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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低挣扎几番,到底还是移步上前,对苑碧道:“可觉得有何不适?”
苑碧微微摇了一下头,又对榻边的几个仆婢道:“都先退下。”
几人应一声是,就鱼贯退了出去。
苑碧略歪了歪脑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云低一番。云低疑惑道:“看甚?”
苑碧低笑一声:“我的阿云真是长大了呢,阿姐都不知阿云何时美貌至斯。”说完拍拍床沿示意云低坐下。
云低挨了床沿坐下,将苑碧的被子掖了掖。“什么美貌丑貌的,有什么要紧。你若真是看重,才该快快养好身体,谁又能美过你去。”
苑碧嗔道:“阿云是说我现在甚丑么?”
云低略作思考状:“可是要我实话说来?”
苑碧握了拳头轻轻朝云低捅了一下,稍卿,面上撤去微笑呢喃着说了一句:“真好……”
“如何个好?”云低问。
“还能再见你,真好。”苑碧长长的睫毛,微颤了颤,又说:“阿云,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云低握住她的手,叹息一声道:“说的什么胡话。”
苑碧定定望住云低,一双漆黑双眸仿若天际最璀璨的星子,即使病的如此狼狈,苑碧依旧美的惊人。她使了劲儿,从云低掌中抽出双手,展开来送到云低眼前。
“我都晓得。从回来的路上我就晓得了。”那语气中,听不出一丝波澜。顿了顿,苑碧又说道:“只怕再见不着你。还能相见,甚好。”
云低看着苑碧眸中倒影出得自己,一脸凄惶,只怕苑碧就是看了自己的脸色,也安心不了的。心中恼恨自己愚笨,只会给苑碧添堵。
“莫自责。阿云,你是我的阿妹。自小到大,我看着你吃了这许多苦,却什么都帮不上你。还常常牵连你受我的心疾之累……”苑碧说着声音已带哽咽。
云低急急回道:“说什么牵连,若不是我自幼病弱,你何至心疾频发。”
“好了,说这些做什么。我们自出生便注定命中缠绕不休。又怎么去分究竟谁欠了谁的……”苑碧说这一句时,眼神略偏了偏,好似看向了一个未知的远方。
云低总觉得苑碧这句话中带着一种落寞的情绪,不带分毫埋怨,就是一种无力的落寞。
又听苑碧道:“阿云,自小我就总想着,要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如此甚好,我总算死得其所。”才说了这一句,苑碧猛地咳嗽起来。
云低口中怒道:“说得什么胡话。休再言。”一边拿旁边的帕子帮她捂着,又倒了茶水来让她喝。
苑碧也不接茶水,只将口上捂着的帕子揭下来看,星星点点的全是血迹。苑碧苦笑一声:“再不想听,以后约莫真是听不到阿姐的唠叨了。”
云低一眼看见那染血的帕子,心中像刀绞着一般疼,手下不稳将装茶水的杯盏摔碎了一地。她这才不得不信,苑碧是真的病的很重了,许是……许是再也好不起来了……
一想到这里,云低突觉得再也没力气支撑什么。一下子软到在苑碧的床榻边,伏在她的膝上痛苦失声。自小,被下人们冷讽热嘲时她不曾哭过,被族里的孩子欺负她不曾哭过,被谢郎君视而不见她不曾哭过,甚至幼时得了伤寒差点失了性命她也不曾哭过。直至今日,她连哭两场,只因,这是苑碧。无人可以替代的苑碧啊。
苑碧轻抚着云低披散开的青丝,温声道:“阿云自小坚韧,我只许你哭这一次,自此以后再不许哭了。可记住了。”未几,又俯下身探到云低耳边说:“阿姐一直看着你呢……你若过得不好,阿姐也会难过。阿姐希望你此生都平安喜乐。”
云低也不想再徒惹苑碧难过,强自忍着,渐渐平息着心中苦痛。只是那一丝丝蔓延开来的绝望,怎么也按捺不住……
第十五章 孤云远去碧空尽(下)
窗外一轮寒月已升至半空,月是满月,照的一地银霜。但就是这月太明亮太圆满,反而衬得看不到一颗星了,给人一种孤寒之感,觉得沁凉。
窗内灯火通明,大到雕梁画栋小到笔墨纸砚,一应皆是气派非凡。屋内炭火烧的很旺,
紫檀木造就的大床沿上跪伏着一个身着白色衣袍的少女,她肩膀微微抽搐,似乎正委屈哭泣。床榻上半坐着另一名容颜略显苍白的少女,正轻轻摩挲着白衣少女铺散开的秀发,像在软言安抚。此景温情至极。
若不是略显苍白的少女,突兀地呕出一口鲜血。谁能想,如此娇艳的一个生命,竟已是病入膏肓。
云低见苑碧又呕出一大滩鲜红的血水,惊得连声喊外面候着的仆婢快去请李丞郎。
其他几个小婢又忙端了洗漱之物上前打理,云低斥退几人,亲自拿热巾沾了温水帮苑碧擦拭。
苑碧这口血一呕出来,气力已经很是不济,几次张口想再说些什么,都发不出声来。
云低连忙让她别再开口,好生歇着等李丞郎来。
李丞郎还未到,谢郎君已经匆匆赶至,口中慌乱言语着:“怎地这么不巧,又呕血,怎么又呕血,李丞郎才刚送出府去,怎这般不巧。”
他脚步踉跄着走到苑碧的榻前,差点不留神栽倒在地,才刚站稳,就一把捉住苑碧在外的手。昂昂男子,竟也哽咽不成声。
那一刻,云低突然原谅了谢郎君对她的种种不是,也理解了他对自己生母那种刻骨深情。想来,迁怒自己也只是他的一种发泄,若不,这么些年,他只怕早已支撑不下去。
苑碧歇了这好一会儿,终于攒了气力说出一句话:“父亲,莫要太悲痛伤了身体……阿碧还要一事要求你。”
谢郎君哑着嗓子问何事。
苑碧道:“父亲,阿碧想求父亲。若阿碧不孝就此长眠,父亲可否让云低借我之名入了族谱。”
谢郎君恼道:“你这是胡说什么……”
苑碧捂着帕子咳嗽了一阵,又闭目歇了一会儿才说:“阿碧只此一念,望父亲成全。”
谢郎君痛心至极,再说不出话来。
苑碧忽又睁开双眸,看向云低,痴痴地说:“阿云,若是旁人,我定要争一争的……却只有你……阿姐只愿你安好……”这一句已经是耗尽了苑碧最后一丝气力。说完,她对着云低缓慢的展出一个笑容,就闭上了双眸。
云低还自疑惑的想苑碧这一句话的意思。突听见谢郎君放声悲泣起来。
云低脑中“轰”的一下,但觉一股热气直往上涌,口中血腥味儿弥漫开来。
这当下,岐伯也领着李丞郎疾步走了进来。一看这光景,都愣在原地。
李丞郎稍一回神,忙上前探苑碧的气息。探完也只是一声长叹说:“中丞节哀。”说完也不再多留,留下也无用了。医者医病,医不了命啊。
谢郎君放声悲泣了约盏茶功夫,突然猛地回转过头来,嘶哑的问了一句:“哪个是女郎的贴身婢女?”他双眸哭的通红,这一句又问的森寒,让人直觉怕是祸事。
水月颤巍巍的强拽着寸步不想挪动的镜花往前站了两步,道:“小、小婢水月和镜花是,是女郎的贴身婢女。”
谢郎君问:“李丞郎说,女郎的心疾已拖延多日,为何无人禀告?”
水月和镜花对视一眼,无人敢回此话。
谢郎君气极,怒喝一声:“说!”
镜花惊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瑟瑟答道:“是女郎并不在府内,我不晓得,我不晓得。”
云低此时尚未缓过劲儿来,也不想再阻这事,人已去矣,谢郎君还能如何责怪苑碧呢。
谢郎君又问:“不在府内?不是说去寻道韫玩耍?白日不在府内,夜间就不能来报?女郎心疾复发,怎能还任她出去胡顽?”
水月正待解说一番,镜花已抢着答了:“女郎并不是去寻道韫小娘子,而是私自去了别处,这十几日都不在府内……”
水月恼恨又疑惑望了镜花一眼。这话,原本可以不说,遮掩一翻也就过去了。谢郎君虽正伤心在气头上,说到底也不会拿她们两个小婢女开罪。这镜花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个清清楚楚,想来除了撇清干系,或是还有其他私心啊。
谢郎君听了镜花如此一说,惊讶万分。苑碧私自离家十几日,自己竟压根不知晓。
这时刻,他又突然联想到了,李丞郎先前单独与他说的,苑碧这心疾复发已有一段时间,一直未曾医治,又兼这段时间身心俱累,这才导致苑碧的身体到了药石惘然的境地。他先时还当是苑碧陪着道韫一道,自然是为道韫的身世伤心了一回,这才致病。原来并不是。苑碧的夭折,是与她这趟的外出相关。
苑碧因何私自外出,竟还一去十几日,不与自己知晓。谢郎君心中的疑惑排山倒海似的直击打他的脑仁。额头里又像是一团突突的火焰,不知道该发泄到哪里。
强压下这许多心绪,谢郎君又问:“女郎因何外出,你们又为何不来禀告?”
这次水月不待镜花开口,就抢着说道:“我们也并不知女郎因何外出,是女郎自己严令我们不许说出去的。”
谢郎君气极:“女郎自私外出,你们竟敢知情不报,你们……你们真是胆子大得很。可是看我平时管教不严?既然你们如此听从女郎,便陪她一道去,好好服侍她吧……”
谢郎君其人一向温和,如此疾言厉色地训斥下人并不多见。这一番狠话一出来,当下水月和镜花就抖如筛糠,伏地不敢起身。
又听镜花哆嗦着声音说:“女郎外出之事,云低小娘子是知晓的,她也叮嘱过不准说出去。”
云低正自黯然伤心,突听提到自己,尚未反应过来是何状况。但觉一道森寒的目光直扫过来。一抬头,正对上这目光的主人谢郎君。
谢郎君一脸了悟之色,中还掺杂着几许蔑视,几许痛恨及几许下定决心的断然。
云低瞥一眼伏在地上,垂着首的镜花。明明看不见她的脸,就觉得能从她那一头垂泄而下的青丝中,瞅着她得意洋洋的神情。
谢郎君也不看跪伏的镜花,仍直直看着云低,只问:“你是说,女郎外出,这云低是知晓的。却又不许你们禀告?”
镜花垂首答道:“正是。”
云低这次算是听了个分明,原来如此。
她还一再为上次的一巴掌心中愧疚。原来,别人早谋算好了报复的招数,只等着狠狠地打还回来。
谢郎君眸光闪烁,眼底一片恨意清晰可现。
“可是如此?”
这一问,却是问的云低。
“我确是知晓苑碧外出之事,也确是叮嘱过不许禀告。”云低心中一片坦荡,不想做任何辩。
“你以为,苑碧出了事故,你便能取而代之?你便能成了谢氏女郎?”
谢郎君这一问侮辱之意溢于言表,不仅侮辱了云低的品性,也侮辱了云低对苑碧的拳拳回护之心。
云低只觉得自己胸膛中的那颗心,正一丝丝的凉了下去。苑碧已去,谢郎君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虽然她知道谢郎君从不将她放在心上。但至少,不该是如此的看低她啊。这便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思及此,云低自喉中溢出几丝压抑的轻笑。不答反问道:“那郎君以为,我可能如愿?”那笑声里有多少自嘲,那声音里有多少绝望。
谢郎君见云低这一笑答,心中更笃定了自己的猜想。一时只想将眼前这纤弱的少女亲手送入黄泉。谢郎君几步上前,大手一伸狠狠扼住了云低的脖颈。
怎么会有人如此狠毒,害死自己亲生的阿姐,怎么会……苑碧对她那么好……谢郎君如此想着,眸中血红一片,手下渐渐收紧。
云低将嘴角那抹笑意,又扩大几分,吃力的说道:“你终究还是这么做了,我一直以为这只是我幼时的一个噩梦,原是真的。”
谢郎君突地想起十几年前的那一日,那一日他颤抖着双手却终究没有下得手去。他突想起这十几年云低的乖顺,她从未主动要过什么,也从未对苑碧有丝毫嫉恨。苑碧疼她至深,她又何尝不是爱苑碧入骨?这些记忆纷沓而至,从谢郎君脑中的各各角落汇集起来。
谢郎君手下力道渐失,这些他都是知晓的,为何还是动了这手。是否,他从未放弃这执念。
阿竹已经去了,苑碧也去了,再不能接受,又如何。再迁怒,又能如何。
谢郎君忽觉得对自己这毫无道理的迁怒,有了几分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