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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的夜添了清凉,四处宫灯闪闪烁烁,映得甬道格外流光溢彩。两边有守夜宫人肃立,白日里气势恢弘的殿宇掩映其中,仿佛蒙着神秘的纱。殷其炳无心欣赏眼前的风景,他独自在甬道上来回徘徊着,也不知道来回了多少次,不停地朝皇后寝宫方向张望。
雪玫已经进去半个时辰了,这半个时辰如此的漫长,漫长得殷其炳近乎窒息。
皇帝至今尚未设立储君,名义上看,肖焜是大皇子,肖衡比肖焜小了四岁,似乎不能与兄长比肩,而在实际上却是霄壤之别了。肖焜习文,大皇子称号只能是个领衔架子,远不能如肖衡那般独领三军而举国倾心。
肖衡真正能行使统帅权力要等明年,可这有何区别?那些大小司马及其要塞将领,个个都是悍将,肖衡少年便练就一身功夫,跟着那些名将磨练出一副谋略头脑,教三军如臂使指般服从的,唯有他了。
所有这一切,殷其炳都看得清清楚楚,肖衡早晚会成为斡旋朝局的柱石人物,他就等这次的机遇际会。如果雪玫成了皇子妃,他殷其炳爵位在上,也是炙手可热的重臣。
雪玫的病会彻底根除,宋鹏说过,少则大半年,多则一年。
所以,殷其炳才会走这着险棋。虽然如此,他还是满心疑虑,脑子里蓦然闪出一个念头:雪玫要是选定了,如若皇上急着要在今年办婚事,哪可怎么办?
他还是没办法,依然要请宋鹏帮忙了。宋鹏神通广大,他会有法子的。
甬道两旁有虫吟唧唧声,远远的,有细碎的脚步声传来。殷其炳猛然抬眼,在手执彩绢宫灯的宫女引路下,雪玫缓步朝他走来,长袖裙带在夜风中摇摆。
见女儿没事,殷其炳大喜过望。宫女屈膝行礼后走了,殷其炳扶住雪玫的手臂往前走,雪玫的眼光端然向前,一言不发,步子有点僵硬。
殷其炳不安地看了看雪玫,听着雪玫的呼吸逐渐急迫,又不敢开口问她,只是扶着雪玫快步走。快到钟鼎广场了,已经看见他们的软轿了,雪玫一个踉跄,殷其炳紧紧扶住,低声提醒:“忍住,忍住……”
一到软轿前,殷其炳掀了帘,雪玫几乎是扑进了轿内,一口鲜血从嘴里喷射出来,整个人随即软瘫在了里面。在她失去知觉之前,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她甚至还清楚地告诉父亲:“娘娘说,我就是二皇子妃了……”
殷其炳长舒一口气,催促恭立两侧的轿夫:“起轿,回府!”
第2卷 第4章 媚眼盈盈处(三)
凝月一身云英紫帛裙,头上绕着四起大髻,繁复缀满了簪珥、步摇。那份沉重压得她丝毫不能扭动颈脖。她款步往前走,拖起层叠逶迤的帛裙,刚走了几圈,浑身已是汗腻腻的难受。
她这身打扮是时下宫中嫔妃最流行的,她必须学会。
“抬头,挺胸!”角落边冷眼观察的老嬷嬷走了过来,皱纹纵横的面皮耷拉着,将凝月胸围的绲带勒得更紧了些,枯树似的手顺势伸入,往上提了一把,凝月嫩白的胸沟若隐若现。
凝月一时满面通红,犹豫着,老嬤嬤突然抬起她的下巴,眼核瞪得要吃人一般:“这样最好,继续!”
凝月强撑起精神,继续在室内来回移步,老嬤嬤煞气寒人的眼神逐渐平和下来,满意地翘起了腿。
日复一日,她们在这个空阔的室内不知练习了多少遍,凝月依稀记得,她初来的时候,轩外的老梨树刚发了新芽,而如今已是枝叶蓬勃,绿意盎然了。
她的脸上是密密的一层汗,却也不再忸怩,一个转身,锦绣的裙幅以轻盈的姿势抖开,如水面漾起层层涟漪,遗下一缕耀眼的鲜艳,晕开后又瞬息恢复了平静。
老嬤嬤痴呆了似的看着,笑得脸上的皱纹更加深了。
“妙极!”门不知何时开了,宋鹏飘渺的身影,他双臂环胸,略带阴郁的脸上有了丝笑意。
老嬤嬤过去施礼,会意地抚起帕巾,施施然带上门走了。
宋鹏走到凝月面前,上下打量着她,凝月突然想到了什么,慌忙拢了拢胸襟。宋鹏仿若未觉,自顾沉吟:“裙拖六幅潇湘水,髻挽巫山一段云,这便是肖衡的景中人了。只可惜你要以另一张脸出现,凝月姑娘,你要明白。”
“凝月明白。”凝月垂下了眼眸,声音落得极低。她已经不止一次在镜中看到那张美丽的脸,却陌生得总让她心生悲凉之情。
是她的,又绝对不是她的。可她知道,她只能以这样的面目出现。
宋鹏进一步点拨她:“你不叫凝月,你要把自己换成另一个名字,切切牢记!”凝月刚要点头答应,宋鹏猛然拽住她的腰,凝月惊呼着一个旋转,整个人便飘进了宋鹏的怀里。
凝月几乎站不住,如若宋鹏一松手,她怕是要摔了,她只好紧紧抓住宋鹏的衣袖不肯撒手。宋鹏的脸又阴沉下来,不满道:“嬤嬤教你的难道是这样子?”凝月顿然领悟,抬袖勾住了宋鹏的颈脖,饱含剪剪秋水的眼眸望定宋鹏。
宋鹏这才松懈下来,他放开凝月,郑重道:“嗜欲之心,人皆有之。肖衡尚且年轻,遇到绝色美人,自然也会欲念难禁。你这趟只是代替别人进宫,断然不会将自己的身子白送了人。既要做到若即若离,还要把肖衡的心留住,你是聪明人,想必这些日子的教导对你有所帮助。”
凝月咬了咬下唇:“是。”
说话间,外面有仆人禀告:“老爷,御史大人急着找您,说有要事。”
宋鹏悠然一笑:“好事已近,买主送上门来了。”他不再理会凝月,径直出了屋门。走廊深处,老嬤嬤垂手等候着,宋鹏命令她:“继续操练,记住,要做到滴水不漏,万无一失。”
宋家是京城的大户,整座宅邸前后有十几进院子,院与院之间又是结构幽深,曲折蜿蜒的。宋鹏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才跨进正厅的月洞门,一眼就看见殷其炳背着手在厅外不停地徘徊。
“殷大人此来,定是有好消息了,宋某在此贺喜大人!”宋鹏笑着上前拱手。殷其炳欲言又止,拉宋鹏进了正厅,四处张望无人,方急迫道:“啊呀,宋老弟,果真被你料到了,你说怎么办?”
“哦?婚事果真快了,大喜大喜,殷大人马上就是皇上亲家公了。”宋鹏慢吞吞地调侃道。
“哪来的喜?这回要闯大祸了,我殷某的脑袋怕是要保不住了。”殷其炳哭丧了脸,“上回全靠宋老弟那几粒药丸,总算瞒天过海。今日懿旨下了,就在下月初六,雪玫一旦成了婚,纸就包不住火了,那可是欺君之罪啊!老弟,你帮殷某想想法子吧,殷某只能求你了!”
宋鹏可是一点都不着急,慢条斯理道:“殷大人,宋某只是个做生意的,靠点买卖苟延残喘。上回走水路,正遇江水上涨,陆路又不让通,那批货物就……唉,损失惨重啊!现今连体面的钟鸣鼎食都难以为继,还遑论什么奇术妙招?”
殷其炳自然听出宋鹏的弦外之音,虽然如他这样的大臣都是高官显爵,单靠朝廷的俸禄,日子根本谈不上奢侈,唯有暗中拿手中的权势与那些富商做点交换。这些年来,那些商贾富得流油,依然还不满足,非把高官显爵缩水干涸得只剩下外壳了才肯罢休。
权衡之下,殷其炳咬牙道:“行,以后的陆路也是宋老弟的了。”
宋鹏暗自满意,脸上依然是淡淡的笑,客气地将殷其炳迎向后花园。
后花园里树木参天,清寂寥落。宋鹏引着殷其炳走上榭台,站在高处环视荷花池的周围。但见前面轩室外站着两名女子,年老的正指示着年轻的抬脚走路,年轻的女子身着锦绣迤地的衣裙,娇韵款款地来回行走。
殷其炳不知道宋鹏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疑惑地看了宋鹏一眼。宋鹏的眼光落在年轻女子身上,没有任何的表情:“殷小姐的病情时有反复,这一年半载的不能露脸,只能先找一个人替她了。等殷小姐的顽疾去除,自可以顺顺当当把她送到肖衡的怀里,殷大人您看如何?”
殷其炳大喜:“如此甚是,不知这世上可有人代替小女?”
宋鹏朝轩室方向示意:“就是她。”
殷其炳定眼细瞧,一脸怫然:“宋老弟分明是在愚弄殷某!这女子虽然身段像雪玫,可外貌确实差异太大,何况雪玫是皇上皇后都见过的,这绝对不成!”
“大人不要着急。”宋鹏淡然而笑,朝轩室外打了个响指,年老的闻声将年轻女子带进了轩室。
殷其炳不明其意,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轩室的动静。不大一会,年轻的女子又袅袅娜娜地出来,这回殷其炳定睛一瞧,不禁脱口叫道:“雪玫!”
宋鹏仰首大笑:“殷大人,您的雪玫小姐可是在御史府里呢。”
殷其炳终于缓过神来,他的眼光定住“雪玫”,脸上笑开了花:“宋老弟名不虚传,真乃神人啊!此事就定了!”
第2卷 第4章 媚眼盈盈处(四)
凝月失神地坐在铜镜前,手中拿着这张轻薄透明的面皮,大铜镜子里映显出她清秀而端凝的面容。
她静静地端详着,伸手抚摸自己的脸,感受着那里的光滑细嫩。过不了多少日子,她怕是很难再见到自己的容颜了。
宋鹏的本事比料想的还惊人,她不知道这种奇异的易容术源自何处,宋鹏总是深不可测,神奇中透着慑人的诡秘。而她,也只能顺从于他,当然也为了自己的目的。
后面的帘勾儿轻轻一响,她从悠悠遐思中清醒过来,很娴熟地拿面皮往脸上抹去。等进房门的宋鹏缓步走到凝月的后面,大铜镜子里的是殷雪玫娇美的笑靥。
宋鹏满意地点头:“准备好了吗?”
凝月的声音显得轻柔:“是。”
更深人静,沿途官邸都是灯熄门闭,宋鹏的马车辚辚开到了殷其炳的御史府外。
御史府外的两盏巨大的灯笼照得府门雪亮,宋鹏略一思忖,吩咐车夫将车驶到偏门报号,廊下守门老仆一听是宋先生的马车,立即打开了车道大门,阴暗中马车长驱直入。到得第三进才停了,宋鹏领着头披纱巾的凝月下来,穿过内门来到正院。这正院后面一进是殷其炳的书房,幽暗的灯光下,殷其炳已经等候多时。
“跟我这边走。”殷其炳亲自执灯引路,又穿过了几道屏门,凝月已经闻到了阵阵槐花的芬芳。迷蒙如纱的月光伴着习习夜风洒过,院子里依然寂静无声。凝月抬眼,借着殷其炳手中的琉璃纱灯望去,依稀辨得门楣上“栖韶楼”三个大字。
厚重的铁钉木门轻轻滑开,幽暗的院子里立即有一股药香扑面而来。开门的是个垂髻丫鬟,躬身叫了声老爷,待抬头看见月光下的凝月,惊愕得“啊”了一声。
“蠢,这个时辰还煎什么药?”殷其炳站在门口皱起了眉头,“香巧,赶快进去告诉小姐,人过来了。”
唤作香巧的丫鬟答应了一声,又不可置信的看了看凝月,才进了庭院深处一座青砖大屋。
“宋老弟请稍候,小女这就出来。”殷其炳压低声音,因为有求于宋鹏,语气极是恭敬,“小女到了府上,定会给宋老弟添麻烦,殷某在此谢过。”
宋鹏的声音淡定从容:“好说,宋某受了殷大人的恩惠,承诺这一年半载定会治好雪玫小姐的病,绝不食言。”
两人心照不宣,阴暗中彼此嘿嘿笑起来。
一声筝鸣划破夜的寂静,屋内有人轻叹出声,游丝似的说话了:“爹爹,请那个人进来,女儿有几句话要交代。”
殷其炳小声催了凝月,凝月抬脚往里面走。只听里面轻微的一声咳嗽,香巧上前轻轻拉开了落地幔帐,又是一道薄如蝉翼的纱帐。纱帐内花梨木的卧榻隐隐可见,玳瑁石书案两头整齐地码着几摞麻纸简册,地面上摆放一口大藤箱,一副主人出远门的架势。南墙秦筝旁是一道纤柔的剪影。
凝月心头不禁猛地一颤,肃然无声地钉在屏风口不动了。那道剪影缓缓移动,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凝月知道,殷雪玫朝她走来了。
很快的,雪玫出现在凝月的面前,凝月看见了镜子里不止一次见到过的面容,那张熟悉的脸。
雪玫也在定定地看她,仿佛看着自己。她一身白色纱裙,外面大红的斗篷,秀发高挽,仙子般的美丽,脸上却是雪山般冰冷。
“我单独跟你说话,是想关照你几句。”雪玫的声音虽然轻柔,却是冷漠的,“你只是暂时代替我,望你记住,不许让他碰你。”
凝月一愣,随即明白雪玫的意思,答应道:“是。”
烛光下,雪玫眼眸里分明含了悒怨:“我只是身体不好,可我马上会好的,不会多长日子……”她突然激动起来,脸色有了嫣红,一手抚住了胸口。
“殷小姐,”凝月悠悠开口,很奇怪两人的声音也是如出一辙。“请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