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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窗外朝上望去，居然看不见天空。香港这个城市的建筑密度实在太高了，拥挤得居然不给人留下一点天空。窗外也没有风景，对面就是人家，近得可以看见别人家客厅的摆设。
这个城市真的太拥挤了，小米想。六百万男女老少生活在这么小的地方实在叫人有透不过气的感觉。厌倦，真的厌倦极了，小米心里冒出这样的想法。
她想起好朋友西西。当她俩还是年轻女孩子时，整天在一起逛街，晚上流连在尖东广场维多利海港说些胡话不想回家。西西有一回说：“结婚真可怕呀，一辈子用同一个丈夫。”小米当时听了笑得要死，在西西的脑子里，丈夫居然是用的。
小米现在已结婚八年了，套用西西的话来讲，就是用同一个丈夫已八年了，也可反过来说，被同一个男人用了八年。
而西西至今还没有结婚。她生长在一个天主教家庭，父母对她管教极其严厉，但这便没有令她成为一个乖乖小女人，她反而我行我素，过着无拘无束纵情姿意的生活，在这个城市的空间里不停流动和飘泊，不肯固定下来。她有时固定和一个男人同居，有时又同时有两个以上不固定的男朋友，有时也一个男朋友也没有，她似乎不喜欢在没有男人的寂寞里呆上一天，没有男朋友，她就去中环兰桂坊泡酒吧，她生活里总是有些暧昧的男人。
至于西西的工作，比身边的男人换得更快。她做过地产经纪、保险经纪、美容顾问、广告设计、市场推广、娱乐记者，甚至还给一个什么时装杂志写过一段时期专栏，推介些最时尚的化妆品和时装品牌，谈论怎样做最时尚的打扮。西西谈不上有才华和学问，但她多的是小聪明。最近听说她从此要安心下来专注写作。做一个自由撰稿人。
西西用各种姿势和色彩把她的生活弄得像一支酒醉的探戈。而小米在一间公司里呆了十年，从初级会计文员做到中级会计文员做到今天的高级会计文员，结婚八年了，婚后第三年生了个儿子，儿子每年长了一岁。供着一层二百一十万元的房子，已供了一百一十万元了，还差整一百万元，丈夫jerry从一个初级技术主任混到了一个部门经理。
小米想，这一辈子就这样子了，不用去揣想，未来的样子看得见。二十年后小米变老二十岁，儿子比现在大二十岁，jerry比现在老二十岁，楼已供完了。功业圆满。没有任何幻想的余地，只需像机器一样按固定的频率和速度朝同一方向去旋转，如果不发生意外的故障。
婚姻就是一辈子用同一睡姿和同一个男人睡在同一床上，生活就是一辈子住在同一所房子里直至死去，工作就是在同一间公司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每天做同样的事情直至退休。
大概就这样子吧。
可是有一天，小米突然发现没有了一件东西——爱情。她和jerry曾经是有爱情的，以前他们晚上睡在一起总是要搂着睡的。现在jerry独自睡在儿子的小睡房里去了。变成儿子和小米睡了。小米忘记了jerry是在哪一天不再睡在自己的身边的，她一直没有感觉呀。
等她在某一天晚上意识到这件事时，她也才发现爱情没有了。
爱情是死去了吗？肯定不是，米想，任何东西死的时候会有痛的感觉，但米从来没有痛的感觉，她和jerry这么多年连嘴也没吵过。
那它是悄悄的逃跑了。在每一天你不经意时，爱情可能一直在密谋着逃跑，它一定是厌倦了这种没有激情和幻想余地的生活，它不喜欢没有色彩，不喜欢没有生气，也不喜欢这间看不见风景和天空的房子，可能还不喜欢jerry刮得没有一点胡须的下巴和一尘不染的皮鞋，也不喜欢米一年四季那几套灰色和黑色的套装。总之，爱情从这所房子里逃跑了。
小米对jerry说：“我们离婚吧。”
“不，我们不能离婚，我们的房子还没有供完，我们有孩子。”
“不，我要离婚。”
“我们不离婚吧，但我们可以分手。我们可以各自找寻自己的感情生活。我们得一起生活，一起把孩子养大，一起把楼供完。”
“没有爱情了，我们在一起生活还有什么意思？”
“虽然我们不再睡在同一张床上了，但我们可以做一起生活的伴侣，一起面对生活的朋友，一起养孩子一起供楼的搭档，生活就好像一场战争，我们是战友。”
这场对话已是一年前的了。小米的生活并没有丝毫改变，在同一间公司上班，继续和jerry一起生活，日子这样过着，并没有痛苦的感觉。
不知jerry是否找到了他的感情生活，小米没有，小米不相信这么拥挤的城市还有爱情的空间。
她现在捧着加了冰和柠檬和酸杨梅的苏打水坐在沙发上，心里很空洞，像穿了一个很深的洞，不知如何填补。她喝了一回自己配制的苏打水，味道确实是很酸很怪，这种配法是任何人都想不出的，所以那种味道别人也不会知道。
jerry可怜，我可悲，生活很无奈，小米这样想。然后就有眼泪流下来，流了很多，有几颗滴在了苏打水杯子里，米又喝了一口掺了眼泪的苏打水，别人无论如何想像不到她的苏打水味道。给苏打水加些柠檬，给眼泪加些冰，那种滋味……小米喝了一口又一口，把那杯掺了眼泪的苏打水喝完了。
枕边人
他一生中大部分的夜晚，都是睡在两个女人身边的。
在他上大学之前，他在母亲的身边睡了18年，这是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是遗腹子，一出世就只有母亲，夜夜睡在母亲身边。他习惯闻着母亲的体味睡觉。18年里，睡在母亲身边的男人就是他。母亲守寡至今，她今年快八十岁了。
后来他离开母亲，去上海读了四年大学。那四年，他孤枕独眠。那四年，他有说不出的十分苦闷和抑郁，失落和孤独。
大学一毕业，母亲就安排他相亲，和一个又一个女孩相看，他和母亲同时选中了她。她没什么文化，也不漂亮，他不是看中了她的脸，而是认出了她的气味。
25岁那年和她结婚，婚后三十多年岁月，大部分夜晚都是睡在她的身边。
他在报馆工作，习惯了每天凌晨三四点才睡。而她，总是在十点就睡去了。他躺到床上去，她从来不会醒来，睡得很死。有时觉得她就是床，床就是她。总之每个夜晚他去睡觉时，她一定在靠里那个位置，以那个姿势，用那种节奏呼吸。
有一次，她母亲病了，她回去过夜，结果他辗转反侧了一整夜也睡不着，却不知道少了什么，后来才想起，床上少了她。
她的身材很臃肿，脸孔平板，脸上有雀斑，呼吸的时候嘴微微张开，两片嘴唇有些厚。
她从来就不漂亮，所以现在老了也不觉得她丑。
他混得也算不错，有时也会在电视里露脸；也常常参加城中名人社交聚会，他从未带她出去露过脸。他见过很多同事朋友的老婆，而同事和朋友从来没见过他的老婆。他的名字也常常出现在报纸上，他自己也写些文章在报纸上，他甚至出过几本书，但书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她的名字。
他和她没什么话说。有时，他也偶尔在外面过夜，睡在别的女人身边，那种感觉真是让人觉得兴奋和激动，他心里常渴望有那样的夜晚，和那样性感美丽的女人。女人可以那么不同，有的像一个尤物。那种尤物般的女人好像专为色诱天下男人而生的。有一张极美丽的脸，柔软性感的身体，和那种不可言喻的风情，让人疯狂，让人念念不忘。只能是可遇不可求，遇到了也不能拥有，令他觉得人生是一件很漫长而极无趣的事。
他爱过一些女人。睡在一个女人身边，想着另一个女人，那滋味很难受。但后来，那些妖般的女人又走了，像昙花在他的夜晚开过，又有别的女人出现在他的面前，闪一下腰，眨一下眼，也走了。只有她，天天在这张床上睡姿不变，呼吸的节奏不变，想起这张床，也是三十多年不变，从新婚之夜，一万多个夜晚，就是这张大床，这个不漂亮的女人。人生怎么如此耐得起消磨，这个女人怎么如此耐得起消磨，这张床怎么如此耐得起消磨？一对男女在这张床上睡了三十多年，那是因为他们的夜晚从不激烈，太平静。她是这样一个平静的女人，似乎从不起波澜，忆起新婚的日子，任他热情似火，她只是静静地躺着，有时他也恼了：“你就不能有所表示吗？喜欢，你就叫出来呀！”她还是没有声音，只是平静地舒展她的身体。
大部分的男女之事，都是发生在和她的夜晚。
而最刻骨铭心的夜晚，偏偏是一些和别的女人的夜晚，不过那些夜晚很少。
他的很多朋友同事离婚又再娶又离婚又再娶了，他从来没有那种想法，他觉得晚上如果没有这个女人睡在身边，换了别的女人，那些夜晚怎么过？
她似乎从不懂得嫉妒，不过，有一次，她嫉妒了。哭了，大哭大闹。
一天深夜，有一个女同事突然打电话给他。一开口就说：“我要去死。”她爱的那个男人是他的朋友，那个男人有妻室，受不了她的神经质和纠缠，要和他分手，她说要去死，那个男人也不理她。所以她只好打电话给他。他听她在电话里头歇斯底里，怕她一挂了电话就去跳楼，一直劝解她，和她说了三个小时，直到天亮那个女人答应不去死，他才挂了电话，他嗓子也讲哑了，握电话的手也麻痹了。睡在身边的她，一直听他讲了三个小时，她所听到的是她丈夫极尽温柔苦口婆心和一个女人讲了三个小时各种安慰的话，而他从来没有对她讲过这些话，他十年里对她讲的话恐怕也没有那三个小时多。她发现原来这个男人可以对一个女人这么好。
她以为他在外面有了女人。他向她解释，又花了三个小时，这是这一辈子对她讲话最多的一次，他告诉她，除了她，世上没有哪个女人可以代替她。讲到最后，他自己也流眼泪了，自己被自己感动了，他才真的发现，她真的是他生命里的女人。
他记得他对她说了这样一些话：“你知道么？没有你睡在我身边，我整晚睡不着的。我只喜欢闻你的气味，别的女人的气味，我闻了周身不舒服。你以为女人好看就有用了吗？年轻就有用了吗？别的女人再漂亮，和我有什幺关系？这一辈子我只在两个女人身边睡得着，一个是我母亲，一个是你。”
明年他就六十岁了，她和他同年，也六十岁。他想起一句话：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前世的事情他是不记得了，但他想和她一生相守，倒是一种宿命和姻缘。
孩子气的男人神经质的女人
他的确是孩子气十足的男人。我也许是一个神经质的女人。否则我怎么可以不停的写文字呢？我每天一定要写五千字，才能有一种舒服的感觉，好像说够了话。我非得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才肯完成一天。
他的孩子气可以消解我的一部份力气。他不断找各种理由和我争吵。因为我叫的菜不够好吃，因为我把他的衣服放在一个不适当的地方，因为我睡觉占了太多的地方，因为睡觉前我没有搂他一下，因为我在网络上回贴对一个男人太热情，因为我和一个朋友讲电话语气太亲密，因为我吃掉了一只鸡的最好吃的大腿部份……
他要找我吵架，要看到我气哭才肯结束一场战争。
我打不过他，因为我不比他年轻，甚至比他大三十天。
但我的神经质也可以有足够的伤害力吧。
我说：“你走，我们分手，你再不要来了。我不再爱你。”
我在半夜把他推出屋子，把他推到下雨的街上。他又走回来了，说忘了拿伞。我给了他伞，他说他还是不走了，我们和好吧。
至少在每一场小的战争里我是赢了。
遗失的枕头
“还有一个枕头在哪里呢？”我整理好床铺，铺好被子，却怎么也找不到另一个枕头。
房子这么小，枕头又没有脚，它一定在这房子里的，我在房间里摸索了一圈，却还是找不到另一个枕头。
最近我的视力开始出现严重的问题，看东西总是一片模糊，世界在我眼里好像总是黄昏的样子，所有的东西在我眼里都是隐隐约约，右边的脑袋剧痛，我可能很快就会失明了。
如果我彻底失明，那多么可怕。卧室的床边有一张有单人沙发，等我彻底失明以后，我就只能从早到晚坐在那张沙发上，一动不动，从清晨到黄昏，从春天到夏天，从现在坐到七十岁八十岁，我要一直坐在那张单人沙发上打发我的生命。我将什么也看不见，整天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慢慢枯老，只到死去。
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