阳台上,凝望他。他自然是不知的,上半身如此挺拔,偶尔掠一掠额头的垂发,她所知的只是一个名字,在这个名字上,她臆加了许多猜想,比如他的坚韧,他必是一个自信的人,他就是邓均生第二,看起来漠然,但只是看起来,实质上,有一颗柔软包容的心。
她一直凝望,对于走近他不是不近情心怯的,但她知道,会有某个不可阻挡的契机使这凝望化成真实的相对。之前,她有惶恐,也有慌张,但真的吻过了,却只剩下一片模糊的憧憬,就像墙上的爬山虎,不期然地爬满了整面墙,以一种盛大的姿势宣扬了内心疯长的渴望。
回去时,程尔的鞋突然断了,没有预兆的,程尔对于一高一低的失衡状态很恼怒,索性弯腰脱下了鞋,拿在手上,光脚走在灰蒙蒙的马路上。文浩要将自己的凉鞋借给她,她却摆摆手拒绝了,很大步地往前走,也不怕踩到秽物。程尔的小腿状若莲藕,玲珑的,只穿三十五码,看她活泼大胆地踩,踩过了此夜,踩过了今夏,她俏生生地站在前面,两只手拎着鞋子轻晃,回头唤众人,快点,学校要关门了。
已经大三了,功课愈发的闲,暮呈趴在床上看书,兰庄拿着羊角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头。
尤婉打了个哈欠,一头倒在床上,程尔趿着拖鞋,踱来踱去,声音闷闷地说,眼看青春就在长吁短叹中悄悄溜走啦。
暮呈懒懒地回了句,林语堂说,不是我们打发日子,而是日子打发我们。
寝室,食堂,教室,三点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