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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满囤怔怔地站住了。牛师傅从后边踢他屁股一脚,“你丢了魂了?”
田青心里明镜似的,因此当账房先生跟他刚一提亲,他就拒绝了,之后就去见了裘老板,他得把话说清楚,毕竟裘老板对他是一片诚意。
这个裘老板正美滋滋地等着田青来叫他老岳父、老泰山呢,没想到田青一见面就郑重地说:“裘老板,非常对不起。我不敢接受您的施舍。”
裘老板没听明白,“这怎么能算是施舍呢?严格地说,这应该叫报恩!如果不是你出手相救,我也许早就做了刘一刀的刀下之鬼了,即使我能活着回来,那一大笔赎金,也会让我的皮匠铺大伤元气嘛!”
“可是田青也有恩要报。在我被打入死牢的时候,有一个人,用婆家打发她回家的盘缠,买了两口棺材,要为我殉情而死。她天天用仅有的那点银元打点狱警,在死囚牢里给我疗伤,给我送饭,陪着我度过了那段最难熬的日子,还同我约定在奈何桥上相会。这个人就是豆花!裘老板,请您对您的女儿裘巧巧说,她是个非常聪明能干的姑娘,只是我田青没有这个福分。以她的容貌和家产,她会找到一个比田青更好的如意郎君的。”
裘老板这才回过味来,好一会儿他才说:“我会告诉她的。不过,既然你不愿意做我的上门女婿,有些话我就不得不说,有些事我就不得不做了。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同我的女儿还能在一个屋檐下出出进进吗?”裘老板心里挺不是味儿。
“裘老板,我今天回来就是向您辞工来了。”田青坦然地看着裘老板。
裘老板无奈地点点头说:“田青,你还要答应我一件事。因为你对我的皮匠铺太熟悉了,对我的客户也了如指掌。所以,你得答应我,至少两年之内,你不能做皮铺生意。”裘老板又提到了这事。田青点点头,“裘老板,您的要求合情合理,我答应您就是。”
“好吧,按我铺子的规矩,你可以去到账房多领两个月的薪水。田青,这三年多,你我从陌路人成为同路人,又从同路人成为仇人,后来你我又从恩人到合伙人。往后,你我要在同一个城市里讨生活,无论将来再发生什么事,你我最好不要再成为仇人。”裘老板说得诚恳。
“这也是我所希望的。”田青满口应承下来。
告辞了裘老板,田青出了门,不想巧巧疯了一样从前柜房里边跑了出来追上了田青,“我哪里比不上那个被土匪刘一刀玩剩下的骚货豆花?你说!”巧巧声嘶力竭地喊着。
田青站下了,咄咄逼人地看着裘巧巧:“裘大小姐!请你自重!”他抑制住火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允许你这么说豆花!”
“我……我就说她!”裘巧巧的眼里涌出泪水,咕哝道,“我哪里不如她啊?……”
这时,裘老板走出来叫住了巧巧,“回去!不许无礼!”裘老板又冲田青,“田青,你结账去吧。”
《走西口》十八(2)
裘巧巧气得一跺脚,“你个杀千刀的田青!你等着,我就是你一生一世也摆脱不开的仇人!”
裘老板叹了口气,“算了吧巧巧,就从田青娶豆花而不娶你这件事上看,他就是个不同凡响的山西汉子啊!还有,巧巧,你就是一百个看上他,现在也应该表现得弃如敝屣!”
“什么?”
“就是一双破草鞋。让你随手就把他扔了。你得有点儿尊严才行,你是我裘老板的女儿啊。”
裘巧巧回过味儿来,她冷笑道:“破草鞋?好,他就是一双破草鞋!不过我不是要把他扔了,是要把他拆巴了,剁巴了,烧了,烧成灰了!”裘巧巧脱下早上刚上脚的一双崭新的绣花鞋,光着脚冲到院子中央,把鞋子放在绷牛皮的架子上,拿起刮牛皮的弯刀使劲向鞋子砍去,一边砍一边说着;“弃如敝屣!剁巴了它!剁巴了它!……”伙计们看着都不敢吱声,私下里偷递着眼神儿。
账房先生和田青在屋里看见了这一幕,“嗐!裘巧巧小姐这回可让你气大发了。”
田青摇摇头,“先生,我要是背弃豆花,为了裘家的家产娶了裘巧巧,我下半辈子连自己都会看不起自己!”
“知子莫如母啊!你娘也这么跟我说过。”账房先生想起了淑贞的话,很是感慨。
“先生,这几天发生了这么多事,还没来得及向您打听打听我娘呢?”
“你娘很好,让你不用惦记她。”
“那就好。我和豆花完婚后,也准备回家一趟,去看看我娘。”田青背起自己的行李,“先生,我得重打锣鼓另开张了。”
账房先生往外送他,那双被裘巧巧剁得稀巴烂的绣花鞋扔在院子里,他摇了摇头,低声地嘱咐田青:“田青,裘巧巧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让裘老板惯坏了,飞扬跋扈,小心眼,嫉妒心极强,你以后要远远地躲着她。”
田青点了点头。
裘老板也是个明智之人,他已经有了主意,让裘巧巧嫁给梁满囤。
“你让我嫁给那个一扁担压不出个屁来的窝囊废?”裘巧巧一听就炸了。
“他那是老实,不是窝囊。”
“都一样!”巧巧气得直跺脚。
“不一样。田青确实机敏能干,可是他为人太傲慢,将来你嫁给他,他可不会听你的。你的性子又是事事都要说上句,你们俩在一起,那是针尖对麦芒,日子还有个过吗?梁满囤的能力、模样、学识比起田青是差了点儿,可是他能听你的,对你百依百顺!”裘老板为巧巧做着比较。
“我是一个犄角也看不上梁满囤!以前我就根本没正眼看过他!”巧巧说的倒是真话。
“那往后你就好好看看他。”裘老板板起了脸。
裘巧巧一屁股坐下了,她知道自己拗不过爹的,“我怎么这么倒霉呀!”
“错了。你没嫁给田青而嫁给梁满囤,对于你我来说,也许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你想一想,如果田青成了你的女婿,他是能听你的还是能听我的?要不了两年,裘记皮匠铺就得姓田!梁满囤就不一样了,他当了我家的上门女婿,皮匠铺永远都得姓裘!”
裘巧巧双手掩面,肩膀一抖一抖地哭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你长这么大,爹事事都依着你,这回,你的婚姻大事你得听爹的。你相信爹会把你往火坑里推吗?”裘巧巧摇摇头。
“那就听爹的,嫁给梁满囤,保管你一辈子说话说上句。”裘老板劝女儿。
裘巧巧嗫嚅道:“嫁给田青说下句也行。”
“不行!你是我们裘家千顷地里一根独苗苗,你最知道爹的心事,爹不想把裘家的香火断在我的手上啊。你招个上门女婿,生孩子得姓裘,续我们裘家的香火。以田青的个性,他能干吗?可梁满囤能干。”
《走西口》十八(3)
裘巧巧眼圈红了,“爹,您老放心吧,我不能让裘家断了香火,更不能让咱们裘记皮匠铺在我手里改了姓。我豁出去了!就嫁给梁满囤!”
裘老板眼里也涌出了泪水,裘巧巧一头扑在了裘老板的怀里,“爹!”
见巧巧已经答应了,裘老板立刻把账房先生叫来,如此一说。账房先生马上就去找满囤了。
梁满囤从账房先生那儿知道了自己将成为这个铺子的新主人了,他先是有些转不过弯,后来就抱着脑袋躺在大通铺上,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发呆。接下来眼前全是从小和田丹丹在一起的情景:和丹丹在一起干活,和她一起睡觉,丹丹把好吃的都给了他……他仿佛又听到了田丹丹的声音:“满囤,你长大了,还喜不喜欢丹丹?”
“喜欢。”那是他亲口说的。在走西口之前,他还说过:“丹丹,我到口外,就是累死也要让你和爹娘有饭吃、有衣穿。大富大贵的日子,我不敢想,可这辈子,我一定要让你过上不缺吃不少穿的日子……丹丹,我梁满囤向你发誓,我绝忘不了你对我的好,不管我混成啥样子,如果有一天变了心,就让我不得好死,死了没人埋,让狼狗咬……”
想到这儿,梁满囤吓得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可是很快地梁满囤又想起了这两年的艰辛,想到了自己挨的打……梁满囤忽地一下从大通铺上坐了起来。
他已经决定了,就娶巧巧!
梁满囤郑重其事地给账房先生回了话:做裘家的上门女婿。裘老板倒是没什么惊喜,马上着手准备操办婚事。
桌子上堆着一大摞大红请帖。账房先生在写请帖,裘老板和裘巧巧站在一边看着。“凡是包头城里大一点的商铺,还有官府、会馆,都要请到。”
“先生,别忘了,给田青和豆花也发请帖。我要让他们看看,本小姐是如何风风光光把一个穷光蛋变成裘记皮匠铺的少掌柜的!”
裘老板打断女儿,“啊,给‘想回家山西莜面馆’的龚文佩和王南瓜发帖子。好歹我们也是在走西口的路上共过患难的朋友嘛!”账房先生一一写好。
田耀祖自然也接到了请帖,当他看清是裘巧巧和梁满囤结婚时,气得一下子把请帖撕得粉碎。“梁满囤!你这个停妻再娶的陈世美!你这个见利忘义的白眼狼!我让你结婚!我让你他娘的发昏!”田耀祖骂够了,气呼呼地坐在了桌前,铺纸研墨,他要替女儿出口气……
田青在莜面馆也接到了请柬,他把请柬狠狠地摔在地上,转身就去找梁满囤。
梁满囤正在皮匠铺大门口美滋滋地指挥伙计们贴喜字,回头看见了田青,吓得一激灵。
田青怒气冲冲地看着梁满囤,“梁满囤,你跟我走!”
“我不去。”满囤害怕地往后缩着。
田青压低声音冲着梁满囤的耳朵:“那,你是想让我直接告诉裘老板你是我的姐夫?还是想让我告诉裘巧巧,她是你的二房?”
梁满囤吓得咽了一口唾沫。
田青不容置疑地命令说:“跟我走!”
“好好好,我跟你走。”梁满囤顺从地跟着田青走了。瘦猴和几个伙计都纳闷地看着田青和梁满囤……两人来到城外河滩,田青一个飞脚将梁满囤踢得仰面朝天倒在地上。田青上前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梁满囤从地上拎了起来,照着面门又是一拳。梁满囤“哎呀”一声应声倒地,嘴角流出了鲜红的血。
“田青!你别打了!你忘了,我们离家的时候,你姐姐还嘱咐你,让你好好照顾我……”梁满囤两手撑地跪了起来,声泪俱下地求着。
《走西口》十八(4)
田青蔑视地看着梁满囤,“你还有脸提我姐姐!”
“田青,你打死我吧!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愿意再当穷鬼了!我就是死了也再不愿意当这个受气的学徒了!我要想发财,要想像人一样地活着,只有走这一步丧良心的棋了。我对不起你姐姐!我不是人!我知道我是做了缺大德的事了!我伤天害理!”梁满囤抡圆了巴掌,开始抽自己的耳光,“我该打!我该罚!我该打!我该罚!”
田青瞪视着梁满囤:“你该死!”
梁满囤吓了一跳,跪在自己的脚后跟上,胆怯地看着田青,又哭诉了起来:“可是,田青,你也得替我想一想。”
“我替你想?你替我姐姐想过吗?”
“你让我说完行不?”
“好,你说吧,你要是说不出个四五六来,我今天就废了你!你还想当新郎?我让你当瘸狼!”
“田青!你别忘了,你被官府抓住要砍头的时候,去法场给你送行,替你收尸的是我梁满囤!”
田青怔了一下。
梁满囤还在哭诉着:“田青,你姐来我们家当童养媳的时候,她已经九岁了,我那时候才刚满一周岁。我是她抱大的,带大的。要是我没有跟你一起走西口,我会像许多小女婿一样跟她生儿育女,厮守一辈子。我做梦都没想过,我会当裘老板的上门女婿。我看见你经常往家里寄钱,我却分文不挣,我也是个大男人,应名我还是你的姐夫,你知道我的心里是什么感觉吗?就像刀剜的一样!就是这样,我向你张过嘴没有?没有!后来,是豆花把耳环借给了我,让我当了,还有那个开棺材铺的田老板,借给我十块银元,我托人捎回家去,还是田老板替我写的信。你也知道,我爹娘年纪大了,一直是你姐姐当家,我捎钱,就是给你姐姐!我……我没有忘记她带我疼我的恩德!”
田青叹了口气,看着梁满囤。
“田青,我比不了你,你念过书,又有一身好武艺。我……我只有一身力气。就是被劫去当土匪吧,你是三当家的,我呢——小喽啰!在裘记皮匠铺,你是穿长衫的外柜,我是光膀子扎围裙出苦力的臭皮匠!你住账房,我睡的是对面炕大通铺。一到晚上,这个打呼噜,那个咬牙放屁吧嗒嘴……就是我们家的猪,住的地方也比我躺的地方大。你,一大早起来,连洗脸水都是小徒弟给端去的。我呢,还得屁颠屁颠地给师傅倒尿壶!两年哪!七百多天,我挨过多少回打,受了多少回气!我忍哪,忍哪,就盼着出了徒,能挣上一脚踢不倒的钱,好口攒肚挪地省下来,捎回家去养我的二老爹娘和你姐姐!再往后,我想都不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