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时候还早。两位尽管慢慢儿喝。”达五跟刘仲范也很投缘,因而特订后约,“第三场进场,请刘先生仍旧到舍间来便饭,也不必半夜里起身,睡足了,从从容容来,中午进场也不算晚。”
“多蒙厚爱,感何可言。”刘仲范也很爽朗,“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叨扰了。”
三场已毕,静候放榜,那是差不多一个月以后的事。
龚定庵搬回自己的寓所了,但与刘仲范时有往来。会试以后,举子必须在京候榜,因为礼闱得意,接下来便是进士复试,以及为天下读书人所艳羡的金殿射策——殿试。刘仲范素性淡泊,闱后检点草稿,发觉第三场策问,“颂圣”应该“三抬”之处,误为“双抬”。当今的道光皇帝,最重小节,像他这样“违犯功令”,主司不致徇情,必遭黜落,因而打算收拾行李,早早离京,只是龚定庵坚劝,说他的三场文字,清醇雅建,必定高中,至于“三抬”误为“双抬”是小毛病,这一科的四总裁,都是有担当的人,很可能会成全他。又说难得北游,应该好好盘桓些日子。
重感情的刘仲范,是由于他最后的两句话才留下来的,而且也因为龚定庵的关系,常陪他一起游宴——候榜的举子,患得患失,心情焦躁,每天都以酒食征逐作为排遣。下馆子都是挂账,记明人名,及至发榜,由中了的人分摊账款,落第的白吃,其名谓之“吃梦”。
龚定庵交游甚广,凡有“吃梦”的场合,十之八九有他,他亦总忘不了要拉刘仲范。白天的辰光容易打发,晚上一静下来,便有心事了,因为从进京以后,便很少接到上海、杭州、苏州三地的来信,尤其是出闱以后,只字皆无。
他心里在想,不来信恐不止于乏善可陈,因为家信只报“平安”二字便足,如今连此二字都没有,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呢?
就这样在夜夜焦忧之中,发榜的日子到了。
正式发榜定在四月十四日,但“开榜”是在前一天。这天一交半夜子时,四总裁及十八房官,都已齐集聚奎宫,开内龙门将监临、监试、提调,及对读、誊录等官,都请了进来,聚奎堂一张长案,写榜吏独踞一方,等监榜大臣一到,开始写榜。
第四章
经魁揭晓之时
其时朱卷的名次已经排定,一百卷一束,从第六名写起,报字号、印墨卷、拆弥封,向例副主考写姓名,正主考批名次,都写在一张寸许宽,五六寸长的纸条上,由堂上传到写榜吏手中,同时高声唱名。这张纸条并不交回堂上,是执事胥吏的利薮所在,传到外龙门由门缝中塞出去,自有“报房”的人接应,举子的籍贯、住处、家世、至亲等等,早已查得清清楚楚,接到纸条,首报在京的本人。如果是富贵人家的子弟,立刻派出专差,星夜赶到“新贵”的原籍去“报喜”,这是“头报”,照例必有重赏,当然这笔赏银,是要跟闱中勾结好的胥吏均分的。
其时举子们大都在各人的会馆等消息,中了的自然是满面春风,奔进奔出,周旋在贺喜的亲友同乡之中,忙得不可开交;尚无消息的,午前还沉得住气,午后的情绪,便随着时间的消逝而越来越焦躁了。倘到夜饭时分依旧音信杳然,大多会失去常度,不是面色如死,话都懒得说,便是大发牢骚,痛骂主司无眼。这时陪着候榜的人,就会安慰他说:“还早,还早,一定是五经魁。”
前五名称为“五经魁”,向例要到最后才揭晓,不知是谁发明了这个制度,为举子们留下一线希望,实在是功德无量,不过也有人认为这个法子很“缺德”,就像待决之囚,时间拖得越长越痛苦。
但不管怎么说,喜欢这个制度的人,占绝大多数。经魁揭晓之时,总在入夜酉时以后,内外帘的官员、胥吏、杂役,哪怕连担水夫,亦可到聚奎堂前看热闹,手中各擎红烛一支,甚至两支,照耀得璀璨华丽,过于艳阳天气,其名谓:“闹榜”。那支闹过榜的红烛,吹熄了用来送人,是极好的一份人情,据说儿童启蒙,用这支残烛照着读书,必主聪明,与出场时的“照出签”可用来催生,都算是科场佳话。
到得五魁拆弥封时,四总裁少不得还要看一看朱卷,不道礼部侍郎汤金钊,看出来一个毛病,悄悄向四总裁之首的户部尚书英和说:“前辈请看,这‘列祖列宗’,是不是应该‘三抬’?”
英和接过来一看,不由得也愣住了,“是啊!”他说,“这可麻烦了。”
原来“策问”照规矩低两格写,上空两格,以便“抬头”,高一格称为“单抬”;高两格称为“双抬”,大致直接与皇帝有关的字样,如“陛下”、“制”、“上论”等等,用双抬;间接有关的,如“神京”、“殿廷”之类用单抬。但身份比皇帝还高的,如“太上皇帝”、“皇太后”,以及前朝的庙讳,如“世宗宪皇帝”、“高宗纯皇帝”等等,便应出格书写,称为“三抬”。列祖列宗是皇帝的祖宗,当然要比“陛下”等字样高一格,这一卷显然违犯功令,应该黜落。
黜落便要在落卷中抽换,抽到过得去的,也还罢了,倘或抽到文理不通的一卷,如之奈何?因此遇到这种情形,主考没有一个不头痛的。而况,人家都认为这一卷是难得的好卷子,尤其是策问讲时务,明正通达,足见是个胸罗经济的佳士,入仕亦必能成为好官,由于小疵黜落,实在可惜。
“诸公以为如何?”英和问道,“应该不应该保全?”
“如今的难题,不在应该不应该,是能不能保全?”另一总裁李宗说。
“倘或都以为应该保全,老大自有保全之法,不过为国家选拔真才,是我们四个人一致的宗旨,将来倘或言官论及此事,上头要我‘明白回奏’,我要说‘众议佥同’,诸公肯同担责任,我再说我的办法。”
“当然,当然。”大家都认为人才可惜,而况功令虽严,论实际只是小过失,说起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于是英和吩咐调墨卷来看,不拆弥封,只看文章,暗暗叫得一声侥幸。原来闱中主考用墨笔,所以可改墨卷,他打算加两个字,一个加在“列祖列宗”前一行之末,一个加在“列祖列宗”之上,这一来就变成“三抬”了。但加前一行恰好写到底,无法再加一个字,这法子便不能用了。
这一卷前一行恰好还剩下一个空格,英和试一试墨色,浓淡相同,便在那空格上添个“我”字,“列祖列宗”之上,加个“清”字,连着读便是“我清列租列宗”,文义可通。
刘仲范一早便到了龚定庵的寓所,因为他自料榜上无名,在会馆中看他人春风得意,未免难堪,不如到龚定庵那里等他的好消息,捷报一来,分享良朋之乐,慰情聊胜于无。同时想到龚定庵需要有人为他接待宾客,料理杂务,所以还特为约了达五一起去帮忙。
龚定庵很高兴,但也很不安,生恐白等一场,害得好朋友亦为之不欢。这份不安,到了午饭以后,逐渐浓重,每听锣声自远而近,不由得凝神静听,可是报子过门不入,锣声复由近而远,龚定庵惟有苦笑,到得日落时分,连苦笑都没有了,只是在盘算,怎么样才能安慰刘仲范与达五。
但刘、达对龚定庵的信心未失,“还早!”他们不断地在说,“定公一定是经魁。”
“两公请回吧!”龚定庵也不断地在说,“无望了。”
说归说,等归等,到得钟打九下,“闹榜”应该也闹过了,刘、达二人亦知龚定庵落第已成定局,却说不出一个“走”字。正在主客皆不知如何结束这个僵成死硬一块的难局时,突然间锣声又响了,三个人都紧张地屏息静听。
锣声终于不再由近而远了,阿兴气急败坏地奔了进来,“大少爷,大少爷!”他喘着气喊,“报子来了!”
“恭喜,恭喜!”刘仲范笑逐颜开地站起来,作揖道贺。
“如何!”达五则显得很得意,“我说一定是经魁吧!”
龚定庵顾不得答话,只从书架上拿起预先备好的,十两银子一个的红包,往外走去,只听外面在喊:“刘老爷,刘老爷!”
大家都是一愣,“谁找我?”刘仲范说,“谁又知道我在这里?”
达五比较冷静,抢步闪出来到了天井里,抬眼一看,恰好与他的次子打个照面,不由得问说:“你怎么也来了?”
“我是领报子来的。”
“呃!”达五明白了,报子大概早就打听过,龚定庵以他家为“考寓”,所以报到他家。当时便从报子手里接过报条来一看,大为惊异,“你们弄错了吧?应该姓龚,怎么会姓刘?”
“怎么会错?上面写得明明白白,错不了。”
其时龚定庵已将名条接到手中,一看上面写的是“第三名刘仪”,便即说道:“不会错的。来,辛苦你了。”说着将手里的十两银子赏封,递了过去。
第四章
广东潮州的富商
“刘老爷,多多高升。”报子接报在手,向龚定庵屈膝请安,要求多赏。
“这位才是高中的刘老爷。”龚定庵指着刘仲范说。
报子根本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他从二十岁起吃这行饭,三十多年来类此情形,还是头一遭遇见。当下又向刘仲范请安,“恭喜,恭喜!”他说,“刚才是这位老爷赏给,刘老爷,你得另赏。”
刘仲范颇为尴尬,因为出门只带了些散碎银两,已由龚定庵代垫了十两银子,不便再开口借,而且他也不知道还应该赏多少?
这便是达五应该出头的时候了,“经魁的赏封,大致是二十两,再补你十两好了。不过,”他问,“红纸报条呢?”
报喜例有梅红笺所书的报条,措词视被报人家与新贵的关系而定——这都是早就打听清楚的,需索赏银的多寡,亦要看被报人家的境况,有些寒士的岳家甚富,这一报就不是几十两银子所能打发的,如刘仲范的岳家,是广东潮州的富商,此刻便已有报子在去潮州的路上了,随身带一张报条,上写:“捷报贵府刘姑老爷印仪大号仲范,高中道光二年壬午恩科会试第三名”。这家报子行字号叫做“三元”,下面便写:“报子连三元叩喜”。这一叩起码要开销一百两银子。
报给本人,当然也有报条,刘仲范寄籍广东廉州,住在粉房琉璃街的廉州会馆,报条已贴在那里了。
这时龚定庵已另外借出十两银子,遣走报子,进入堂屋,重新向刘仲范道贺以后说道:“仲范兄,廉州会馆只怕已经贺客盈门了,你请荣归吧!”
“不,不!”刘仲范连连摇手,“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府上亦就等于舍间了。”
“这一说,我就不能不留了。今夜不可无酒。”龚定庵便喊,“阿兴!”
进来的不止阿兴,一老仆、一厨子,都来向刘仲范磕头道贺,自然是讨赏之意。
“不敢当,不敢当。”刘仲范歉然笑道,“明天我送谢礼过来。”
这在下人们亦算是一种安慰,尤其是厨子,辛辛苦苦预备好了为主人庆贺的酒肴,依旧派上用场,主客四人,欢然畅饮。刘仲范颇为感动,谈到在号舍中初遇龚定庵,一见如故,促膝深谈的情形,慨然表示,殿试及朝考以后,不求入翰林,不望做京官,只愿“榜下即用”去做州县,将来姓名能入“循吏传”,不负知己的一番期望之意。
“可喜可贺。”龚定庵也很高兴,举杯说道,“每次落第,总不免怏怏,只有这一回,毫无遗憾。”
话虽如此,龚定庵又岂能将这一次的失意,真的置之度外。这天客人辞去以后,复又借酒浇愁,以致大醉,到黎明时分方始上床,整整睡了一天。
领出“落卷”来一看,才知道荐而未中。房考官叫周贻徽,字誉之,广西临桂人,嘉庆廿二年的翰林,现任编修。照规矩,仍旧算是老师。龚定庵打听到了周贻徽的住处,封了八两银子的贽敬去拜门,帖子递了进去,周贻徽立即接见,当面退还贽敬。
“万不敢当,万不敢当。论到学问,我当南面。”周贻徽又说,“我这一回中了八位,大家都说我‘房运’好,以我自己看,力荐足下,未能如愿,房运是坏透了。”
“原是门生福薄。”龚定庵问道,“这回被黜,想来是策论不好?”
“不是,不是!只怪我开头荐得太多,荐到足下,总裁以额满见遗,我曾经要求换一卷,总裁亦复不许,真是‘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说着,周贻徽黯然摇首,脸有余恨。
龚定庵无词以慰,只好找别的话来谈,想起刘仲范的意外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