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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东篱道:“此物叫做海市蜃楼,乃是凡间一切最美事物的倒影,镜花水月,说白了就是一场空欢喜。”
第28节:海市蜃楼(28)
金猊伸手在荀令眼前晃了晃,见他毫无反应,哼道:“睁着眼睛睡着,这该不会就是海市蜃楼的最大威力吧?”
任东篱道:“在他的意识里,大家仍然好端端地喝酒聊天,他所看到的一切,可以是我操纵的,也可以是他潜意里识的欲念,随便了。”
金猊突然无比庆幸自己与生俱来的体质,他简直无法想象自己有朝一日朝着任东篱一口一个“夫君”的光景,哪怕是虚假的也不行!
“怎么,你有什么私密的话想对我说?上次在红粉居嫌我碍事,撒了把天上香的账我还没跟你算。”
任东篱笑道:“都说了是试探,不过,你若要补偿……也不是不可以。”
金猊瞪道:“不是想给我兜头一记海市蜃楼吧!虚假的补偿不要,真金白银比较实在。”
任东篱道:“原来你长得如花娇颜,骨子里却这么铜臭。俗话说面由心生,怎么你看起来一点都不市侩呢?”
金猊道:“任东篱,你是在调戏我吗?我不会介、意的!为一些嘴巴坏的人暴跳如雷不值得。”
任东篱道:“嗯,是啊,很有可能当你醒来,发现一切都只是南柯一梦,你曾经为之愤怒和欣喜的事物,根本不曾存在,就像我此刻坐在这里喝酒聊天调戏你,也许只是你脑海里的情景。”
金猊道:“你又来一本正经地说胡话,你此刻坐在这里喝酒聊天兼调戏我,这些又怎会不是真的?就算再隔十年,我也会记得世间还有你这么嚣狂的人!”
任东篱“呵呵”笑道:“那如果换成别人这样调戏你,下场会怎样?”
金猊不假思索道:“不是烧糊也是大卸八块。”
“那就是了,如果我不是你梦里的人,为何三番五次戏弄你后还能好端端的?”
这次她没抚琴,却有清音绕耳;没有曼陀罗,却鼻翼流香,简单一句反问,却勾起他无限遐思……自己为何会让这个无情画舸有事没事地再三调戏,恐怕不只是她后台强大这么简单吧?
如果一切都是南柯一梦,镜花水月,海市蜃楼……
金猊缓缓拿起酒杯,任琼浆滑入咽喉,细细思索这个问题。
任东篱拿着酒杯的那只手却越过桌面,托起他的下巴,微微凉意自指尖传来。金猊垂下眼帘瞥一眼,那绣着金线的袖边滑下,露出雪白手腕,如果不是竹林里惊为天人的第一眼,谁愿意相信这种轻佻动作会出自一位知书达理的名门闺秀?
任东篱轻轻摩挲着金猊颈部的皮肤,淡淡地道:“做这样的梦,醒来后是什么感觉呢?”
什么感觉?他也说不上来……朦朦胧胧,好像中了幻毒一样,莫非……这就是海市蜃楼?
金猊突然眼神一冷,抬手格开任东篱的手腕,哼道:“差点中你的计,要不是我想起来自己体质特殊,幻术之类统统无用……”说到这里,突然一顿。
任东篱笑道:“怎么,你终于想起来幻术对你无用了吗?”
金猊一怔,没有任何幻术还说出这番乱七八糟的话,他不是不打自招嘛!挑眉望去,任东篱一副得逞样地含住筷尖上的鱼肉,金猊突然有个奇怪的念头冒出。
什么是海市蜃楼……真能让人看到欲念中最渴望的事物吗?我在渴望什么?我自己也想知道啊……
13
最清醒的人和最糊涂的人一样痛苦,人生快意,在于半醉半醒之间。
远远望去,湖心亭之上,一道修长身影伫立。
来人笑道:“带着人人垂涎的奇宝,还能如约归还,挚友真是又一次叫陆某心悦诚服。”
任东篱笑道:“好借好还再借不难,不这样,又怎能为下一次开口作铺垫呢?”
说着,两本残册合二为一,全书奉上。
陆抉微接过,只是掂了掂,也不翻检便笑道:“好友的人品风度,陆某向来是信得过的。”
任东篱道:“那最好了,就不知陆兄肯不肯赏脸翻译一下?”
陆抉微笑道:“呵呵,世间万事万物,不要看那么透彻比较好啊,东篱你已经够聪明了,再厉害的话,叫我们这些男人如何治理天下?”
任东篱淡淡一笑,“说到底就是怕我窥破天机,借此对付你咯?”
陆抉微道:“其实,所有事都是注定的……”
任东篱冷冷道:“谬论。”
顿一顿,她又道:“你知道我的坚持,未来如何对我并不重要,我要知道的,不过是过去,关于我娘……”
陆抉微柔声道:“过去的事,比未来更难改变,既然如此,放它平静逝去才合理。”
“我没想过改变什么,我只要知道为什么!”任东篱道,“娘亲不辞而别的真正原因,只有弄清楚才能化解兄弟尤其是二姐对她的恨意。”
陆抉微略作思量,道:“如果我帮你弄清楚你母亲当年与世隔绝的用意,你是不是也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第29节:海市蜃楼(29)
“什么?”
“中立!别再助纣为虐。”
任东篱垂下眼帘想了数秒,干脆道:“可以,不过,如果牵涉到他们的生命安全,我决不会等闲视之。”
陆抉微笑道:“那个自然,陆某再缺德也不想好友家破人亡啊。”
任东篱盯住他道:“什么时候给我结果?”
陆抉微道:“最多腊月月底,陆某就会让你实现你今日许下的诺言。”
腊月二十三,大雪自子夜时分开始飘落,到了卯时,稍作停歇,早食刚过,便又随着路上的行人一道,渐渐密集起来。
付家小姐瑶薇别了父母,在贴身丫头凝香的侍候下乘上马车去城外贫民乞丐出没的破窑布施。新年将至,一切都在热闹中带了一丝祥和,车轮碾过雪地,“咯吱咯吱”的声音有节奏地传来。瑶薇撩起帘子,看孩子们在街上拍手唱着歌儿:“腊月二十三,灶君爷爷您上天,嘴里吃了糖饧板,玉皇面前免开言,回到咱家过大年,有米有面有衣穿……”
孩童们对过年的盼望,无非是衣食温饱、有玩有闹,而这些渴望对于华旭镇上首屈一指的富户付家来说,真是微不足道。
出了城,沿着大道再行数里,便是破败不成形的间间草房,在寒风中摇摇欲坠,付瑶薇嘱咐两个丫头取下食盒过去分发,凝香跟随自家主子多年,较新来的笑梅老练许多,无须详细指点便打理得周全妥当。
又待了一会,凝香和笑梅挽着空盒子回来,笑着说:“小姐辛苦啦,这儿的住户个个千恩万谢,咱们回去吧,府里还有好些事要做呢。”
付瑶薇点一点头,让车夫启程,目的地却不是镇上付府,而是东去数里五华山上的观音庙。
她自有打算。过了腊月二十三,诸神上天,百无禁忌,正是“赶乱婚”的时候,每每到年底,娶媳妇、嫁闺女的人家特别多,有道是“岁晏乡村嫁娶忙,宜春帖子逗春光。灯前姊妹私相语,守岁今年是洞房。”明天,镇上与付家齐名的望族苗家便要来迎亲了。
她与苗家公子也算是青梅竹马,但是,离做夫妻却还欠缺那么些微妙的缘分,也许是自己太不安于室内了吧,竟妄想着要出去闯荡一番,可是想归想,真要她风餐露宿,远离锦衣玉食,这样的决心还是下不了的。
心内正惆怅,耳畔只听一直盯着窗外的笑梅“哎呀”了一声,回头说:“小姐,前面的路好像坏了!”
付瑶薇凑上前望了望,隐隐约约地看不大清楚,于是对凝香投去一眼,“去瞧瞧吧。”
凝香下车,不一会儿跑来禀报:“小姐,路的确是坏了,整个从中断开的,好奇怪哦。”
付瑶薇顿觉扫兴,心中暗忖,难道老天都不让她得偿所愿?一边想着一边失望道:“那回去吧。”
马车刚刚回转,方才空旷的来路上却站了一个人,天气已经够冷,此人却还轻摇羽扇,衣袂飘动,说不出的仙风道骨。
付瑶薇正在思索此人因何拦路,只听那人笑道:“付小姐,在下陆抉微,并无半点恶意,只想请小姐移步红粉居,做客一盏茶的工夫,还请小姐行个方便。”
此镇虽非名镇,但付瑶薇身为镇上大户人家的女儿,又一心憧憬江湖生活,对武林盟主的名字自然如雷贯耳,略微一怔便惊喜道:“难道……你是观棋君子?”
陆抉微微笑点头,侧身道:“付小姐请。”
付瑶薇按捺住满心欢喜,急忙催动车夫紧随其后。
二人在湖心亭坐定,北风劲吹,付瑶薇忍不住将手合在唇边呵气取暖,看一眼湖边房舍,不解道:“陆公子,我们为何不能入房谈话呢?”
陆抉微笑道:“这里虽然寒冷,却是一个使人清醒的好地方,每当我有所犹豫,就会在这里研茶,付小姐,喝一杯吧。”
付瑶薇道了谢,接过来时只觉一股扑鼻浓香,跟其他茶叶迥然不同,忍不住问:“这是什么茶?好香!”
陆抉微笑道:“这叫海市蜃楼,不仅仅是香气之中的极品,也包含了其余很多人生难求的美好感情。付小姐,你感觉到了什么?”
付瑶薇喝一口,思索道:“我……我感觉到……”
陆抉微道:“所谓海市蜃楼,乃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幻象,越是陷入绝境,所看到的幻象就越加美好,这种欲望和现实之间强烈的落差,足以让人痛不欲生。试问一个人如果始终面对逆势,也许还能凭借一股意念支撑下去,可如果此时,突然给他一个虚假的仙境,再将他唤醒,很难有人不在清醒后崩溃得一败涂地。”
付瑶薇道:“瑶薇不是太明白,不过,茶很香,很好喝,谢谢陆公子款待……时候不早,瑶薇要离开了。”
陆抉微看她一眼,神色温柔,道:“付小姐,你明日就要出阁,嫁为人妇,心中可有遗憾?”
第30节:海市蜃楼(30)
付瑶薇一怔,竟是无言以对。
陆抉微道:“苗公子是个正人君子,和付小姐门当户对,可说是天作之合,付小姐还有什么不满吗?”
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这个人,就好像对着一个认识多年的知己,付瑶薇竟有一股倾诉的欲望,想把一切都告诉他。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没有反驳的余地,虽然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但……自己一生竟就这样,波澜不惊地托付给了一个人,总觉得脚下空落落的,很不踏实。”
陆抉微淡淡笑道:“如果有一个机会,让你能了解自己所要嫁的人是不是值得托付终身,你愿意试吗?”
付瑶薇愣住,迟疑半晌还是问道:“要怎样做?”
陆抉微笑了笑,道:“付小姐你在红粉居小住几日,陆某帮你约苗公子前来,届时你便可以验证。对了,茶还要吗?”
付瑶薇不假思索地点头,这一杯茶下去,天气都奇迹般地变得有如春初般和煦。
陆抉微笑着为她添上茶,又道:“但是海市蜃楼只能浅尝即止,不然喝完一杯,又喝一杯,真的很有可能永无休止地喝下去。做人,不该完全沉溺,也不该置身事外,半醉半醒,乃是最好的处世态度。”
付瑶薇点着头,已经懒得去思考这番话,她满脑子想的都是喝完这杯再喝一杯……就这样永无止境地喝下去。
陆抉微将茶壶放在桌上,目光投向结冰的湖面,眼中缓缓浮起笑意。
昔日夹道桂花、漫山红枫,此时已变成了素雅的腊梅。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风雪中,那两扇斑驳的铁门在视线中一片模糊。
任东篱缓缓前行,来到烛架旁,上面的蜡烛都已不足半寸,显示着庙观凋落残破乏人问津的事实。
她伸手去触,然而在冰冻了几十个昼夜后,蜡烛早已脆弱不堪,轻轻一碰就碎裂在地。任东篱若有所思,收回手来,淡淡叹一口气,刚要去推铁门,那门自动开了。
每次传话的老尼站在那里,双手合十,任东篱也回了一礼,迫不及待道:“请问师太……”
老尼道:“这次,夫人只让贫尼传一句话给三小姐。”
任东篱道:“请说。”
老尼道:“不要赴约。”
任东篱一怔,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