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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郎君忽觉得对自己这毫无道理的迁怒,有了几分厌恶。
谢郎君的手臂渐渐地垂了下去。他看着云低,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终是没有说出口。只挥了挥手示意云低离开。
云低也不再说话,脚步浮软却仍旧一步步走了出去。
她一步步走着,脑中浮现出无数个夜晚纠缠着她的噩梦,梦中谢郎君举起双手扼向她的脖颈。就如同刚才一样。
她脚步一顿,迟疑一下,然后加快,走向了方才走过的那条通往后苑侧门的小径。
苑碧,我会如你所愿好好活下去,我不会任自己死在这里。
第十六章 谁家娇娘成少年
翌日一早,谢中丞府上又挂起了白绫重孝。这谢中丞府上自十几年前仙去了一位夫人,再没纳过正室,这又何来如此重孝。乌衣巷前来来去去的贩夫走卒消息灵便,一通议论就出了结果,原来是谢府上唯一一位嫡女夭折了。众人自是一番感叹,有说谢中丞为人良善老天不开眼,也有说这些高门大族正该添些晦气了……
纷纷议论的众人中,有一个身着粗葛布衣的少年,看相貌或有十三四岁,只是身材实在瘦弱,看着更添一些稚气。这少年面色苍白,直愣愣看着谢府门前悬起的白纱灯笼,也不与众人一道感叹,看着看着竟落下两行清泪。
一旁有碎嘴的婆子啧啧奇道:“这小郎倒像是真心难过,可与谢府有亲?”
少年见有几个人回过头来看他,慌忙拿衣袖朝脸上抹了几把回道:“怎敢去攀谢府,我这是迎风落泪的病症。”
婆子也不知何谓迎风落泪的病症,便不再搭腔,又续上话头兴致勃勃的与人说谢家的事故去了。
这少年,就是昨夜从谢府出来的云低。
昨夜出了谢府她才发现,自己身无分文,实在莽撞。当下敲开一间最近的典当铺子,将自己的一身绫罗衣裳换成了粗葛布衣,又将头上手上的宝石珠玉统统撸下来。云低装扮一向简素,身上的饰物没有几样,幸而谢郎君在吃穿用度上从不曾苛待,她所配饰皆非凡品,也换得几百两银子。兑了十几两碎银,其他的便换成轻便的金叶子带在身上。
云低自小虽是生活在谢府,却不是活的小姐的命,接触得最多的除了苑碧,便是一些下人仆婢。听多了他们家长里短、柴米油盐的话头,这一出门,竟意外地发现还是很有用处的。至少她知道拿东西去哪里能换钱,也知道这乱糟糟的世道一个孤身少女很难安全行走。
摸了摸衣领中掩藏的脖颈,她默默地对着谢府的方向说:阿碧,我会好好地活下去。说完一转身,淹没在正说得热闹的人群中,再无踪迹。
谢府门前热闹非凡,隔了一道门的谢府内,却是冷冷清清无丝毫喧哗之声。入目一片惨白,连过来过去的人的脸上都一脸惨白。
议事厅中,谢郎君一身素缟,面上露着淡淡青气,胡子拉碴,看着很是狼狈。
与岐伯相对而立,他问:“可寻着了?”
岐伯面色也很不好,垂丧的回道:“未,应是昨天夜里从侧门走的,昨夜府上忙乱,无人注意。”
谢郎君怔了一会儿,才说:“罢了,随她去吧。”
他心中不知是怅然还是解脱,只觉得,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慢慢回转过身,负手望向窗外。天色铅灰,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了。建康偏南,气候温和,这许多年来也未见几次雪景,今年真是应景得很。
又听岐伯说道:“眼见几天就年下了,府上还是按往年预备着?”
谢郎君缓缓答道:“可。”
岐伯又说:“琅琊王氏已经派了人前来吊唁,只是王良未亲至。”
见谢郎君未置一词,岐伯也就躬身缓缓退了出去。
“又要过去一年了,阿竹。”谢郎君双眸空洞洞瞧着窗外,口中喃喃说起话来。
“你去时万千叮嘱我,要将孩子带好,若不是你有这交代,许我早就难以支撑到今日了。可是,你看,我竟然将你交代的事办的这般不好,你可怨我?阿碧尚在豆蔻便夭折了,若不是我没有尽心照料,从不问她心中所想,何至她旧疾拖到不治……”谢郎君呜呜咽咽的说着,像是真的在说给谁听。
“那孩子更是自小便没得我一丝爱护。这么些年,有时我也觉她甚乖巧,从不多惹事端,有时我也想对她亲近一些。可我总难忘记,你是因她而死啊,阿竹。我不能怨恨她,不忍薄待她,那我总该冷落她一些……”
“可是,我怎么也不该动了手,我怎么会动了手呢……阿竹,你告诉我,这是一场噩梦罢,阿竹,你来告诉我……”
“阿竹……”
谢郎君凄惶的喊着亡妻的名字,只有那名字,还能给他带来一丝温暖。
只是这名字,再喊,也不会有人来应了。
窗外时而落下一两片枯叶,风一吹,簌簌作响。更衬着满目荒凉。谢郎君抬眼望了望沉沉天幕,叹息一声道:“云低,阿爹对不住你。”
徒步行走在建康某个街道上的云低,忽然觉得心口处暖了一暖。
第十七章 才下眉头上心头
已是将雪的天气,室内生了炭火尚不怎么觉得,室外真真的天寒地冻。云低的粗葛布衣里只着了薄薄一层夹袄,走了这半晌,只觉得身上像是丝缕未着一般,冷风直直从领口袖口灌进来,扎的骨头都觉麻痹。云低这才从谢府前的那场悲恸情绪中回过神来。不由想起,自己该是去哪里呢?
任这天地广阔,自己却该往哪儿去都不得知。
正自感叹着一番,突觉领子里微微一凉,湿腻腻的。仰头一看,天空竟飘洒起了雪花。
打记事起,云低从未见过建康下雪。只从年长的老妪口中讲过下雪的情景。说但凡是上天降雪,就是地上有冤情。
这一刻,她看着天空中扬扬洒洒的飘下来的雪花,只觉得一种莫名滋味下了眉头又上心头。
上天降雪就是地上有冤情,那这雪是为苑碧而降,还是为自己而降呢?
云低认真地看着,一时也不觉冷,伸出手去接飘下来的雪花。雪粒甚小,刚落进掌心便融化开了,莹莹地卧在掌心,像是一滴伤心泪。
冷潇潇的街道上也因这场难得一见的雪添了几许生气,远处有奔跑玩闹的孩童,结伴呼啸而来。
云低兀自痴痴地站在街道正中,并未察觉愈来愈近的几个孩童。
待回神时,一个跌跌撞撞的小身子已经踉跄着朝她扑了过来。
云低身子本就纤弱,孩童虽小,挟着冲来的势头也颇俱分量。
云低一声惊叫还未出口,便被撞出去几尺远。手掌撑住地面时,生生的蹭掉一大块皮肉,直疼的云低音都发不出来。
几个闯祸的小孩见撞到了人,哄得一声散的没了踪影。只留云低一个人跌坐在街道正中。
天刚降雪,地上到处都是脏兮兮的稀泥污水,云低一身粗葛布衣被溅的满是泥浆,莹白的一双手更是血污混成一片,头上束发的纶巾也跌得散了,长发乱糟糟的披散开来。
那样子已是狼狈至极,不知是该先束了碍眼的长发,还是该先止住流血的手掌。
突然听得一句:“可还站得起来?”
随着这声音先映入云低眼睑的是一只干净修长的手,这声音华美而润洁,颇觉熟悉。
云低一抬头,便果然见着一张很熟悉的面孔。少年郎一身蓝衣岩岩若孤松,卓卓如野鹤一般静立于她面前。一只手臂尚保持着前倾的姿势,面上一派自在,混不在意旁人怪异的目光。
云低也不客气,扶着他的手臂慢慢的站了起来,略走一两步,觉得无甚大碍,才回头对着蓝袍少年道一声谢。
蓝袍的少年见云低如此,展颜一笑,眸子不经意的转动中带了些惑人的风情。他将手上沾染的血污随意拿帕子拭了拭道:“若无他事,可否一叙?”
云低疑惑的挑眉看着他,并不答话。
渐渐路人的目光越聚越多,有几个声音已经开始窃窃议论。一个华服的士族子弟,与一个乞丐一般的瘦弱少年当街叙话,这事也算新鲜,无怪看来的目光越来越多。
突听得有一个尖利的女声高声问道:“可是王家九郎献之?”
此言一出,四下哄然。更多人开始聚集过来。
云低一见这状况,当下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王献之也不再等她回话,径自执起她的手,向一侧路边疾行几步,走至一辆装饰奢华的马车旁,低低催促道:“上车。”
云低只得先上了马车。
车厢内烧着炭火,非但不冷,猛地一进来还觉几分燥热。云低突然想起刚才王献之执手与自己同行,觉得很有些尴尬,也不敢看后上车来的王献之,自掀帘散一散车厢中的燥热。
刚掀开布帘,便见车外听得车后面杂乱无章的跟了一群人过来,几个娇滴滴的女声说道:“车中可是献之?”“献之,献之,为何不发一言?”“……”
云低吓得赶紧将车帘端端正正放下来,还怕泻出去一丝半点的声音,又不放心的掖了掖才作罢。心想道:听闻先前有个被看杀的卫叔宝,想来便是这般了。
而被众女郎热情追逐的正主,却仿佛丝毫没有听见外面的喧闹,正侧了身子在车厢内壁的暗格中翻拣着什么。
车厢很宽阔,坐两个人足足有余,云低与王献之中间尚有两尺余宽,放置着一张矮几,云低也看不见他在翻找什么,也不好直直看着。只好假装咳了一声,说道:“可有事要同我说?”
王献之也不答话,又翻拣一会儿,才自语一句:“分明记得放在这里的……”
云低见王献之理也不理,顿觉有些尴尬,又有些恼王献之的无理。正待再问。又听王献之欢喜地说道:“寻到了。”
说着便隔着矮几来捉云低的手,云低唬了一跳,猛地向后一靠,脑袋“咚”的一声撞在车厢上。云低捂着脑袋,恼怒道:“你做甚?”
王献之似笑非笑的望着云低,一晃手中的物什,说:“自然不是对女郎无理。”
云低看清他手中拿的小瓷瓶像是一个药瓶,才想起自己的手上还伤着。呐呐道:“我自己来便是了。”
王献之不容她再说,捉了她的手按在矮几上,拔下瓶塞预备涂药。又见她伤口处血水掺杂着泥污,甚至还有一些细碎的石粒嵌在皮肉中。
王献之微皱了眉头,顺手拿过矮几上的一壶酒浇在她的伤处。
云低只觉得伤口处立时火烧火燎的疼起来,又被王献之强按着动弹不得。直疼得她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儿来。
少卿,疼痛减缓,才见王献之拿帕子将她的手又细细擦了一番,将瓷瓶中的药涂了上去。左右再寻不着能包扎的东西,他便“哧”的一声将自己衣袍的一角撕扯下来,将她的手裹好。
这才舒一口气,抬头望着云低道:“好了。”
那药想来是极好的药,不消片刻,伤口处也不再觉得不适。
云低想起方才自己对他的防备,很不好意思的说:“该好好谢谢你。你我路人,得此恩情,来日云低定当报答。”
王献之笑道:“我与你,并非路人。云低。”
那笑容仍旧如灿灿阳光,令云低难以直视。
“并非路人?”云低问。
“阿良乃是我的族弟,他与令姐苑碧有过婚约,我们自然不能算路人。”王献之解释道。
云低陡然听他说,令姐,讶然道:“你怎知苑碧是我阿姐?”
王献之哂然一笑:“也非什么难事。”
也是,自己的身份,在谢府中也算不得万分隐秘。以琅琊王氏的手段想知晓这等小事,自然容易。
“便是如此,也先谢过你的恩情,云低现下狼狈,枉你不弃。”
云低这一语出,半晌不听王献之再回话。正疑惑间,一抬头便见隔着矮几横空伸过来一只修长洁净的手,将自己乱蓬蓬的长发理了理,拿一根蓝色缎带松松一束。
云低霎时觉得尴尬异常,总觉得有些怪异。对面王献之却仍旧是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确然狼狈。”
第十八章 乌衣巷外有人家
王献之一语说完,便不再说话,静静跪坐在锦垫上,拿了一本矮几上的书卷看起来。仿佛刚才那极暧昧的一个动作,完全是无意之举,自然而然便做了。
然而云低却是心口处突突不能平静,怎么都不自在。实在觉得尴尬,便掀了车帘