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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护士给她换了瓶药水，向门走来，只留下一声叹息。
护士走过我身边时，我唤住她，想问问那对夫妻的情况。“尿结石，检查出来时，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为避免对胎儿的伤害，没有开刀，也不能服用止痛的药物，只能通过输液，用些副作用小的药。一直要到生下孩子后，才能开刀。”
护士的话音刚落，男人就走了出来，手上端着一只拉面碗，碗上有樱花的记号，我认得那是街角“圣元”拉面店的碗。经过我身边时，男人微微笑了一下，朝我点点头。一瞬间的恍惚，我仿佛见到面碗里剩下的汤颤了下，晃出一圈浅纹。
“还有几个月？”男人走远后，我轻轻地问。
“孩子已经八个月了。”护士小姐脸上的微笑灿烂而骄傲。“妻子喜欢吃拉面，孕妇的胃口不好，她丈夫就每天去买拉面，吃完后再把碗还回去。像今天，吊针打在右手，丈夫就一口口地喂她。”
心里掠过一丝酸痛，强忍着眼底的涩意，我也微笑着对护士说：“告诉他，在拉面里烫些肉片、鱼片和蔬菜，拉面没有营养。”
他们不害怕，他们那么相爱。
Ryoma，我突然，好想回家。
如果你现在不是在澳洲准备比赛的话。
慢慢走出医院，我忽然发现，东京的天，是史无前例的灰暗。
我想，如果还留在日本的话，我一定会忍受不了这些困难，终究会毫无尊严地回到你身边。
我知道我会的，我已依赖了你多年。从奶奶去世以后，不，是从我认识你开始，到我3个月前留下离婚协议书的时候。
“不能再这样下去，”我对自己说着。于是向不二哥借了笔钱，不顾不二哥充满着担忧和不敢置信的眼神，拜托他找人办好手续，逃难一样地窜来了捷克，奔到了布拉格。。
虽然所有的事情都是用最快的速度，但等我到布拉格时，还是已经到了七月初。剩下来的一个多月，我在医院旁边租了间房子，每天在医院周围散散步，或待在房子里画些简单的插画，来赚钱添置一些必要的小衣服和奶粉。
在预产期的前三天，我住进了医院，身边没有照顾自己的人，我不会冒险，即使住院费用真的很贵。
我没有想到，生孩子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尽管我已经阅读了很多这方面的书籍，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可整整十六个小时的疼痛还是把我折腾得几近虚脱。
当护士把孩子抱给我时，他在哭，我也在哭。没有丈夫在产房外等候，也没有爸爸会给他取名字。
我们就只剩下自己。
孩子满七天的时候，我给他想好了名字，叫小水。打电话向不二哥报喜时，不二哥万分奇怪地问我：“小水？樱乃，你不是说是个男孩子么？”
“是啊，有问题么？”我反问一句。
“呃，龙琦水，相当特别的名字。”
放下电话后，我仔细思考了一下，觉得龙琦水这个名字实在是不好听，所以，出生证明上，就填越前水吧。
“妈妈承认妈妈有私心，以后你肯定会被其他小孩子笑的，提前道歉了呦”手指抚过宝宝嫩红的眼皮，我知道下面藏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眸。
“上善若水，聚低谷而滋万物，小水，要坚强勇敢地去生活。”这是我当初说过的话，也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
有了小水后，我就考虑着买间房子。小水很容易吐奶，平均一天要喷个两三回奶，弄得屋子里到处是奶渍。而且他在地毯上留下的杰作实在让我担心房东太太会宰了我们。
谁说小宝宝拉的屎不臭的？天地良心！要知道我那时经常是一边哭着清洁地毯，一边看着放在水池边的育儿大全。房间里还有个小坏蛋，做了坏事，自己却哭得比我还响。
就在我已经看好了房子，付好了款，准备搬之前的两天，我们被房东太太赶了出来。原因是楼上的邻居打电话投诉我们三更半夜发出噪音，搅得周围邻居无法睡觉。
只好提前搬家。
在赶去新家的路上，我左手抱着正在睡觉，还流着口水的肇事者，右手提着只装满婴儿用品的大袋子，脸上的黑眼圈跟熊猫差不多大，狼狈无比。
真想问问这个小祖宗，跟他商量了那么多次，求他把作息时间改一改，白天哭完晚上睡觉，怎么就不听呢？
“一模一样的臭脾气。”暗自感叹了声，我已经欲哭无泪了。
刚刚出院时，手上还算宽裕，但到底是不二哥的钱，就算他一再地说可以放心用，我还是很小心地去计算。
没道理无缘无故地给别人找麻烦。
何况我早已下定了决心，这笔钱，一定要还给不二哥的。
所以在买房子时，选了一间比较偏僻的。第一，是清净；第二，是这间房是二手的，屋主要移民了，所以房子的价格开得很低，原本八成新的房子加上全套的家具，却只有同样规格空房的七成贵，尽管如此，我还是狠狠地杀了一下价。
这种事情，在那一年之前，我从来没有做过。杀价，绝对不是以前的龙琦樱乃会做的事情，那个害羞的、矜持的龙琦樱乃。
可以说，我是从二十四岁那年才开始长大的。有很多事情，都是到了那一年，或者说，到了那种情况下，我才开始学会做。
［正文：龙樱【浅河】4］
四．安定
第一眼看到那间房子时，小水就很喜欢，坐在我怀里手舞足蹈的，应该是因为房子后面有一个小花园，里面种了很多不同的花。从此以后，每天早晨，我都会拉着小水去花园里劳作一番，医生说小孩子多动一动会有好处，于是我放任他提着颜色鲜艳的塑料小桶和小铲子，在花园里转来转去，糟蹋着原先的主人辛勤的杰作。
这间房子有很多好处，比如说走十分钟的路，就有一家中型超市，很方便；比如说，邻居老比尔夫妇是对退休的老医生，所以小水有点小感冒不用太担心；比如说，小水很受欢迎，附近的学生、大妈、老人从我家走过，碰上这小子，捏捏脸，一颗糖基本上是少不了的。往往是我在房里或院子里辛苦地画着画，赚我们母子俩的生活费，他却脸红红，口袋满满，一副幸福状。
早就该料到的，琥珀色的大眼睛，肉乎乎的脸蛋，又没有他父亲的木头表情，这副样貌实在是很好用。
有几次实在是有些嫉妒这小子的待遇，就去抢他的巧克力。可是小水这家伙，完全继承了我小时侯的爱哭性格，我还没抢到手呢，他这边早已哭声大作，实在让人哭笑不得。
唯一的不好便是附近没有和他一样大的小孩子。我问过，这一带最小的小男孩是十二岁。
于是，他的玩伴便只剩下了他可怜的老妈我。
傍晚的时候，我会带着他去周围散步，拐弯时要经过一个墓地，里面有高出围墙很多的大树，长成一片郁郁葱葱，深墨的绿色仿佛要透过围墙，在外面渗出绿晕来一样。小水不喜欢太安静的地方，到了墓地旁边他就有些怕，小手揪着我的衣角。所以一开始，我总是绕过去。后来，比尔大叔谈话时偶然提起，我才知道，这里就是一代文学巨匠卡夫卡的安眠之地。
后来路过时，我便不再绕过去，却也不进去，只是沿着外墙走一会儿。
偶尔会想起以前看过的一篇小说，里面有个男孩子很喜欢布拉格。有一次，他和喜欢的女孩子谈到他最想去的地方，也就是布拉格的卡夫卡墓地。记得，他好象是这么形容的：
“那里的墓地像清幽静雅的花园。小叶杜鹃和伏地柏构成点点灌木。紫丁香、绣线菊、野姜花……他们的气味在空气里弥漫。夏天，树阴自上而下地笼罩，布谷鸟在什么地方悠长鸣叫……”
如果告诉别人，我住在布拉格，可是从未去过卡夫卡墓地，会不会被别人笑呢？
其实我很想告诉那个男孩子，卡夫卡的墓地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寂静，常常有人从这条街走过，去拜访已经故去的大师。虽然自己就是中文系的，但一直不喜欢太过森冷的文字，正因为如此才没有去拜谒过吧，我终究是喜欢明朗干净的文字。把小水作为理由，真是不应该。
“好象死了啊……”我稳住执着水壶的手，摇摇头，继续浇花。记忆中，在小说的最后，男孩因为白血病去世了，“老套的故事……”不知怎的，明知只是个虚幻的故事，我却依然为他感到可惜。
算不上是感谓，仅仅是，有些遗憾。
人常常为还没有做过的事情感到遗憾。
不知道那个男孩有没有遗憾过，他终究没能够陪着心爱的人，来一次布拉格。
也许去看一看卡夫卡的墓地，也许去布拉格广场，陪女孩许个愿。
听说布拉格广场的许愿池很灵验。
可惜没有试过，
终是遗憾。
记得故事里的女孩子，喜欢京都，喜欢三岛由纪夫笔下的金阁寺，喜欢那只永远翱翔在时间里的镀金铜凤凰，喜欢真如堂木制的回廊，喜欢那一片繁华烂漫的红叶……
微微一哂。
当年的自己，也是一样的。具体点说，是从十二岁，到二十四岁，一个美丽的梦，做了十二年。十二年，按中国的算法，正好是一个轮回。
十二年间，多少笑容，多少喜欢，喜欢画画，喜欢网球，喜欢朋香，喜欢越前龙马，喜欢很多很多的东西。
而现在呢，自己还能有那么肯定么？对自己的爱憎都掌握在自己手里的那种肯定。
时间就像是稀释后的硫酸，水分一天天地蒸发，浓度却越来越高，水分少到一定程度时，爱情便开始慢慢被腐蚀，最终留在心上的，只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洞，边缘留下了黑色的烧灼痕迹。
其实也可以把爱情比作一瓶稀硫酸。从这份爱情中得到的快乐是水，痛苦则是硫酸，当这份爱能够给予的快乐敌不过痛苦的时候，人们通常就会放手。
这是本能，没有谁愿意痛苦，如果可以选择。
这个时候，也是一条分界线。因为过了这条界线，硫酸的浓度只会不断增高，直到将真心烧灼到破碎。
化学书上说，强酸具有破坏蛋白质的作用。
生物书则告诉我们，蛋白质是构成人体细胞的重要成分。
所以得出的结论是：该放手时就要放手，这样才能保护自己。
再坚定的心，也抵不住硫酸的侵蚀。
这样想想，觉得自己还是满聪明的。喜欢在阳光灿烂的下午偷个懒，搬张小凳子，坐到屋后的小花园里，捧本相册来看。
我有小水还在我肚子里时医生给他照的照片，他出生后我更是不断地给他照相。有他笑的时候的，哭的时候的，撒娇要抱抱时候的，吃东西时候的，睡觉时候的……照片多到塞满了一个相册，还有一个香香的巧克力盒子。
想到小水每次拿到巧克力，先不吃，而是紧紧抓在小手里，放在鼻子边上猛嗅一番，再快乐地大叫几声“香香！妈妈，香——香！”紧接着的，就是一连串“咯咯咯咯”的笑声。
巧克力捂久了就会融化，这本是很简单的道理，但对于小水，我却怎么也说不通。只好听他伤心地大号着：“香香死了！哇——香香死了！”还得不停地跟着哄，陪着他把他的“香香”从手上刮下来，再埋到土里……
“妈妈！”宝贝儿子的叫声把我从思绪中拽了出来。我拍拍他的脑袋，让他也站在旁边一起看照片。不过，一会儿，他就觉得无趣了，自径到房里找他的玩具兄弟去了。
看着小水摇摇晃晃走进屋里的背影，我开始想念龙马。在认识到自己根本不可能忘掉他以后，我就放弃了克制自己，任思念泛滥下去。
很久以前，在我刚住定不久时，不二哥曾经向我提起，他想告诉龙马我的情况。不二哥始终认为，我剥夺了龙马的知情权，以及做一个父亲的权利。
“樱乃，你们应该好好谈谈，至少为了孩子。”不二哥的建议始终在脑海里回放着。
到底，该不该同意呢？我还是不敢见到龙马，太久没有见到，我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他。
我告诉不二哥我会考虑，而我也真的常常考虑这个问题，然后一考虑就是四年。
我想不二哥快被我气死了吧。我用了最笨的逃避方法——拖延，加上欺骗自己。
我给自己想了无数理由，告诉自己龙马爱我，想勉强补充一点勇气，可是又会被那一句“一点点”所打败。久而久之，也就不再去想这个问题，四年流水般过下来，不二哥倒也没有逼着我要答案。
说老实话，真是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